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皓辰闲谈了半个时辰,天素带着小雨离开驿馆。
雨方止,太阳便出来。
这场烟雨落了许久,久得再见新阳时,如换了人间。
她与李珺珵的距离,好像永宁十三年冬至的薛落下那一刻起,就被命运的手掌隔开,要见无因见。
至于江皓辰和明月,她又能如何呢?
缘分,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无忧无虑的小雨没那么多烦恼,昨夜被姐姐那么一劝解,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走在街上东瞅瞅西瞄瞄,笑道:“姐,自来杭州,我都没好好逛过街,眼下竟然要离开,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么离开是不是太可惜了。”
“那些流民如何了?”天素在想方才江皓辰说的话,江皓辰一宿没睡,整理了杭州所有的文书,一大早便去了杭州府。
方才她说要去闽南,江皓辰让她多留几日。
“都各自投奔亲戚去了,小雪和小冰开春便去了扬州,跟着几个老乡,说去找行商的舅舅。他两个有学武的天赋,飞檐走壁不是问题。”小雨咬了一口冰糖葫芦,一脸满足道:“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
天素没搭话。江皓辰没告诉她关于李珺珵的消息,必然是不好。江皓辰表面虽说赶回去送明月,指不定是长安又出了什么事。
她能做的是什么呢?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天下太平,这是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士所求,是陷于水深火热的黎民所求,是明君贤臣所求。她能做的是什么呢?很少!只是,她心里,不该只有儿女情长,还有从祖父,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使命,以天下为己任。
小雨见一家好大的胭脂铺子,眼睛一亮,江南最有名的胭脂铺子,牡丹阁,她终于来了。瞅了瞅身后的姐姐,小雨招呼了一声,旋入铺子挑胭脂。
小雨东瞅瞅,西瞄瞄,拿起玉盒闻了一闻,眉头皱起。在雨霖岭时,姐姐给她制过许多胭脂,眼下这次品她一闻就知道。小雨忍不住嫌弃起来:“老板,您这个胭脂成色不对吧?这是名镇江南的牡丹阁么?天下第一胭脂铺?”
天素抬眼望了望那胭脂铺子,走得很慢,忽然听到小雨喊:“姐……”
小雨被一群人围住。
原是小雨的话惹怒了老板,小雨本想仗着自己有力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结果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摆着一副没打算让小雨活着走出这条街的样子。力大如小雨,竟不能撼动那几堵肉墙丝毫,只能求救。
天素不紧不慢入来:“这位老板,我家妹妹不懂事,不知哪里得罪了老板,是我做姐姐的教导无方,在下赔个不是,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天素语气甚是温和。
小雨就没见过姐姐这般低声下气跟人说话,不是上来就搓他们一顿么。
那老板见来了个蒙面姑娘,眼中露出奸邪的光,他捻了捻粗糙的手背,猥琐之态显露无遗:“这位姑娘说我家胭脂成色不对,我看你们是来砸老子的招牌的吧。我堂堂牡丹阁,天下第一胭脂铺,祖祖辈辈做胭脂,从来无人质疑过。”
老板边说边笑,向天素靠近了两步。
天素眸色冷冷,神色淡然。
那老头忽然伸手过来,扯下天素的面纱,
天素避之未及,老头惊讶万状,啧啧了半晌。叹道:“果然是神女降世,名不虚传啊。”
小雨钻出肉墙过来猛一撞,将猥琐了老头撞开,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姐姐。”
老头拍了拍手,那十几个莽汉围拢来。
天素看着那匾上漆金字“牡丹阁”的大招牌,左右挂了两块牌匾,上题着“余杭第一,两浙无双”几个字,亦漆金,漆胎有些脱落。这是杭州最大的一家胭脂铺子,开了数十家分店,在杭州势力庞大,连官府也不敢轻易动他。
虽被取了面纱,天素眼里没有一丝情绪,拿了一盒胭脂闻了闻,味道明显不对,向老板道:“您这里面用石膏粉兑了面粉代替的茉莉粉,石膏粉一两,面粉五钱,茉莉花粉一钱,我可有说错?既然是成色不对,您就不能怨行家看出端倪来,况且这石膏粉,最是伤肌肤的,贵店这风行,怕是担不起这金字招牌?”
“哎哟,看不出这美人还是个行家,姑娘莫不是同行,故意来砸我们牡丹阁的招牌的吧?”老头眉毛粗长,连入鬓角。
天素道:“我自己做过胭脂,故而知道。”
老头连连点头,赞许道:“真是心灵手巧的美人,姑娘要不留下来,我这里正缺你这样的姑娘。”
天素斜眸看着那人邪魅的笑意,她道:“店家不诚信,便不能怨旁人看出来。”
她才一说毕,眉头一皱,身体往后歪倒,小雨忙扶住,慌乱成一团,喊道:“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老头眼里冒出金光,呵呵大笑起来。
小雨抱着天素要出去,那几个大汉却围上来。
小雨一脚踢过去,那大汉毫无反应。
“既然姑娘有恙,不如就留在我这牡丹阁修养修养,我这牡丹阁定然不会亏待了姑娘。”老头拍了拍手。
三个老妈子带着一个黑衣少女出来,向老头行了个礼,看见昏迷的天素,拍手笑道:“老爷,您惦记了这么久的,终于到手了。”
带头的油头粉面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袒胸露乳,脸上铺了厚厚的脂粉,眉毛画得细细的,要伸手过来摸天素的脸蛋。
小雨眼中噙着泪,一脚上去,骂道:“你这泼皮腌臜货,别碰我姐姐。”
那女人打了个趔趄,绕了绕手中的帕子,哎哟了几声,揉着被踢处道:“性子这么烈,怎么接客哟。”
另一个老女人扭动着腰肢,一手放在腰上,一手甩着帕子,声音细细的,道:“这种烈货有得是人喜欢。”
“滚开……你们这群老不死的狗东西……”
第三个老女人拿着帕子捂着嘴,笑嘻嘻道:“看来是有教养人家的孩子,啧啧,连骂人都不会,走,跟妈妈上去,妈妈细细教你怎么骂人,有的男人可喜欢听女人骂了。”
“你们这群母狗,滚开……”
穿着黑色衣衫的少女上前,口中吐出烟雾,小雨眼珠一翻,整个人一歪,黑女子将她怀中的天素接住。
老头眼神扫了一扫,周围的人都退了下去,小雨被两个老妈子扶着入内。
黑衣女子正要扶天素,里头忽传出一男子的声音:“我来吧。”
戴着黑色花纹面具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从黑衣女子手中接过天素。
“主人还是我来吧。”黑衣女子道。
“她爱干净。”男子撂下一句话,抱着人入内。
黑衣女子将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掩藏在袖内紧握拳头,她还是跟了上去。
绕过假山,又进了三重门,最后到了一处阁楼上。
男子将天素放在榻上,拿着画卷细看,又看了看躺着的人,摇头一笑道:“李珺珵的手法也不怎么样,竟然没画出人物颜色十之一二。”
跟过来的黑衣少女见主人将天素放在他的榻上,有些着急道:“主人,你从来不碰女子的。”
“谁说我要碰她了?”男子看着黑衣女子,语气很冷,忽而又笑了笑,道:“我碰了她又如何?”
他说毕,还真伸手抚摸着天素的脸,动作温柔。
黑衣女子胸腔起伏,似乎万分恼怒。
男子轻声道:“出去,本座要休息了。”
“主人。”黑衣少女带着哭腔,好看的脸上已有泪痕。
男子取下面具,露出清秀俊雅的容颜,揽衣躺在天素身侧,支颐看着榻上昏睡之人,眸中流露着欣赏之意。他笑了笑:“这就是令李承琪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女子?连牡丹他都不心动,难怪。”
“主人切莫因此人误了大事。”黑衣少女跪地揖手,言辞恳切。
男子挑着天素的发丝,嗅了嗅,叹道:“真是完美无瑕,造物者之钟灵毓秀,在她身上真发挥到极致了。”
“主人。”女子伏地。
“滚……”男子一声怒喝,袖中的暗标飞出,打在女子的手臂上,鲜血顷刻染满了光洁的暗标。
她忙捂着手臂,似乎担心血滴在主人的房间,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男子看着沉睡的天素,怜惜道:“你是不是许久都没休息好,才这么点迷药,至于昏迷这么久么?本来,我还想让你看看我的容颜,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了。兴致被夕樱那丫头搅得所剩无几,哎,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若我真强要了你,你这一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喜欢上我了。”
男子说着,眼泪便落下来,惨惨戚戚,神色哀伤,道:“我这个人就是太正人君子了些,心头一直想着要和李珺珵一较高下,设法把你引到余杭来,不想你竟如此心冷。连你的弟弟你不要了么?他若是知道,该多伤心。”
男子语气嗔怪起来,起了身,戴了面具,哼了一声,道:“我就不让你看见我长什么样子。”
好像昏睡之人要看他似的。
他坐在一旁拿笔画着,将李珺珵的画丢在一旁,自己重新画了一幅,对着人和画看了许久,心满意足。他道:“不愧是我。”
日头西沉,久雨后的晴天,晚霞将天染成橘色。一大片一大片晕染着天际的云,晚风一阵一阵,吹走窗外的鸟鸣,带走最后一抹余晖。
她竟然还没醒。
“是不是我的迷药用量太过了?定然是夕樱下手太重,失了分寸。”他伸手给天素把脉,舒一口气,道:“还好,不至于伤身。夕樱终究心狠手辣了些,不知道我对你是真上心。”
夜幕落,华灯点缀着山清水秀的庄园。
“主人……”
少年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何事?”男子恢复了清朗声音。
“要事。”外头少年的声音也很冷淡。
男子绕过屏风出来,门口的面具少年一身黑衣劲装,向男子揖手。
男子随手关了门,道:“是何要事?”
他已经觉得夕樱够扫兴的了,眼下来了一个更扫兴的。男子吐了口浊气,喃喃道:“还真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呀。”
少年似乎习以为常主人的态度,只道:“长安的消息,沈坚打算让沈忆去西北支援李珺珵。”
“沈坚是想抢李珺珵?沈坚这老狐狸可一刻没闲着。眼下李珺珵在陈晋手中,届时陈晋若是带着十万大军来长安挟李珺珵的命来与李乾谈,沈坚沈忆这对族兄弟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这个老狐狸,可真是事事都想坐收渔利。”男子言辞中带着些微嘲讽。“不过,此事我们不用管了,那位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手,除非老皇帝驾崩。眼下,他只会等程飞与陈晋鱼死网破,再看沈忆与陈晋鹬蚌相争,届时,才是他出手的时候。”
“主人怕是忘了李承珉还活着。”
“他能成什么气候?杀楚睿卿他就暴露了行踪,当真以为那江皓辰的铁血手段是浪得虚名么?”男子说的时候,意味深长看了眼黑衣少年。他道:“让夕樱早些动身,我们也该回东瀛了。”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从屋内传出来。
将将转醒的天素挣扎,打翻了案头的盒子。
少年看向屋内,目光依旧平静。
男子徐徐打开折扇,掩着嘴唇,笑道:“你的女主人,你肯定会很喜欢。”
少年神色平静:“方才看见夕樱坐在池边哭,地上流了好多血。”
“不死就行了。”
听见外头动静,天素用力睁开眼,从袖中拿出一粒丹药,神志才恢复。她大意了,明知牡丹阁有鬼,她竟然失了防范。
好厉害的迷药,窗外天色已暗,她竟昏睡了大半日?
天素撑起身子,见满目几案一尘不染,她被抓来什么地方了。
脚触到地上的盒子,滚出一团鲁班锁。
天素拆开,里头有一张字条:待西北战事平定,我来接你……
是李珺珵的字。
指尖忍不住颤抖,泪落在纸上。她轻轻抚摸着字迹,心头沉郁万分。苦涩从心底蔓延至咽喉,最后化作簌簌泪滴。
分别得太久了,久得这人间,好像再无相逢之机。
有人将他最后的一封密信换了,将她引到余杭。
彼时,他会不会一直在等待父亲和自己去长安呢?以父亲的能力和他的医术,即便去西北,定然能保西疆无虞。他最后没能等到他,只草草留了一封飞书。
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心上,她并不知道他一直在等自己,若是知道,那时她就该带着小雨去长安,父亲也不会南下,也不会中毒殒命。
天素抬眸看见一旁那幅画,上题着:“天风寄长意,素月洗秋华。红豆未肯摘,相思落晚霞。”
是李珺珵的字迹。
她将画徐徐收起来,轻轻抚了抚,转身时,却见旁几案上有一幅新画像,墨尚未干。
她拳头紧握,心中恨意顿起,将那画撕碎。
门外的男子笑了笑,她终于醒了。
听见门口的动静,天素迅速拿针扎在胳膊上,将迷药余毒逼出来,不过片刻,她的身体便恢复了知觉。
天素推门,黑衣少年拦在门口。
面具人落身在远处的亭台中,看着这两人交手。
手法皆是极其干净利落之属,知道天素没带武器,他也收了少年的兵器。
徒手格斗,黑衣少年劈手夺画,天素护着手中的画,飞身抬脚,黑衣少年往后一仰,数个空翻节节败退。
观看良久,面具人摇头道:“看来这次是带不走你了,没想到你身手竟然如此厉害。”
天素其实从未与人交手过,这还是第一次,少年拦着她,她只有动手了。
少年身法很好,天素更胜一筹。一个身法灵活,一个眼疾手快。二人见招拆招,数十招之后,少年已落了下风。
天素已悉数记下了少年的招数 ,在少年出手之前,已挡住了他下一招。
少年吃瘪,一时发狠,眼角猩红,招式也变得疯狂起来。
他抓向天素的手臂,天素错开,伸手就要取下他的面具。少年伸手抓向画轴,天素一挡,手臂被抓伤。
少年也挨了一脚,被踢开。
天素的身法显然在少年之上,只未显露杀意。真是个练武的奇才,能对旁人招式过目不忘,然后转化为自己的招式。
亭台中的男子心悦诚服,这样的人,他真的很难不喜欢。
“贪狼,撤……”识时务者为俊杰,戴着画面具的男子很识时务。
少年身影如风,顷刻退到男子身边。
天素正要追,倏然间,一黑衣少女持刀从旁杀出。
刀中带着恨意,横刀砍过来,天素身子一旋,发丝落在刀刃上,断了一缕。
“姐……”
是小雨的声音,声音有些远。
天素手法加快,瞬间从女子手中夺过刀,刺向女子。
在刀快没入女子身体时,她骤然止住,女子却猛往上一扑,天素急退两步。
刀入得不深。
她是医者,从未想过伤人性命,不知为何,女子似乎是要寻死。
天素再看向亭台时,戴着面具的男子和少年已没了踪影。
“姐,救我……”歇斯底里的喊叫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