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的人却不是白玉箫,而是袁澄意。
袁澄意打着伞,翩翩白衣落在院子中间,看着被熏黑的茅屋和新搭建起来的竹屋,一半绿色,一半枯黄,很是突兀。门前的银杏树也烧得不成样子。他微微摇头轻叹了一声,道:“还真是可惜。”
程子弢二话不说飞身上前,袁澄意持伞后退。
他浅笑道:“我是来送解药的,文天素的毒再不解,恐怕真的没命。”
李承瑜也上前,两人对战袁澄意。
袁澄意将药瓶子放下,迅速抽身,慵懒道:“药我留下了,喝不喝你们自己看着办。”
他说毕,便迅速消失在丛林之中。
李珺珵听见动静出来时,袁澄意身影已远去。李珺珵冒雨飞身追出去,很快就拦住了袁澄意。
这厮晚上明明受伤,眼下竟然像没事的人一样,他打着伞,在雨中等着李珺珵。
袁澄意笑道:“下这么大的雨,站在伞下的我和站在雨中的你,你觉得谁能坚持得更久?”
这便是两人眼下的处境。
寒雨顺着李珺珵脸颊滑落,雨水汇成一股股顺着他眉峰滑过眼角。雨很冷,心亦冰凉。天素情况危急,几乎命悬一线。他以针封住了天素的心脉,也配出了药。
他知道,天素体内的毒一层层累积,已药石枉及。
袁澄意问:“李珺珵,假若文天素真的**于我,你也不在乎吗?”
李珺珵面色未改,他只问:“你策反了思颖?”
林子中追过来的柳思颖身体一颤,她掩藏得够好,李珺珵是如何发现的?
“她那种没用的废物,你觉得我看得上?”袁澄意好整以暇,“你再不回去,文天素就真的死了。说来,我其实并不想杀她,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她。胜过喜欢你。“
他故意触了触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
四更天,李珺珵手中藏着的那枚暗刃,明明没入藤原的身体,眼下他竟然如无事的人一般。他想起陈晋,明明七十多岁,始终保持着五十来岁的容颜,这群人,到底在做怎样的事。
李珺珵的衣衫已全然打湿,他手中的剑咻的一声旋出,飞身绕过藤原,藤原手中的伞一转,伞骨上飞出一排暗刃,李珺珵轻巧躲过。
他的身法比昨夜更快。
袁澄意笑道:“终究是年轻气盛的人呢,这般逞强斗狠能有什么用,你若是再这么纠缠下去,我对你的好感可都要消失殆尽了。”
李珺珵挥剑,袁澄意手中扇子抵挡。他身手很好,好得几乎与李珺珵不相上下。
雨水落在伞面,打在剑身,在激烈的打斗之中,水汽迸裂开来。
与藤原交手第二次,此人身手毫无章法,也是,高手之间的较量本就是毫无章法可循。
“剑气不及昨夜稳,必然是在为那将死之人担忧吧?”藤原挥扇,猛然退了开,笑道:“你既然不在乎她的贞洁,何必缠着我不放?莫非,你是看上我了?”
李珺珵及时追了上去,思颖之所以能激起天素体内的毒,正是知道藤原乃她心结所在,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我可是好心给你送药的,这回是真的解药,药到病除,她体内所有的毒都将解尽,你再多耽搁一刻,怕是华佗在世,也难得救她了。”
李珺珵手法越来越快,割破藤原的衣衫,才见到里头金晃晃的软甲,原来如此,黄金软甲加身,怪不得能躲过他的暗刃。
藤原捂着胳膊,脸色苍白,看着李珺珵,斜眸一笑,道:“李珺珵,你难道就没想过我想诱惑的人是你?”
林中顺时杀出了许多杀手,就在此时,又一个白衣人杀出,竟是白玉箫。
他与李珺珵并肩而战,藤原派来的那些杀手,顷刻毙命,此时藤原早无踪影。
大雨如瀑,李珺珵向白玉箫揖手,白玉箫亦回礼,他道:“那位雨姑娘说藤原送去的确实是解药,要不要给文天素服下还要看你的意思。”
如何测试解药是否有效,取患者的毒血,将解药滴入毒血之中,若血变成红色,解药便是有效的。
这些时日,李珺珵跟着天素学了不少医术,除了未能亲自将药用得出神入化,天素所知的药理基本都与他说过。
回到茅屋时,李珺珵换了衣衫,小雨端药过来,这是早上他给天素开的方子,无论如何,他须得让天素先醒过来。
李珺珵给天素把脉,取了药,给天素喂下,又给她擦了嘴角的药汁。捂着她的手,似是要给她一些温暖。他的这些行径,众人都看在眼里。
七窍流血是垂死之象,李珺珵的医术究竟如何,众人心里没底。
小雨心头漠然,她没去想李珺珵的身份,更不在意李珺珵的医术如何,她唯一想的,是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这里,忽然之间竟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是啊,在蜀中时,她不就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未与姐姐一同离开的么?
姐姐当初那般着急离开蜀中,不就是为了救他们的么。她默然退了出去。
外头雨势渐歇,人间纷乱却剪不断。
等待天素醒来的光影很慢,小雨还是去做了午饭,山中小屋吃的东西不多,乔卓然去打打了些野味,勉强凑了午饭。
李珺珵寸步不离守在天素身旁,握着她手腕,感受着她脉搏。
气若游丝,茅屋中的氛围有些沉重,更无人去想柳思颖到底在何处,也无人想李珺珵到底在不在乎文天素的清白。
只见李珺珵守在昏死的人身边,半日未进茶水,遑论端进去的食物。
他在给文天素行针,给她药浴,不许任何人靠近。
沉郁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眼下这般情形,谁都知道凶多吉少。
连惯来冷静的李珺珵都如此,可见文天素情况危急。
他可是李珺珵啊,无论遇到任何困难,他都冷静理智。眼下,他已失去理智了。
李承瑜坐在廊下,敲了敲昨日新支的竹子,道:“我哥不会把文天素当成了楚天曦吧?”
程子弢没反应,乔卓然依旧看着雨后空山,灵珠看向树林深处,似乎在等待什么。小雨在挑选药材,她在想一个问题,若是天素死了,她会伤心吗?
那四位公子,有三个人都不喜欢姐姐,如今来了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几乎要了姐姐的命。
若是姐姐真的不在了,她会难过么?
小雨觉得自己想这个问题,竟有些自私,她其实是嫉妒姐姐的不是么?有天生丽质的容颜,有卓荦天资,甚至,她所有学的字,学的诗词歌赋,都是姐姐教的,可那些有什么用呢?
那些都不是她喜欢的,只是姐姐将自己喜欢的事物强加给她罢了,她一直记得姐姐不让爹爹收留自己的话,一直记得。后来,姐姐答应父亲收留她,哄她,她也开始讨好姐姐,生怕姐姐那天让父亲赶自己走。
八年来,她活得小心翼翼。
她有时候会想,世上若是没有文天素会怎样?她的世界会不会不同?
山风将天穹吹开一道口子,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缝隙中洒下来,光线空灵而有力量,穿过千山万水,落在雨霖岭初冬的屋檐上。
“天儿。”李珺珵将方才转醒的人拥入怀中。
几人同时凑过来,看见李珺珵将人紧紧拥住,他竟然在哭泣……
程子弢收敛了打趣的心思,文天素的眼角流出黑色的血,很是可怖。她抬手擦去眼角的血,摇头道:“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在西北每次遇到危险,唯一让我坚持不放弃的,是你啊。未来的路若是没有你,我如何能走下去?”李珺珵声音嘶哑。
这半日他不吃不喝,守着奄奄一息的文天素。他甚至学着文天素的样子给她行针,几人心里不过是觉得他死马当活马医。
不想,文天素还真的醒了。
只是,她眼角流血的样子,实在有些吓人。
天素是医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多番中毒,对方是有备而来,早晨她的情绪不受控制,直到昏迷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一环一环相扣的毒药,不仅能让她失了心智,也会要她的命。
五感消失,身体麻木,心脉骤停,这些,大概是藤原在拿她的身体做试验吧。
世上很多药物配出来,都须经过人体的检验才能判断是否有效。
藤原配的药又是什么呢?
明明是天素才醒,却是她安慰李珺珵。
众人从未见李珺珵如此伤心过。大概在几近于心死的绝望之后,想留不能留的心酸与无奈吧。文天素这情形,怕是撑不了多久。
李珺珵拿着帕子擦去天素眼角的血迹。
良久,灵珠才道:“方才那人送来的解药,姐姐看看能不能用?”
天素凝视了玉瓶许久,淡淡道:“丢了吧。”
程子弢几人诧异,这是何必呢,到底是命重要还是清白重要。
李珺珵道:“我已配出了解药。”
天素微微点头,她可以永远相信李珺珵。
李承瑜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杀手为何要给你送解药?”
乔卓然亦道:“先前我们在竹林深处听见他和白玉箫谈话,听那人的语气,似乎是认识你。”
“眼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们收拾东西,准备回长安。”李珺珵语气很冷,天素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他们还如此不肯退让,他看向乔卓然:“你们若是打算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从今日起,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李承瑜指着自己:“哥,那我呢?”
“你也一样。”
李承瑜几乎不敢相信:“我,我可是你亲弟弟。”
天素看着乔卓然,淡然道:“江湖上很少有人不知道文天素吧?”
程子弢方才本想言语,被秦王殿下那眼神刀子一扫,他变萎了,哪里还敢还嘴。
李承瑜才问:“哥,我们回去了,思颖怎么办?”
李珺珵道:“我已飞书入京了,半月时间,便有人来接她。”
李珺珵飞鸽京中唤柳文暄过来接柳思颖,文暄因照顾明月,加之长安局势不稳,陈敬之领了这个命,飞书给李珺珵自己亲自来接他们。
众人清点了行李,准备翌日回长安。
幸好后面的几处老茅屋都是石头砌成的。天素看着雨后的石屋,那是父亲一块一块砌起来的,前面的竹屋,是父亲亲自搭建,给她单独辟的房间。
前面四间竹屋,后面几间石房,曾经的悲伤和欢乐,向石头一样砌进了岁月里。一块石头,一片竹木,都是父亲在沉思往事中细细打磨出来的。
数年来,院子中父亲在那晒药,教她练武,教他医术。如今,柳思颖一把火来,前头几间竹屋竟被焚毁了一半。
有时候医术太好,也不是好事,天素知道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
她眼中微有泪光,母亲去世十年,父亲也走了一年有余,还有未找到的弟弟,他到底在哪里?
人生怕是终究会有遗憾。
小雨见天素鼻尖微红,记忆中,除了父亲离世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姐姐流泪,她忽然忍不住心头一恸,正要跪下,被天素拉住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姐姐,是小雨不好,酿成大祸。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毁了,姐姐,你罚我吧。”小雨其实想说因为和她置气差点害了她性命,这样必然提及乔卓然,她不想。
天素将哭泣的小雨拉入怀中,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落下来,她低声道:“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曾经爹爹为了得到那些珍贵的药材,几次都差点丢了性命,那么来之不易的东西,就这么被毁了,以后再想当神医,就得重头开始。如今,我们一无所有,幸而人还好好的,都可以重头再来。”
小雨好想问,为何要隐瞒李珺珵他们的身份,见姐姐说话已是有气无力,心头还是不忍。她医术虽不精,望闻问切她还是知道的,加之去岭南一路到蜀中,她的医术其实提升了许多。她知道,天素快不行了。
明明以为自己不会悲伤,可是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是血色的时候,怎么心头还是忍不住不舍呢?
“姐姐……”小雨颤声道:“你一定能配出解药的是不是。”
天素松开小雨,解释道:“你定然埋怨我隐瞒他们的身份,只因他们身份太过特殊,虽然我早知道,但是他们不说,我没有替他们公开身份的权利。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我不告诉你,我既担心你因为他们的身份卷入不该有的纷争,又担心……”
担心自己暴露真正的身份。
天素道:“我又担心,文天素这个名号和当今时局混在一起,若是纠葛越深,以后恐怕难以保全自身。”
“那姐姐怎么同意我与……”小雨想说乔卓然,却觉得这名字太过陌生。
“我本想着,我们以别的身份保护他们,便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心思坦诚,遇见人便掏心掏肺,生怕有不尽之处。幸而他们几个并没有其他心思,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遇见别有用心之人,眼下的情况只会更危险。”天素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的身体很虚弱,李珺珵虽然配出了解药,也仅仅只能撑着她醒过来。
看着天素脸色如此苍白,还要给她解释,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说定然有原因,我更知道这世界上你是最不可能伤害我的人。只是我太笨,不能体会你的用心。”
天素给小雨擦去眼角的泪,道:“快去吃饭吧,大家都饿着肚子。”
小雨正要扶天素,李珺珵道:“我来吧。”
小雨退开一步。
李珺珵向天素道:“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冷风过境,消弭岁月中的尘埃。
晚饭过后,众人又清点了些东西,天素体力不支,在榻上躺着,已昏睡过去。
灵珠坐在廊下,小雨过来,低声问:“方才那人送来的解药呢?你丢了吗?”
“没呢,”灵珠从袖中拿出玉瓶,道“我想着万一真有用呢,我看素姐姐情况很不好。”
这药小雨取天素的血试过,确实是解药,奈何姐姐的性子,定然不肯用那人留下的东西。眼下人命关天,不是任性的时候。
她拿着解药去到天素的房间,递给李珺珵道:“这药,无论如何,你还是试一下吧。”
天素在昏厥之中,李珺珵准备再次给她泡药。
小雨道:“其实你医术不弱于姐姐,应该知道她情况如何了,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
她眼眶微红,满眼想着曾经姐姐教她背诗词,去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姐姐教她背过很多诗词,她记得的就那么几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在世上维系感情的人和事本来就很少,若是天素不在了,她生命中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姐姐说,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就像姐姐曾救下旺财。
姐姐说,生命中每一段付出真心的感情,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直到父亲的死,她才意识到,自己亲近之人的死亡,其实也会带走生命的一部分。在看不见的光影角落,人生的一段段记忆,是由那些个不可取代的人组成的。
而那些将永远留在记忆中的人和事,其实也将一段生命的东西带走。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的人生很简单,不到十六年的光影里,一半岁月在小时候死去,一半岁月在遇到爹爹和姐姐之后重生。
小雨看着李珺珵,道:“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只有天素活着,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才可以延续,若是人不在了,留下的,只有永恒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