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244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 梦杳杳相思异昔时

倒是柳文暄先上前招呼天朗，道：“你回来怎不去禀告陛下，怎的也未和瀛州王一起回？弄得如此风尘仆仆。”

天朗挠头，咧嘴笑道：“我找灰狼几个月没找到，听江大人说我恩人姐姐快醒了，便回来看看。”

“东瀛战事你居功至伟，当初封赏，你为何全都拒绝了？”柳文暄温和如斯，饶是在数九寒天，也让人如沐和煦春风。

天朗看到柳文暄，心头的阴霾顷刻消散。他漆黑的眼珠上泪光消散，转为欣喜。他道：“我自在惯了，不喜欢受拘束，这样也挺好的。”

“贪狼，你回来了？怎不到我府上去？”李承琪一身墨色的貂裘大氅，簇拥着炉火，看上去很暖和，真真是一个富贵闲人模样。他从车上刚下来，左右立即撑了伞，就像才看到柳文暄一般：“大将军也来了？”

柳文暄回身揖手。

李承琪十分亲热地上前拉住贪狼的手，道：“你我主仆一场，而今如此装扮回来，倒显得本王忘恩负义似的，待会儿去我府上换身衣服。”

李承琪也不管旁人，拉着天朗就进去了。这人惯会杀人诛心，饶是一万个人知道他参与了东瀛了战事，只要没有实打实的把柄，谁能耐他何？

楚天朗见李承琪这煞才，心头倒吸凉气，此人真是阴魂不散。

柳文暄也带着灵珠和楚天朗入内。

柳文暄一直在想，如何恢复天朗的身份，但看李承琪这情形，怕是之中阻扰重重。

才忙完西府诸事的乔婉妍迎出来，见来了这么多人，忙着林嬷嬷煮茶。

天素醒了，别人来倒算正常，不该来的李承琪也来了，而该来的李珺珵，却不知在何处。

李承琪环顾四下，笑了笑：“七弟没来吗？”

众人一时尴尬，面面相觑。

须臾，外间嬷嬷便通传：“秦王殿下、六公主驾到。”

柳文暄脸上绽出笑容，先出去迎上扶了明月。

明月气色渐好，李珺珵依旧冷冷淡淡。跟以前的每一次失忆后都不相同，他似乎没失忆，却完全不记得天素。

小雨给天素换了衣衫，扶天素起来。乔婉妍这才带着人进去看望。

于天素而言，李承琪和楚天朗算外男，只留在外面。

天朗要进去，李承琪要拦，天朗直接打下李承琪的手，径自进去。

灵珠看着天朗，心跳越来越快。天朗看灵珠一眼，咧嘴一笑，然后默不作声将目光挪开，快步走进去。

天素将将醒来，小雨缓缓将她脸上的面纱取下，去掉药渣。

面纱下露出的那张脸，全然不是天素旧日容颜。虽算得上精致，与从前比，依旧有天壤之别。美丽确实是美丽的，终究少了几分天然之感。

天朗心头满是酸楚，扑进天素怀里大哭起来。

天素神情木讷，小雨道：“姐姐，这少年是贪狼，你认的弟弟。”

天素方讷讷的：“弟弟？”

天朗哭得稀里哗啦。

灵珠进来看到此情景，也忍不住落泪，她上前蹲下，拉着天素的手，问：“姐姐，你可记得我？我是珠儿呀。”

天素看着他们，身子往床里缩了缩，将手从灵珠的手中抽回来。

小雨沉沉一叹，沉默不语。

明月上前，坐在天素床边，柔声道：“文神医，我是六公主，当初你在蜀中时，给我包了许多药材，你还记得么？”

天素摇头。

明月见此，眼睛蓦然一红，泪水如珠。

看来是完全失忆了。

不过，她目光很快落在李珺珵身上，李珺珵也看着天素，两人凝视良久，皆是沉默。

天素先将目光挪开，似乎有些惧怕。

李珺珵盯着天素的目光，确实不太友善。柳文暄稍稍拉了拉李珺珵，便上前，示意天素将手伸出来。

天素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来。柳文暄试探脉搏，淡淡笑道：“你身体恢复得很好，不过还需静养。如今天气太冷，外间风雪大，要注意保暖。”他又劝了明月一番，明月才放心。

房间很是宽敞，这么站着坐着一堆人，也挤满了。李珺珵面无表情地出去，柳文暄只问了几句小雨后续药材的事，便只留明月和灵珠几个在里头，也出来了。

天素的容貌全然改变，众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她似乎变得很怕人，小雨怕刺激到天素，也只得送客。

李承琪和楚天朗两个是连人都没见到，不过他俩似乎是所有人中心情最不受影响的两个。

柳文暄要送明月回宫里，灵珠也要和明月一个马车。

原以为回宫的马车要热闹些，最后谁也没有说话。

这之后，李珺珵再也没去过乔府。腊月里柳文暄和孔怀璋一直在处理万国来朝事务，也未去看天素。

倒是灵珠，经常去乔府。楚天朗发现灵珠对贪狼的感情似乎不一样，不由得心中生了嫉妒。他本想靠西北和东海的军功来博得皇帝的信任，和李承琪保持距离。李承琪那厮却是个心机深沉的，表面看似支持他，其实挑明他和他之前的关系并不那么光明正大。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摆脱李承琪的控制，努力去和柳文暄等人走近，奈何他发现与他们之间，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的。这种想强融入他们又格格不入的感觉，太令人难受。而今，连灵珠也和别人好上，他心头更是怒不可遏。他，太想杀人了，真怀念从前暗地里无拘无束杀人的日子。一剑下去，声音干净利落，鲜血殷红，然后看着对方瘫软无力倒下，最后毁尸灭迹……

做个好人，还是做个恶人，一千次一万次，他在心中问自己。楚天朗咬牙切齿，他祖父被冤枉至此，也不曾反叛；他父亲被逼疯了，最后还是冤枉至死……忠信侯，是用他家两代人的鲜血换来的，凭什么就因为他和李承琪有牵扯，就无一个认肯信他？

暗夜里，楚天朗拿着剪刀一遍又一遍戳自己的手臂，一块块伤口鲜血淋漓，他边哭边骂，边埋怨边懊恼，为何当初帮助他的是李承琪呢？可他仔细想想，他就是靠李承琪灌输的仇恨才走到今日，为何看到的景象，和憎恶的样子又不太一样。皇帝也没有那么可恨，真正可恨的人都死的死，残的残，他无从恨起。

无数个日夜，楚天朗便沉沦在这种痛苦里，翌日清早又不得不忍着痛起来上早朝。

永宁二十七年，元宵一过，外国使臣们陆续离京。李载恩还未回到新罗，新罗朝堂再度叛乱。李载恩听到此消息，直接跪在朝堂上求皇帝庇佑。柳文暄自请护送李载恩回新罗。

李珺珵嫌在长安待得无聊，想出去走走，便自请去巡边。柳文暄看出他的意图，便让他跟自己一起。

于是，北上的日子便定下了。

新罗内乱还是因和横岛浪人勾结。

天朗因平东瀛有功，又不接受封赏，皇帝皇后便单独宴请了天朗。皇帝自然是看出天朗和灵珠二人之事，皇帝便赐了天朗宫中随意出入的金牌。

若非楚天朗在千里廊里遇到贪狼，他还不知道贪狼短短回宫这些时日，被皇帝赐予了随意出入宫禁的金牌，位比一品军侯。

李承琪早知此事，但他不会说。皇帝也只是当着几个重要大臣的面宣布此事，作为忠信侯，他楚天朗却要从别人口中听说此事。

楚天朗怒火隐忍不发，李承琪可太了解他了。故意这般不动声色地让他怒火中烧，等他发现所有人都不曾真正信任他的时候，他还是会去求他。

秦王殿下巡边，和大将军柳文暄护送新罗王回国，对新罗不可谓不重视。

“珵哥哥……”一行人没走出多远，天素便独自骑马赶来。她眼含秋水，眉目之前，盈盈可见的动人。

众人意外，连柳文暄也没料到，还在修养中的文天素会这般追出来。

原本整肃的军队此时越发安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李珺珵的回答。

马车内，柳文暄收了手中的棋子，李载恩兴致勃勃地侧耳听动静。

只听得马蹄声一步一步靠近。

李珺珵闭眼假寐，像是没听见一般。自打京都城楼爆炸之后，他就没笑过，也对任何东西不感兴趣。这些柳文暄都看在眼里，默在心底。好在，而今李珺珵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再度失忆之后的他，除了看上去有些冷漠，其他还好。这种冷漠放在天素身上，多少有些让人心生块垒。

曾经死生不负的二人，而今形同陌路。

柳文暄很是意外天素会跟过来。这么多是日，天素几乎没怎么出过乔府，更未和李珺珵见上面说上话。

万国朝拜事务繁忙，他也只能托灵珠帮忙多照看。

眼下天素追来，柳文暄不免掀开车帘出去招呼：“素姑娘……”

天素没理柳文暄。

柳文暄又劝：“你还在养伤，不便远行，回去吧。”

李载恩见外间骑马的姑娘花容月貌，十七八岁的年纪，秦王殿下看不上，大将军有妻室，他可看上啊。而今东瀛变成了瀛州，他新罗啥时候变成新州也不好说。中原向来守信用，估计也看不上他那块地。只不过，他自己未必守得住。若是能和中原建立什么姻亲关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江皓辰在长安时便手腕铁血，冷酷无情，而今治理瀛州，尤其对于这些不愿归顺的浪人，他有的是手段。

欺软怕硬的浪人到处集结中原敌对势力，不过半年，规模已近万人。

上回是江皓辰帮他夺得新罗大权，而今江皓辰分身乏术。说来，现下长安谁去新罗，他都不太放心。大理寺卿孔怀璋太过冷血，思虑太快，他根本跟不上。柳文暄太过儒雅，解决事物缺了股狠辣。而如今的秦王殿下……李载恩瞥了眼靠在软塌上面无表情的李珺珵，不免打了个寒噤。

他指头忍不住捻了捻，心中的小九九似乎难以实现。国朝几位公主，最小的七公主也许了亲事，四公主没出阁吧，是李承琪的亲姐姐，不适合，不适合……

柳文暄见李珺珵不打算搭理，示意继续行军。

马车轱辘转得极快，外间文天素已骑马追了二十里。从长安的花团锦簇，到潼关的山川莽莽，文天素锲而不舍追着李珺珵。

她一身绿罗裙，精致的眉眼和粗犷的山川有些格格不入。

重塑容貌的天素没有一点江湖气，反而像是个金贵的千金大小姐。而今她追李珺珵，是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去追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这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柳思颖。

柳文暄心头暗想。不管是哪个时候的李珺珵，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强迫自己。天素这般行为，只会让李珺珵心中更加厌弃。

他除了无奈，便是沉默。

李载恩看得心头越发怜爱，想了想，低声向柳文暄道：“大将军，听闻那位文姑娘，曾是秦王殿下的故人，何如是眼下情形？”

他边嘀咕边觑李珺珵，仔细观察李珺珵的反应。李珺珵假寐，还是像没听见一般。

柳文暄摇头，这李载恩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载恩时不时瞟下李珺珵，又故意道：“如此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这般追了百十里地，实在叫人生了怜香惜玉的心。”

李珺珵缓缓睁开眼睛，冷冷看着李载恩，道：“新罗王，你的马车不是空着在么，若真这般怜香惜玉，让她坐你的马车不就行了？”

李载恩喜出望外，身子不由得坐直：“我们真的能带上她？”

“那马车是你的，只要你愿意，没人阻拦。”李珺珵起身，“本殿的马车虽然宽敞，不过本殿也要休息了，新罗王还是回自己的马车上吧。”

李载恩一边欢喜一边害怕，他要和他二人坐一起，本就是希望有人保护自己，没想到秦王不喜欢那女子，连带他也下逐客令。这话已然开口，再拒绝，也是显得太过小人了些。

李载恩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悻悻下了马车。

他才下去，文天素竟然自作主张上了李珺珵的马车。

“珵哥哥……”文天素看着李珺珵。

柳文暄心道不好。

李珺珵冷冷看着她，支起身子坐起来，冷声道：“下去……”

文天素局促坐在李载恩方才的位置，有些委屈，鼻尖已泛红。

柳文暄听了这话，心头委实惊涛骇浪。

不多时，文天素已经哽咽哭起来：“珵哥哥，她们说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今你我都失去记忆，我们只有一起走曾经的路，才能真正找回记忆。”

李珺珵二话不说，出了马车，飞走了……

柳文暄哪晓得李珺珵而今不待见天素到这种程度，连忙追了出去。

马车里头的文天素哭得越发梨花带雨，声泪俱下。

李载恩站在马车外，好不尴尬，他又爬上去试图劝慰：“文姑娘……”

文天素根本不理他。

李载恩往文天素身边挪了挪，文天素气得揪着袖口，直垂泪。

马车很宽敞，左边是茶几和对坐的软靠，右边是简易的软塌。

李载恩哪里见过这般美人垂泪，又是心疼，又是爱怜。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

千山生了新绿，青翠欲滴。

李珺珵和柳文暄不知去了何处，文天素上了马车，除了如厕，就不肯下来。生怕李珺珵飞走了。

柳文暄则为李珺珵单独找了一辆马车，他自己独自骑马。

李珺珵示意柳文暄和他一起乘马车，他也没推辞。

如此这般，便是李载恩的马车空着，李珺珵和柳文暄的马车被李载恩和文天素坐了。

新找的马车不大，两个人坐在里头都只能靠着休息，不能躺下。

柳文暄也不主动问李珺珵什么，两人都靠着两边的座椅闭目养神。

而今的文天素，学的都是柳思颖那一套。若非在公主府看到柳思颖，柳文暄真的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柳思颖易容了。

至夜间，李珺珵才问柳文暄：“以前的李珺珵，当真能看上这样的文天素？”

柳文暄微微一愣，这话实在不像是李珺珵口中问出来的。

思忖片时，他才道：“以前的天素也不是这性子。以前的你们，是世上最在意彼此的人。”

“而今既然都失去记忆，又何必勉强……”李珺珵淡淡道。

柳文暄知而今的李珺珵有些淡漠，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以至于现在回想起他当时大战淳明时的情形，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你是从何时开始，将所有事都忘了的？”

“记不得了，好似前一日的记忆，今日就消失了。又好像是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全然不记得了。而今，我实连你们口中日日提起京都城楼爆炸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李珺珵语气很淡，“脑海里丝毫没有那些事的影子。远处的思绪，在飞快地消逝着，我尽量从你们的言辞之中去追索一些蛛丝马迹，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柳文暄伸手示意李珺珵伸出手腕。李珺珵这回倒未拒绝。

李珺珵的脉象并不稳，柳文暄看出来他给自己行过针，又问：“而今记得多少，遗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