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的李承瑜终于道:“其实我也挺意外我哥连竹溪庆阳晋阳三地的事都与素姑娘说,他天儿天儿的叫,总是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过去,李珺珵也是这么喊天曦的。
天曦已经死了十年。
那个人的影子,还会出现在他午夜梦回之时么?
眼前这个女子,容貌,身手,才情,确实无可挑剔。
可李珺珵那一声“天儿”,让他们难以接受,多年之后,有个人终将替代旧梦中那个不可替代的人。
那是人生的悲哀,还是命运悲哀呢?
还是,浮生新梦换旧梦,世上新人赶旧人。
或许,守着回不去的记忆终究是下策,人生总得向前看。他们担心的,不过是风云变化之际,太多巧合的背后夹杂着的阴谋。他们势单力薄,经不起任何折腾。所以排斥,所以惧怕。
此番北上,李珺珵的金印似乎并不在行李之中。而金印的具体去向,估计只有他俩知道。
如今李珺珵和文天素,真可谓是心有灵犀了。这几日,他俩言语交流并不多,几乎只靠眼神会意。这二人之间的密语,将所有人隔在他们交流之外,自成一道屏障。
李承瑜道:“大概,我哥将眼前的素姑娘,当成故人的影子。试想,若是楚天曦妹妹还活着,如今或许有许多事都不同吧?”
承瑜话方落音,乔卓然眉头一蹙。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忽然想到什么。只是,楚天曦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呢?
李承瑜笑道:“我哥对认定之事的固执你们从小到达大有目共睹,在这么巧的时机刚好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说实话,我曾在心底暗暗怀疑,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安排这么一个人打入我们中间。哪怕现在我接受了文天素是我嫂子的事实,我心底也不曾放下过这想法。”
程子弢和乔卓然都不作声,八皇子其实很聪明,却总装成一副大而化之的模样,为的就是不在朝堂太出头,不想让人利用。
李承瑜从未有过与李珺珵争储的想法,李珺珵光华万丈,他永远都只想站在他背后,支持他一往无前。
若非乔卓然和程子弢与他一起长大,或许也会被他平时所装出一副不思进取的模样迷惑。
乔卓然见李承瑜这般一本正经,道:“或许素姑娘并无恶意,也并未牵扯其他势力。只不过我们从金州城被追杀了一路,便有些草木皆兵了。后面长安又生变故,陈晋又逃脱,从八月初到十月,这一路,经历了太多生生死死,尤其是秦王殿下。”
李承瑜道:“而文天素确实有让人怀疑之处,一会子行将就木,一会子生龙活虎。她才多大,医术能出神入化到那种地步?”
程子弢道:“之前没有素姑娘在,秦王商议事必定找卓然,如今有素姑娘,他们俩便私下把事情商量好了。你们没发现,咱们虽然是出来保护秦王的,但其实身手都没秦王好。卓然靠着后天勤学与秦王在文武上比肩为京城双璧,若非柳文暄一心只在明月公主身上,不在其他上用心,天赋其实比卓然好的。再说京城中的另一个天才江皓辰,这人只在政事上用心,不会武功到底少了一半的光华。所以,卓然作为秦王的伴读,事事向李珺珵看齐。可是有一天,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虽身在江湖,但见识,气度,才华,身手,竟完全能与李珺珵比肩而论,毫不逊色,甚至在其上。明明很好的一个人,也确实令我佩服,只她身世蹊跷,牵扯江湖势力。因为她太强大,我们不想她强,也惧怕她超越我们、甚至是秦王殿下的掌控之外。到那时,一切可都为时已晚了。”
李承瑜仰躺在身后的草地上,手枕着胳膊,一手指着天上泛出的星子,道:“京城五位少年智多近妖,一个是我哥,饶他再低调,也掩饰不住身上的万丈光华。嫡皇子的身份,锦绣才华,身手了得。清雅高贵于一身,叫人一见倾心再见忘俗。一个是文暄,温文尔雅,真真君子风度,生得温柔多情,且只钟情与明月姐姐。他不管是智计都为明月姐姐敛去。我还记得当初柳文暄其实是知道明月姐姐中意新科状元江皓辰,父皇当面拒绝了明月姐姐的要求,得知此事后文暄当即入宫又是劝明月,又是说服父皇。”
世上哪有女子不喜欢柳文暄的?可惜明月就不喜欢。
李承瑜始终想不明白,他道:“文暄倒是真君子,知道明月心思,又知道宫中波诡云谲,处处呵护明月。父皇以江皓辰家世凋零为由,说即便嫁过去也根本保护不了公主为由推脱了。后来,明月数次在宫中中毒,眼看就要病死,文暄不顾长公主反对,一力求取明月,护她周全。。”
无人回答他的话,他自顾自道:“这第三个人,便是御史台的江皓辰,十六岁中状元,古往今来第一人。当初朝中宫中都不看好他,明月姐姐十二岁在琼林宴上指他,父皇知明月看中了江皓辰,父皇说此子锋芒太盛,必遭挫折。朝中都不看好他,他一条路走到底,不站边不拉邦不结派,他对别人严厉,律己甚于律人。如今,他算是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别人什么叫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其实我还挺喜欢他做事的风格的,可惜此人不苟言笑,还没靠近就觉得一身寒冷,太冷了这个人。第四个人嘛,便是陈敬之,他不过跟文暄差不多大,平时倒是一副乐天安命,倒是最潇洒恣意的一个。”
承瑜说着,叼了一根枯草。
程子弢蹲过来问:“那第五个人是谁?”
乔卓然也顺势坐下,道:“九殿下。”
李承瑜点点头。
程子弢一脸不可思议,九殿下才十五。
承瑜笑道:“别看小九总是病恹恹的,他可聪明着呢,不弱于我哥。”
他望着远天,又向乔卓然道:“如今,我发现第六个人,便是文天素,智计不在这几人之下。能耐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看似清冷,实则热心。你们是见过前几日她给灵珠配解药,自己的毒倒给耽搁,后来噩梦醒来时抱着我哥的样子。哎,这个人总是太叫人看不清。她总给我一种错觉,错觉我们很早就认识。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害怕,怕自己失去了判断。”
承瑜说着竟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唏嘘。
其实,他也只是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罢了。
太阳最后的红边完全沉入山谷,大地昏昏欲睡,欲把古老的人间掩藏在沉重的夜幕之中。
他喃喃道:“那终究是我哥的事。”
几人心中明白,这天下,将来也终究是李珺珵的天下。既然李珺珵选择了文天素,他们能说的已说,能做的已做,剩下的,都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李珺珵的性子,可不是他们能劝得住的。
程子弢笑道:“退一万步讲,我们都不是文天素的对手,她若是真要对秦王下手,不管是从哪方面,我们都不是对手。”
这才是最真实的事实。
即便最开始李珺珵伤重文天素用狼查出了那人是文天雨,也一直包庇小雨,甚至都不曾质问她一二。
到后来出现的白玉箫处处给她留一线生机,天下哪有那样的杀手。
再后来,出现的东瀛杀手,明明能杀得了文天素,还是给她送来解药。
这一切,太不正常了。
李承瑜叹道:“可惜,我哥就是那个最相信文天素的人。”
程子弢补充:“卓然事事以秦王为楷模,他也劝不住,又能如何?我只期望敬之快点来,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秦王殿下劝醒。”
乔卓然确实一直以李珺珵为目标,事事向李珺珵看齐。后来才发现,他无论怎么追赶,都比不过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李承瑜早早地识时务放弃争储决定站在李珺珵身后一样,他光芒太盛,唯有与其能力相当之人,才可与其同辉。而文天素,或许就是那个人。
聪慧,美丽。若是文天素一心向着李珺珵,帮助李珺珵,前面便是一片坦途。
北风从山谷吹向山坡,灵珠在身后喊过来道:“哥,吃饭了!”
躺在地上的三人纷纷起身。
灵珠气喘吁吁跑过来道:“你们几个让我好找。”
承瑜见灵珠满头大汗,道:“怎么就出这么多汗?”
“还不是到处找你们,找了好一会儿。坐在这里不冷么?”灵珠笑道,她恢复得很好,文天素一次就将她的毒解尽,不可谓不厉害。
灵珠看着远处树后躲着的柳思颖,忽然低声:“柳思颖……”
承瑜道:“你这么喊柳思颖,回去就不怕长公主训斥?”
“素姐姐说了,到时候长公主要责罚,全赖在她身上就好,反正她是江湖人,朝廷要拿她,她往山林一躲,谁也找不着。”灵珠声音清脆如铃,又道:“赶紧回去吧,小雨姐姐做了很多饭菜。”
众人也很好奇,文天素竟然对灵珠如此之好,灵珠也对她毫无嫌隙。
承瑜问灵珠:“你这么喜欢素姑娘,她到时候躲入山林,你就不怕哥哥找你麻烦?”
“素姐姐说了,顺便把七哥哥掳走,占山为王,让七哥哥做她的压寨夫君。”
几人被“压寨夫君”这话逗笑。文天素定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开这种玩笑。认识这么久,他们依旧是水火不容的状态。
谁也没想着服软。
文天素甚至都懒得拿正眼看他们几个。
程子弢听七公主如此说,没由来一句:“秦王可是圣上钦定的太子人选,未来大统的继承人,素姑娘若是想掳走他,怕是难了。”
灵珠摇摇头,道:“七哥哥说,这有何难,等把天下平定,再将皇位让给你或者瑾哥哥,只要皇权顺利过渡,天下也生不了干戈。然后与素姐姐一起隐居。”
三人听得愣愣的,承瑜一阵心乱,他是从来没想过与李珺珵争皇位,没想到李珺珵竟是这样想的。
乔卓然和程子弢都肃然地看着承瑜。
承瑜摊手道:“可不关我事,我从来没那种想法。”
灵珠又道:“素姐姐与李珺珵哥哥分析了天下大势,说二皇子眼下看似折损羽翼,实际在韬光养晦。与四皇子两个人在东北,明面上看着虽不和睦,但目标若是一致想除掉政敌,那么七哥哥、瑜哥哥和瑾哥哥便是他们要除掉的目标。且三个嫡皇子中,瑜哥哥尚未封王,九哥还小。这一次若是竹溪的案子查出来,便将功劳给瑜哥哥,让承瑜哥哥在长安之东称王,瑾哥哥在齐地称王,一则瑾哥哥的势力作为后备力量,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齐地赵地可以直接护佑长安。北边有程大将军,西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是把三地养的兵除掉,长安便固若金汤。这样天下骑马不会大乱,即便各处有动乱,也容易平息。难就难在……”
几人齐齐看着灵珠。
灵珠一本正经道:“难就难在,天下粮仓湖广苏三地,荆楚之地倒无虞,江南一带却不在七哥掌控范围之内,这是个变数。南越还有数国动乱,后续可能免不了一战。”
乔卓然道:“这是素姑娘说的?你也在旁?”
灵珠一脸红,道:“是我不小心听到的,但绝不是偷听。我以为他俩去溪边要干什么,就跟去了,结果谈论了半天都是说的这些。我也很意外,不过听他们俩讲天下事,真的很让人热血沸腾呢。”
李承瑜方要刮灵珠鼻子,灵珠一个错身逃开。
程子弢甚是意外道:“没想到素姑娘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江南是个变数呢?淮王殿下辖江南,从来不问政事,也向来支持李珺珵的。”
李承瑜淡淡道:“你们没发现他们除了我与小九,把其他所有势力都算进去了?没算我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俩啥也无。”
他说着摊了摊手。其意很明显,若是他们俩手中有势力,或许也在文天素此次算计的范围之内。
程子弢又道:“她一个江湖人,怎么对朝局如此了如指掌呢?”
程子弢已经强调了两次这话,乔卓然不是没注意,他静静地看了眼程子弢,两人会意,并未说其他。
灵珠在前头玩弄竹叶,承瑜笑道:“你跟着他俩,难道没被发现。”
灵珠似是不经意道:“素姐姐似乎受了好重的伤,都吐血了,若非如此,我才不会暴露自己呢!”
承瑜几人忽而心一沉,面面相觑。为何文天素的情形时好时坏?难道是苦肉计?
灵珠无奈道:“但素姐姐说这事不能伸张,我……”
承瑜白了灵珠一眼,道:“现在,大家都知道。”
灵珠不服气:“还有思颖和小雨姐姐不知道呀。”
乔卓然摇摇头,道:“小雨也是大夫,她怎会不知道素姑娘的伤势如何?”
李珺珵这几日将文天素保护得很好,生怕她受了一点风寒,马车轮子都垫了软木。
文天素面色虽恢复,他们习武人倒看得出她那般不足之症。
上回七窍流血,那般危急,人能活过来便是万幸,而今怕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了。
“要知道素姐姐跟小雨姐姐说自己没事,小雨姐姐会怀疑?”灵珠道:“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说了,尤其是在白大哥那,还有那个长得不男不女的怪人那,他们两个可追得紧。”灵珠终于皱了皱眉头。
小雨不怀疑,是因为不感兴趣。她对文天素的事,似乎并没有那么上心。
不过片刻,几人已经到了小客栈。
小客栈实在简陋,是往来山民留给砍柴之人的歇脚处。木门早已破旧,店小二也散漫,即便是看众人衣衫不俗,也拿不出像样的住处。
乔卓然和程子弢来时已经铺好了两个房间,宽大的石板上铺了些草,男子一间,女子一间。
客栈太小,没有那么多房间,李珺珵不能守在天素身边,再三叮嘱了灵珠和小雨要好生看好天素。
两人点头。
天素强忍着身体的痛,佯作无事,早早地去休息。五脏六腑时如在沸水之中,时而如在冰窟之中,寒热交替,她身体极其虚弱,衣衫干干湿湿好几回。本想瞒着李珺珵,奈何李珺珵医术不弱。她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夜间,众人皆睡下,天素体内的燥热如火烧,昏迷的她被烧醒。
再这么烧下去,她五脏六腑都得废。
天素睁开眼睛,强撑着身体起来。她需要将这温度降下来,否则会这样熬死。
藤原这厮,从来没想过轻易放了她。
幸而小屋边便有溪水,天素不管不顾走入水中,冬日天气,山间冰冷的潭水浸着身体,才让她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山间的月色冒了尖,月光洒在溪水之中,衬着她伶仃的身影,冷绝哀艳。
远处,一个白影落在树间,那是跟了一路的藤原。
他身影如幻影掠过来,同时,李珺珵的身影从石屋中飞出来,将天素从水中抱起。
天素因身体的火热冷下去,此时渐渐冰凉,似乎成了冰块。李珺珵抱着天素站在月色之下与藤原对峙。
藤原淡淡道:“你不必紧张,我不是来杀她的。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中了四十九种毒,而我只有一种解药,解药还被人掉包了,这不,一时担心,便想来看看。”
天素冷得打颤,李珺珵将怀中的人抱得紧紧的,低声道:“我带你回去换衣衫。”
藤原声音似是带着笑意,道:“你跟她才认识多久,我可是三年之前便认识她了,算起来,我与她是故人。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她。”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雍容的随意,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语气。似乎是在像对方宣扬什么。可是,他能宣扬什么呢?
月色惨淡,山风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