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万花堂时,另外四人如门神一般在门口守着。
小雨本以为乔卓然会介意那事,早上特地找他问,乔卓然丢下一句“没什么”便自顾自练剑去。
他的心里是真没有她,她并没有像姐姐那般幸运,能得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天素和李珺珵走来,四人站在廊檐下,矗立如石雕。
李珺珵牵着天素的手,天素轻轻摇了摇手,示意李珺珵松开。
李珺珵牵着她不放开,天素只得硬着头皮入内,幸好,她遮着面纱。
李珺珵放下药篓,向小雨道:“把药材清理了,不能见光的阴干。”
这语气,这神态,简直和姐姐一模一样。
小雨有千言万语,一时语塞,一个姐姐管她还不够,现在多了一个姐夫。
程子弢和承瑜面面相觑,本以为他俩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现在却是万丈狂澜惊涛骇浪。
承瑜在李珺珵走过他身边时低声道:“你不会打算弄个生米煮成熟饭直接带着孩子回去吧?”
李珺珵天素齐齐投来眼神刀子。
承瑜急忙遮住眼,假装没看见。
李珺珵命令道:“将我和天儿的饭菜端到房间来。”
承瑜惊呼:“什么,这就有些过分了啊。”
小雨连连点头,简直不要太过分。
李珺珵转身过来,看着承瑜道:“我就怕待会儿我们两个吃饭,你看都能看饱。”
“我们俩……”承瑜和子弢嘴型比划着这三个字,这还是秦王殿下吗?
这两个人从前都冷冷冰冰,怎么如今就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一致对外了?
可怕,太可怕了。
李承瑜早上收到来自长安的飞书,还没看,不情不愿将收到的飞书递给李珺珵。
过堂内坐着的几个人相互递了个颜色,不说话。
房内,李珺珵打开飞书,原是皇后派的人已经追踪到柳思颖和灵珠的下落。
天素微微舒气,道:“当年离开时,灵珠还小,她怕是也不记得我了。”
“她如何不记得,时常跟我说我们俩小时候抱过她,还抱不动呢。”李珺珵笑了笑,给天素夹菜。
永宁十三年冬至之后,天素便再也没见过灵珠她们了。
如今十永宁二十三年九月。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入了秋,家家户户便要为边疆的丈夫赶制冬衣,胡天八月即飞雪。轮台九月夜风吼。此时此际,他们相守在一起,也是极其幸运的。
天素道:“当初许妙夜间感伤哭泣,我和小雨在土地庙中躲雨,被她口中所吟吸引,后来,见到不少从西北回来的伤者,他们伤得那样重,在他们脸上却不是悲伤,他们说能回来,总比马革裹尸强。”
“在西北时,很多将士战死沙场,身首异处,场面极其残忍。有一回,我在金山之中遇到被陈晋黑甲军围杀的六十人,找到他们时,尸身上都**不堪。”李珺珵语气有些沉。
“所以我们眼下活着,比什么都好,是么?”
“是的!”
两人在房中聊了许久。
外头几个心思各异。
小雨收拾了碗筷,李珺珵天素在一旁整理药材,承瑜子弢二人磕着南瓜子在一旁看着他们。
卓然一人在庭院中练剑,心无旁骛。
小雨在后院中纳鞋底,拿着针在头发上磨了磨,看着姐姐和那位公子,心头羡慕得紧。又看看乔卓然,眸光黯然。
下半日,天素泡了一个时辰的药浴。
傍晚时分,李珺珵向几人道:“过几日天儿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小雨已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自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意思已然明了,天素走了,她怎么办。
李珺珵淡然道:“你也一起。”
小雨才羞涩地看了眼乔卓然,乔卓然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李珺珵收到飞书,长安的人已经知道柳思颖的踪迹,长公主的四个丫鬟是高手,暗中保护着思颖,皇后身边的高手也暗中保护着灵珠。
既然如此,他们便也不必过于担心思颖和灵珠。
药浴过后,天素身体很虚弱,与李珺珵商量好,三日后便动身北上。
终究还是要回长安的。
夜幕降临,星斗满天。西风冷月,往事明灭。
这片她待了数年的地方,终究还是要离开了。
十年湖海客,始未见长安。今日闻秦调,泪水堕尘烟。
天素向竹林深处走去,李珺珵走在她身边。
“你先回去,我去看看狼群。”
她忽而想起去年小雨送走旺财的心情。
李珺珵道:“和你一起。”
天素看入李珺珵的眼睛,想拒绝,却抵不住李珺珵一脸赤诚。
只好默认。
她眼下身体虚弱,李珺珵定然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其实她心头有些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大公子,夜深,还是不要出去。”乔卓然忙道。
小雨过来劝道:“姐姐要去山上喂狼,你们最好不要去,生人小心受了攻击。”
李珺珵看着天素,道:“她保护我。”
小雨语塞,只得沉默。她本是见乔卓然制止,也想顺着乔卓然的意思劝一劝,可惜,乔卓然压根都没有侧目看她一眼。
多情总被无情恼。
天素李珺珵已走入竹林深处
乔卓然向李承瑜程子弢道:“我出去看看。”
李承瑜程子弢一个都不是省心的,鱼贯出去。
唯独小雨跺着小碎步手指比划想拦下,最后比了个寂寞。
几个影子跟着一溜烟出去。
秋夜生了许多凉气,李珺珵将外衫脱下来给天素披上,道:“你眼下身体正虚弱,需要好生休息。”
“我在这里生活的时光,加起来比长安还久。”
“十五年来,五年在长安,五年在漂泊,五年在雨霖岭。”
天素怕自己的低落勾起李珺珵的伤感,这么多年,谁又比谁容易呢,她道:“人生能够再次遇见,便是最大的幸运。眼下我也不过是五感受了些影响,那些刻在骨髓深处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当月光从云层的罅隙滑落,树影正好落入梦境。
他拥着她,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安慰道:“此时此刻,都是真实的。”
树林之中有踩踏枯枝的声音,天素怎会不知道乔卓然几人跟着,也懒得搭理,带着李珺珵一径飞身到山顶。
月光皎洁,天宇澄澈。群山万壑匍匐在脚下,阵阵山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跟来的三人看着站立在月华之下的二人,宛若神仙,心头竟有几分仰慕。
文天素的轻功是真的好,三人不得不承认。
李承瑜有些不好意思:“咱们这样偷窥他二人,不太好吧?”
程子弢一推,道:“我们是为了保护李珺珵。”
乔卓然不语。
程子弢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看什么。一向高华清雅不食人间烟火的秦王殿下,突然眷恋尘俗,说实话,不是亲眼所见,总觉得太过虚无。那可是人间仙君秦王啊。”
承瑜用胳膊肘顶了程子弢一下,道:“我哥也是人,别那么神化他,我跟他一起长大,除了长得好看又自律以外,也没其他什么。再说他现在十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也很正常。我记得你以前喜欢明月姐姐的。”
程子弢脸上似火在烧,被说到痛处,小时候他长得胖,后来他好不容易瘦下来,柳文暄那小子越发长得跟神仙似的,人比人,气死人。他只要一看见柳文暄,气势便弱了半截。
后来听说明月公主在琼林宴上点了江皓辰那个刺头子,他本觉得一个文人,能成什么事,直到见了江皓辰,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再大点声,长安的人都能听见你说话。”
忽听山间梭梭作响,乔卓然低声道:“有人来了,隐蔽。”
远处山顶之上,天素拿出笛子,幽幽地吹了一曲,一群狼在另一个山头相应呼叫。
天素李珺珵又飞到另一个山头,乔卓然三人也悄悄的跟过去。只见天素依旧是吹笛子,这曲子,是当年蓝彤常吹的,蓝彤后来教了楚睿卿,天素常常跟着楚睿卿到山头,听着听着,便也会了。
月凉如水,一缕一缕的泄在天素李珺珵的眉睫,头发,衣衫。
天素站在树上,似对那些狼道:“你们可听得懂这曲子?”
头狼似回应般地长嚎了一声。
山谷中余音袅袅。
李珺珵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欣赏眼前这眉眼如画,天籁之声。
“既然你们喜欢听,我再吹几曲。”她说完又吹了半晌。最后道:“今天到这里了,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来看你们吧。”
李珺珵知她心情不好,只是默默陪着她。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内心极其渴望安定,而每一次渴望的背后总是落空,后来即便有所希冀,也会打消心头的念想。
这样的经历,他何尝不是经历过无数回呢?
以后是何时?世事难预料,说完这样的话,天素禁不住心头有些后悔。
不确定的事情,永远不要去幻想。就像去年,她心心念念准备着与父亲去长安,等着以女医者的身份进宫伺候明月和李珺珵,可惜,等来是九死一生的李珺珵。
再后来,她等着父亲回来接她,父亲却永远离开了她。
李珺珵握了握她肩膀。
天素道:“你们好生保重。”
头狼又似回应似的嚎叫的一声,便带着其他的三四十只奔走。
狼群长得很壮实,经过两代人的培训,它们不仅通人性,且比山中的野狼更为高大威猛。
狼走了,消失在月色之中。
天素看向树林深处,道:“你们三个是不是可以不要躲了?”
李珺珵淡淡一笑,本不打算理那几个人,让他们空跟一场。
程子弢几人脸上挂不住,李承瑜出来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李珺珵道:“夜间寂静,你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小。”
李承瑜不好意思挠头,道:“我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乔卓然道:“刚听树林之中有人脚步之声,便过来了。”
天素李珺珵相看一眼,示意过去看看。
循声而去,半路上听见远处有打斗之声。
乔卓然正要去看看,天素拦住,低声道:“看看就好,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乔卓然点点头,三人飞到近一些的树上,敛气屏声,静静观看。
李珺珵站在天素身后,微弱的呼吸洒在天素耳边,天素不觉手尖一颤,随即被李珺珵纤细的大手包裹。
天素整个身体被李珺珵揽在怀里,她心跳忽然快起来。同时,她也感受到李珺珵身体的燥热,心跳贴着她的后背,似乎要和她的心跳交缠在一起,陷入无尽缠绵之中,永不停息。
天素耳朵发烫,淡淡的热气夹杂着清香萦绕在李珺珵侧脸。
乔卓然几个看到这一幕,强行让自己别过脸去。
不远处月光下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颀长玉立,正是这几日的宿敌白玉箫。
五人在树上敛气屏声,下边的几个黑衣对着两个白衣,另一个男子,月光洒在他侧脸,照得那半张脸阴柔俊美。其他的都穿着黑衣蒙着面,不过不难看出,那个俊美男子身旁是一个女杀手。
天素忽然心头一颤,藤原……
她想起当初锁骨的梅花刺青上有一个人影。
李珺珵拍了拍她的背,似乎在安慰,别怕,有我在。
白玉箫似是不把那人放在眼里,道:“这几个人我是要亲手杀的?”
“可是你没有杀?难道是不忍心了?我可是没有顾虑的。”对面的白衣男子声音柔媚。
白玉箫冷笑一声:“连我都杀不了的,你就更不谈了。”
阴柔的男子手持折扇,缓缓将折扇打开之后,另一手轻抚着一缕墨丝。他声音亦是清婉,不似正常男子,反而像是宫里的太监。他道:“我说白玉箫,你我各为其主,咱们本应该联合起来对付他们才是,我可没见过你这样做买卖的。”
“各为其主,你的主子是谁,我可并不知道,所以咱们也没有联手的必要。”白玉箫抱臂而立,身姿在月下显得魁梧。
阴柔之人以扇托着下颌,玩索笑道:“那么你杀不了就不应该也组织我去杀,你要知道,我可是有几分欣赏你的。”
“袁澄意,既然我领了命要亲自杀了他们,那就没你什么事。我有言在先,你若是破了我的江湖规矩,我也不客气。”白玉箫语气渐冷。
袁澄意?天素皱眉,此人难道不是那位叫做藤原的?
李珺珵握了握天素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袁澄意摇了摇手中折扇,他轻笑了两声,又道:“你是顾忌太多,还是打不过?”
白玉箫不打算和他费口舌,正欲转身离去。
袁澄意道:“你自持江湖道义,我不同,江湖道义可以讲,阴诡的手段也不能少。”
他的声音慵懒绵长,七分讥诮中流露三分不屑。
“你可知道保护他们的人是谁?”
“是谁我也不惧。”
“是文天素……”
“文天素?”袁澄意阴柔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他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却掩饰得极好,轻声道:“原来是文天素。”
暗处的天素手被李珺珵握着,似乎感受到他的心,他在安慰她,那人不是藤原。
同是江湖上混的,白玉箫知道袁澄意早倾慕于江湖奇女子文天素,奈何江湖无人知晓其模样,更无人知晓其踪迹。白玉箫道:“我已跟她正面交锋过,身手远比江湖上流传的更为高深。你觉得你有胜算吗?”
“江湖上这几年传文天素的名字到底是虚虚实实,竟真有这号人。看来你是输给她了。”袁澄意严肃一会儿的声音,又恢复到方才那般柔和,少了阴冷。“既然如此,咱们更应该合作才对。”
“跟你合作,我白玉箫还不至于落魄到那个地步。”白玉箫语气中带着盛气凌人。
袁澄意语气骤冷,笑道:“你为何跟她定下不该定的约定?”
“我白玉箫嗜剑如命,如果我的剑法不是天下第一,我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之后再把那人杀掉。”
“嗯,你这点我倒是能理解,我向来嗜棋如命,若是有个人棋艺在我之上,而我却奉命要杀她,我也不忍心!”袁澄意叹了口气,摇摇手,道:“罢了,你既然领了你主子的命,我大可等着你完成任务回去复命便是,道底谁杀李珺珵不都是一样,我可不像你胶柱鼓瑟。不过,最好不要杀文天素,我还想见见此人呢。这一年来听这个名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竟然没见过真人,实在不该。”
天素微微吐了一口气,此人不是藤原。
可是这一年,她也不曾听过袁澄意这个名字,听白玉箫的意思,也是江湖之人。
袁澄意说着,抬手示意,手下的几个人跟着一起身影如幻瞬间消失在林子中。
白玉箫伫立片刻也纵身飞走。
李珺珵几人才从树上落下来。
乔卓然看着天素,道:“素姑娘难道也认识这个叫袁澄意的人?”
李珺珵道:“那人方才说三年来听这个名字未见真人,显然是不认识的。”
“那人最后一句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天素放心不下,她觉得此人方才的言辞,似乎刻意在说给她听。
程子弢和李承瑜诧异,他们都敛气屏声,隐藏得如此好,怎么会被发现?
李珺珵道:“方才那位叫做袁澄意的那一批人,深谙东瀛忍术,我们早被他发现了。”
这才是关键,藤原是东瀛人,方才那几人离去的身法,分明是东瀛忍术,天素心头有些慌乱。
李承瑜还在想李珺珵和素姑娘怎么就看出来是东瀛忍者的,程子弢先一步问道:“那岂不是我们又要面对一波杀手了?”
乔卓然道:“而且这群忍者身手极高,恐怕难以对付。”
“这几日内需养好你的伤,我调好护心丹,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