日将尽时,胡家一行人慢悠悠回到了老宅。
除了压场子的胡三爷,此次出行的尽是身娇体弱的女眷,一天下来身心疲累妆发不整,到正堂同老太太问过安,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两句,便如折了翅的雁儿,急匆匆地各奔各自的院子去了。
大房这边,胡珍珍去看了个相,没能解开夜夜做梦的心结不说,还被老和尚往头上栽了个“前世缘牵,姻缘不利”的名头,惹得娘亲一路上都情绪低落愁眉不展。
二房院里,许氏虽洗漱歇下了,可也是心事重重,一时片刻睡不着,不由试探地开了口。
“葭儿同大姑娘一年生人,如今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依老太爷的意思,是想在今年乡试前就定下来?”
她已是惦念此事好几日了,如今总算能同胡二老爷商量。
“老爷看今年应试的生员里,能有几个人品杰出的年轻俊才?”
说起读书人的事,胡二老爷自是知道一二。
“今年嘛,确有几个拔尖的。像县上王经师的弟子、官学的张吕二生、济南府那黄芦书院邴院长的孙儿也不错,少有才名……”
许氏忙问:“能考上的?”
胡二老爷不吭声了,心道金举人银进士,这谁敢打包票?
许氏很有些失望,默默思量了会儿,越想越不甘心,便是考上了,那也就是个光杆举人罢了,像她家老爷,五六年前就考了举人,如今还不是排队等着教谕的缺——
这人呐,就怕比。倘若没有卫家这门天降的好亲,许氏倒也不至于眼眶子这样高,连举人女婿都看不上,可偏偏就是有了!
卫老爷那可是御史台的正官啊!说句半点不带夸张的,卫御史致仕归乡,那简直就是金凤凰落到了山沟沟,连知县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大姑娘命好去嫁御史家的公子,葭儿不过晚生一月,就要去嫁个前途不明的穷秀才,许氏想想心里就如猫抓一般难受!
“老太太当真是偏心。”她忍不住酸道。没敢提胡老太爷,可就是这么想的,老太爷也没好到哪里去,二老心都偏的没边了。
胡二老爷倒是说了句公道话:“珍珍是姑娘里的头一个,于情于理,都是她先。”
许氏冷哼:“你就假大方吧!到时家财都是大房的,还有官老爷给他做靠山,咱们一家就只好去打秋风……”
“就说你这缺,要补上不过是卫老爷一句话的事,可要没这一句话,你怕是还得熬上十年八年!”
胡二老爷有如秃毛兔子叫人戳了尾巴骨,当即恼了。
“别说了!”他能不知道?可这事哪有转圜余地?
长幼有序,胡玉葭如何能越过大姑娘争这门亲事?叫卫家人知道了,脸可就丢光了。
胡二老爷忿忿然一拉被子,闷声道:“睡觉!”
……
进到六月中,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胡家上上下下也行动起来。
说来本朝科举共分四级,童试(院试)、乡试、会试、以及殿试。
童试乃是本朝首创,逐次过了童试三考(县府院)便是秀才,过乡试是举人,过会试是进士,殿试则是进士中的排位赛,一般并不淘汰考生。
乡试之前,只在本省境内考试。每三年举办一次,具体时间都在农历八月。
今年正是乡试年,胡氏族中也有两人下场,都是些年轻子侄,尚还稚嫩不经事,族老便提了好礼上门,托请胡二老爷压阵。
陪考不是个轻省活儿,可胡氏一族文脉稀薄,数来数去,这事还真非胡二老爷不可。
一则他是本族独一个的举人老爷,经验学识都不容轻忽;二则作为候补官员,胡二老爷半只脚已踏进了官场,在济南府也略有一两分人脉,无论是考生去公衙印卷备考,还是抢租会馆官驿,一举一动都少不了人情手段的润滑……
当然,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胡老太爷暗暗看中了几个年轻生员,趁乡试临近,各生员齐聚省城,好生打探一二。
这事女眷也没法子出面,就落在了胡家唯一有功名的胡二老爷身上。
他此时此刻便坐在席上,左看是一黄毛小子口若悬河,右看还是一不满双十的年轻生员唧唧歪歪,看来看去,也就那样吧。
听见旁人议论到几个熟悉的名字,胡二老爷这才打起精神。
“程兄怎得没来?”
“他啊,在号舍里闭关呢,不到临考怕是不出来。”
“听说张吕都来了,我正欲去请教他二人,押押题……”
“咦,那可是邴公子?”
“哪里哪里……”
胡二老爷也伸着脖子去看,果见那位邴公子长的一表人才温文有礼。他暗一点头,又觉得有些可惜,只因邴家门槛可不算低,胡家虽富,到底没有地位,邴公子怕是不成。
更稳妥些,还得是县上王经师家的公子,知根知底,或者府学里那位程姓生员也不错。他家境虽平平,但肯刻苦钻研,若是此番中举,日后定然潜力不凡,至少也能搏个官身。
便是中不了,依程生员的年纪,也是迟早的事,胡家供养着就是了。
许氏心中不平,胡二老爷却是知晓老太爷为何非要在乡试前将孙女亲事定下来的。科举这条路一向艰难,就看这回乡试的考生罢,一眼望去,花甲之年白发苍苍的竟也不在少数,再刨去早已定亲的,筛筛选选,可供榜下捉婿的人选不足十之一二,个个都是香饽饽。
胡家除了这偌大的家财,也没什么优势——说白了人家是要一心走科举为官的,中了举,当了官,还怕没钱财?
就比如这程生员,如果这回乡试过了,去京城参加会试,那才是潜龙升天,六七品京官们都乐意招做女婿的,到时还看的上他胡家?
胡二老爷耳听六路眼看八方,将这文会上胡老太爷曾提过名字的打量个遍,心中盘算许多不提。
文会至半,当中还出了一小段插曲。
竟是今年解元的押注大头,卫御史家的公子也来了!
众人纷纷小声议论起来,不知多少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在卫公子身上。
胡二老爷才从妻子处听了一嘴卫明霏,虽嘴上断然此事不成,但心里也嘀咕着呢,下意识便用看女婿的眼光将这卫公子上上下下好生相看一通。
这一看,胡二老爷不得不叹一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官宦之家教养的子弟当真不同凡响,卫明霏这一来,竟将文会上其他年轻生员尽数比成了败絮朽梁!
胡二老爷有心上前结交,可事情未定,到底莽撞,他不得不遗憾地挪开了目光——
咦,卫明霏似乎朝他看了好几次?
胡二老爷心道是看错了?
不过这卫公子的笑容倒是十分平易近人……
“希照……希照!你看什么呢?”
友人纳闷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见不过是些庸碌常人,无甚稀奇。
卫明霏收回视线,歉意道:“方才想到还有一惑未解,走神了。”
友人并未多想,抱怨道:“那还不如闭门念书呢,你也是,居然来参加这么无聊至极的文会。”
卫明霏道:“读书读久了也会烦闷。”
“我也是真不懂你。”友人道:“如今临考这么关键的时候,居然还去和那些穷酸考生一起住寺庙?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怪癖?”
卫明霏道:“寺庙的环境不错,清静。”
友人摇头道:“吃斋念佛,寒窗敝舍的清静吗?”
“非也。”卫明霏微微笑道:“有处梨花,开的盛极。”
“景色好点而已……等等!”友人说完才觉出不对劲:“现在不都快七月了?哪来的梨花?”
卫明霏这回不说话了,眸光柔软下来,似有若无地瞥过胡岳那一桌。
他其实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思。
他的的确确对胡家的女儿心动,相貌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善良娇憨的品性。据母亲打探来的消息,她是二房的姑娘,爹爹是举人出身,到底清贵,若是日后分家了,她也算是正经的官家小姐。
祖父态度不容改变,他必然是要娶胡家女儿的,既如此,有二房这门亲,岂不是比满身铜臭的大房好上许多?
那曾在胡家做过活的婆子拿钱办事,倒也直言不讳,说胡家大房一房人都只往钱眼里看,胡大姑娘更是娇惯极了,首饰衣裳都得是最贵最好的,压着底下的妹妹们不许比她强,性子嚣张跋扈至此,连卫夫人都吓住了,喏喏半晌,坚定了要换人的念头。
希望能成吧。卫明霏想,若能考个好名次,也能增增底气。
宴席散罢,卫明霏回到借住的客房,见白蜡所余不多,便差小厮去买,又想起什么,特地嘱咐他多买一些,送给隔壁。
白蜡气味浅淡,耐燃,且比之油灯烟少,并不熏眼。
小厮不解道:“公子您与他素不相识,操这心作甚?”
卫明霏道:“我与他未通名姓,但有幸互做一回芳邻,芸芸众生,不正是难得的缘分?”
小厮按吩咐送去了,半晌捧烛而归,神色奇异。
卫明霏惊讶道:“他不收?”
“不、不是。”小厮神色恍惚,一张嘴险些咬到舌头:“他、他说他用不着蜡烛……”
卫明霏讶然:“怎么回事?”
小厮的声音压的很低,鬼鬼祟祟道:“小的亲眼所见,他让那小厮从袖子里掏出好大一颗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亮堂了……”
“你说什么?”
卫明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深深呼了一口气。
“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