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秋季多雨,数日来,阴雨绵绵,不曾停歇。
昏迷了数日的天心,朦胧转醒过来。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暗沉。
守在旁边的小雨掌灯,见姐姐醒来,眸色一亮:“姐,你没事吧?”
一旁的小雪见天素醒来,反而退了三步。
天素目光迷离,似乎还未聚精会神。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小雨语气中满是担忧。
天素淡淡道:“有人在我的药草里下毒。”
“可是钱老几个都说你是操劳过度才昏迷过去的。”
天素看向小雪,道:“你动过我的药材?”
小雨将小雪护在身后,道:“姐姐,她日日跟我在一起,没动药材,这点我可以保证。”
天素收敛了目光,看向小雨,道:“日日跟着你在一起?我昏迷的这些时日,也是日日跟着你在一起?”
小雨有些不高兴,低头道:“姐姐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你太容易轻信旁人。”天素神色淡淡。
“姐姐,我们在杭州与她相逢,此地再碰见,也是缘分,姐姐为何就对一个小孩子存这么大的成见呢?”小雨不解。
天素摇头,这小雨是被小雪灌了迷药?她问:“我们这一路救了多少人,又遇见多少像她这样的人?”
“可是那些人也没想着我们带他们走呀?”小雨护着小雪的心很坚决。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什么别人担心连累我们,她却不担心。”大概是睡得太久,天素此时,语气也是软绵绵的,似乎精力不济。
“姐姐,她还只是一个孩子,父亲当年收留我的时候,我也才这么大。若不是父亲心慈,我也饿死了。”小雨见天素还是那般态度,几日的心已冷了许多。当年若不是父亲出手,她早没命了。
小雪道:“原来小雨姐姐不是她的亲妹妹,怪不得她总拿你当丫鬟使。”
天素眸色冷冷,心头沉然。低声道:“那日你过来我这里,也是想跟我说带她走的是么?”
小雨忽然拉着小雪跪下:“姐姐,求你收留小雪吧。”
“你记住,我无论如何不会收留她。”天素声音极冷。
小雨眼中满是泪花,看着天素:“姐姐……”
天素未抬眸,按在桌上的手指发白,一阵晕眩袭来,她打了一个趔趄。
“姐姐。”小雨央求道。“求你手下小雪吧。”
“出去。”天素忽而大声吼道。
小雨一懵,从未见天素发这么大脾气,眼角的泪从伤心变成了怀疑,姐姐难道真的不要她了么?
小雨起身,牵着小雪出去,顺手将门带上。
天素眼前一阵阵眩晕,手触到琉璃瓶一颤,将瓶打翻在地上。
须臾间,她浑身颤抖,身体已无法控制,想抓着凳子,却见凳子猛然向她飞来,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眼前一片昏花。
外头哭泣的小雨听见里头声响,忙忙地入内,见天素躺在地上抽搐,整个人都吓懵了:“姐姐。”她摇晃着天素,“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姐姐……”
天素浑身抽搐得厉害,“封住……我的……穴道。”她艰难说出几个字。
“怎么封?”小雨手脚慌乱,才想起点穴道封穴。忙在天素胸口点了数下,封住数处穴道。
天素逐渐昏迷过去。
外间马蹄笃笃,须臾钱侨的药童推门进来,见天素昏迷,小雨已慌乱无措,从来未见姐姐这样子,吓得直哭。
“素姑娘怎么了?”药童问。
“姐姐……我不知道,她方才发脾气,然后,就抽搐起来,我点了她的穴道。”
“她眼下情形如何?”
“我不知道。”小雨哭哭啼啼。
“你不是大夫么?”
“我……”小雨哭得越发伤心,她只会看普通的杂症,姐姐这个脉象也无问题,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哎……”药童无奈一叹,又转身冒雨驰马而去。
未过多久,杂七杂八的马蹄声响起。
钱侨带着那几个老者过来,取下身上的蓑笠,挂在廊檐之下。进来一见天素抽搐不止,钱侨上前把脉道:“哎呀,不好!”
小雨眼中有泪,道:“姐姐是怎么了?”
钱侨摇头,半晌才道:“毒症发作。”
“老夫先给文姑娘行针,等这一晚过去,文姑娘醒来,她自己也会想办法的。”
小雨道:“姐姐方才动怒,为何会这样,这些时日,都是我在照顾姐姐。”
钱侨摆摆手道:“我们这阵子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所有的药,在给伤者入口服用前,都要检查一下。”
谷时新摊手道:“那么多伤员,你怎么去看。”
能怎么看,惠休瞪了谷时新一眼。
钱侨拿出针囊,在火上过一遍,将天素的手臂拂开,行针。
七个人一同配药,选定了最稳妥的方子,小雨熬了一个时辰的药,给天素服下。钱侨再把脉时,道:“问题不大。”
小雨起身福了一福,将几位送出去。
惊雷时作,照得黑夜如白昼。
一旁的小雪看着天素那张明艳无俦的脸,心生嫉妒,见桌子旁边的烛台,她徐徐靠近,走到烛台旁,目测了烛台与天素脸之间的距离,手挪到烛台旁。
猛然一打。
“小雪……”回来的小雨看到这一幕。
说时迟那时快,小雨顾不得架子,猛然飞身过来,在蜡烛要落到天素脸上时,狠命一抓,接住了蜡烛,袖子也挡住了滴落的蜡泪。
茅屋中变得静默,小雨看着小雪,一脸诧异。这么些时日,她开导她,劝解她,最后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小雪眼睛瞪得很圆,那眼睛似乎能吃人,不过她倒没什么,反正已经被发现,反正她的目的不过是给文天素下毒,离间她俩而已。然小雨,显然是比料想中的更依赖文天素。
想着想着,小雪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小雨脑子简单,定然想不到她是谁的人。
小雨见小雪有得意之色,喝道:“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歹毒心思。说,姐姐中毒是不是你下的?”
小雪也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也没想到小雨这么快就回来,还看到这一幕。现在解释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小雨恼怒至极,一把拉住她的手,逼问道:“说,我姐姐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小雪不作声,小雨疯了一般,摇晃着她,喝道:“说,再不说,我打你。”
“我说不是我下的你信吗?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问我还有什么意思?”小雪声音冷冷。
小雨浑身颤抖,猛然一巴掌甩过来,打了之后又有些后悔,捂着自己的手,觉得自己下手太重。
小雪眼神冷冷,向小雨道:“其实你一直很嫉妒文天素,她长得比你好看千倍万倍,还比你聪明千倍万倍,身手了得,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而你,你有什么呢?你不过是跟我一样,被人弃掷的人罢了。”
小雨很委屈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多天知道你身世,也关心你照顾你,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你不过是从我身上看到自己可怜的影子罢了,你照顾的不是我,而是那时的自己。你企图从我这里获得一丝安慰,来弥补心里的创伤,别以为我不知道。再说了,我可从没求你让我留下过,难道和你一样低声下气当文天素的丫鬟?”小雪牙尖嘴利。
小雨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摇头道:“我这么些时日,是真的关心你……”
“关心我?我不过是跟你们一样喜欢江大人罢了,凭什么你们能喜欢,我就不能。可惜,江大人眼中只有他表妹。这个文天素,表面看着清纯,其实一骨子狐媚劲儿。我可听说,她在牡丹阁便遭人猥亵,后来与江大人日日一处,两人还要支开旁人独处一室。是要干什么需要支开旁人,你心里也清楚了吧。真不知她用这样的手段魅惑了多少男人。凭什么她文天素可以,我就不可以。”饶是脸肿成馒头,小雪的语气依旧冰冷。
她身后的天素转醒,冷声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小雪吓了一个趔趄?
见天素醒来,小雨喜极而泣:“姐姐……”
方才小雪将烛台推过来,与生俱来的警惕让她从混蒙中惊醒,即便小雨没接住烛台,她也是能避过的。
这些时日,旁人都以为她昏迷着,只不过她借着昏迷,在暗中查到底谁和小雪接触过。
事实证明,暗处着手,实在比明处查访强,不过数日的功夫,那人便联系上了小雪。
小雪的任务主要有两个,给她下毒,离间小雨。
天素微微吐息,气息已稳,她看着小雪,小雪一步步后退,转身夺门而逃。
天素身手极好,两个翻身便将她捉回来。
天素道:“小雪,这一路,想必做戏也挺累的吧?你不用说,我已猜到,你便是那位叫做藤原手下的人。从余杭到现在,早是你们计划好的,对吗?”
小雨吓得瞪大眼睛,看着小雪,小雪却低着头,不回答。
“你以为我这几日是真昏迷?”天素看着小雪,冷哼了一声,“就凭你也想与我斗?”
小雪不作声,垂着眼不看天素,她觉得文天素一个眼神便能将她看穿。
“不说是么?”天素语气很冷。她看着小雪,道:“你上头的人已经被我拿下了。”
小雨一脸迷惑,天素说的话,她竟一句也没听懂?她看着小雪。
小雪眉头紧蹙,她上头的人那么多,文天素到底拿下了谁?
天素道:“苏燕南,季周。”
小雪神色一凛,苏燕南都被抓了?她问:“他们人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但你要记住,我想对付你,有的是办法。”天素语气冷冷。
细雨不止,风吹过竹窗,将蜡烛吹得时起时伏。
被蒙在鼓里的小雨像个局外人,转眸看着窗外的雨,无根无由,无所依凭。从天上落下来,埋进土里,便是归宿。
小雪牙关紧咬,袖中忽然一枚暗刃飞出打向天素,天素身法极快,接住两枚暗标。
天素戴着手套,她泰然自若道:“你还有什么招数?”
“文天素,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最新的消息,你要寻的那个人已死……”小雪说毕,拿着暗刃插入脖颈。
一旁的小雨已吓呆,扶着窗沿,看着面目狰狞的小雪,一脸不可思议:“姐……她死了吗?”
一切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死了一个人。
天素道:“她不是中原人,她的名字叫千叶贞子。”
天素徐徐与小雨说了近来昏迷时所查之事。
小雨神情木木的,苦笑道:“姐姐,这阵子你为何要暗中查,是不信我么?”
天素看着小雨,小雨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眼神中略微带着嘲讽。
她心一沉,小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质疑她的?天素道:“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我也不确定。”
“姐姐没有把握,会装昏迷?钱侨老前辈如此淡然,应该也是知道姐姐的计划的吧?”小雨眼含热泪。
天素皱眉,他们几个确实知道,离开的程若梅与陈敬之也知道。
屋外的雨越落越大,小雨蹲下身,将小雪圆睁的眼覆上,她道:“姐姐是想以我为饵,还是别的?即便我知道这些,也未必会破坏你的计划,你是知道的,对吗?”
急雨打在茅草屋上,小雨抱起地上的小雪,走入雨中。
这一场雨,与她当年躲在别人的牛栏前,以为自己马上要死的雨一样大。后来,父亲出现,将她抱走。
其实昏迷中的她分明听见,天素不愿意父亲收留她。
父亲说,收留这个人,就当做你的丫鬟。
天素很生气:“我不要丫鬟。”
“那当你的妹妹。”
“我的妹妹只有珠儿……”
那时候她其实记得很清楚,只不过她后来当作不知道。也知道天素说不要收留她的话,所以她半年不怎么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是这样表面装着一副菩萨心肠悬壶济世,心底里其实很狭隘,生怕别人分走了她的爱。
小雨拿着铁锹,在伤病营不远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坑。
天素打着伞提着灯笼过来遮住她,她也不理,默默挖坑,最后用破席子将小雪卷好,放入坑中,卖入地下。
小雪身量瘦小,坑挖得也不大,将土覆盖好后,她又担心土丘被雨水冲开,又折了许多树叶将土丘盖住。
坐在土丘前,小雨神色有些木然,看着提着灯笼打着雨伞的天素,惨淡一笑:“姐姐,小时候父亲要收留我的时候,你也不同意。哪怕我当时差点病死,你依旧不同意。这么多年过去,你当时说的每一句话,我其实都记得。”
天素说她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天素说带着她是个负担。
天素说带着她,父亲便会将自己的爱分给她
……
“雨水大,先回去。”天素鼻头微酸,当年的那些话,她也记得。当时的他们,是死里逃生。父亲留下小雨,她那时候漂泊南北,还要隐瞒身份。直到后来跟她说,他们父女俩行走江湖本就不便,收留一个人还能掩饰身份。
雷在天空炸开紫色的裂纹,将陈年旧事从天际抖落。
天素想也是,他们是从牢里换出来的死囚,暗中还有那么多人,若是与父亲行走江湖,必然引起人的注意,收留一个人也好。
其实不收留她就过不去吗?
天素也是看到她可怜,才答应让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分给她一半。
泪水与雨水一同滑落。这么多年,她冷静太过,理智太过,无论做什么都克制自己,连同小雨也管束得很严。
雨霖岭上缠着教她背诗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小雨压根不喜欢背诗,那时候跟着她背,大概也是为了迎合她吧?
灯火悠悠,小雨目中满是失望,她问:“姐姐,悬壶济世,若不是父亲的遗愿,你会坚持下去吗?你爱干净,每次看到那些伤兵的伤口,心底其实忍着十分的厌恶之情,不愿意与他们接触的,是吧?”
天素淡淡道:“怎么,你现在要来与我算陈年旧账?”
“姐姐扪心自问,你心中,是真的想救人吗?”小雨的嗓子有些嘶哑。
天素有些悲悯地看着小雨,心头如坠铅块。为什么踏上南北流离的道路,难道真是为了救人么?好像不是!
为了寻找弟弟?好像也不是。
这么多年,她心中其实也空落落的,不知道生的意义何在,死的意义又何在?
至于与李珺珵那生生世世的约定,也都成了雨打浮萍,风流云散。
于是,眼前种种,仿佛是在哪一种**都不甚强烈的推助之下,她选择的逃避。
只有人忙碌着,就不会去想那些面对世事的无能为力。
天素拭去眼泪,道:“你我之间也没什么旧账可算,即便扪心自问,我也从未亏欠过你丝毫。当初救你的人不是我,如今你已有生存的能力,这么多年,我确实不该把你拘束在身边。”
天素将伞与灯笼递给小雨,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