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呢?”楚天朗见这情形,心底比方才还绝望。
天素脸上已经没法笑了,她嘴巴动了动,火已烧到脸上……
楚天朗再要问什么,只见藤原冲向天素,将天素一抱,往城楼边冲去,他的银鞭往墙上一抽,忽而,城楼上一声炸响,再度放出巨大的火光,比眼前红色火焰更为刺目耀眼。
“不要……”从火光外冲进来的李珺珵、柳文暄、天朗几个同时惊呼。
“姐姐……”小雨亦惊呼。
坠落的小红故意大喊:“珵哥哥……”
“天素……”李珺珵听到这一声呼喊,瞳孔一时放大,他顾不得眼前的一切,冲向火光之中。
遍地死尸发出恶臭味,浓烈的烟雾熏得他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衣衫上粘的火,烧得很快,身上的伤口在激烈的打斗中撕裂。
火红色,是他们眼前唯一能见到的颜色;爆炸声,是他们耳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李珺珵冲过火海,柳文暄拿着绳子在他前边护着他,几个女孩子迎着火光奔去,哪怕衣衫被烧得所剩无几,哪怕血肉被烧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过后退。
远处有狼嚎之声,好像是灰狼的声音。
坠落下来的有谁,喊李珺珵的人又是谁,是真的天素还是假的天素?
隔着重重火幕,谁也看不清谁。四肢被烧得失去知觉,身体也要飞奔过去,接住那坠落的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无比尖锐。逼迫他们的不是死亡,而是两个人再一次,相互目睹彼此的死亡。
相思相见,终究是各自零落。于是这一场场相逢离别,都要用流不尽的血泪来见证。
只是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留下。深情都留在前尘往事里。
一场是永宁十三年冬至的大雪,一场永宁二十六年夏季的大火。
就像他们之间的生离死别,即便穿越过延绵无尽的时空,看到也只有红颜被大雪淹没,红泪在火中化成了灰烬。
然,相思意,从未相负啊……
李珺珵奔向火光之中,天素被藤原抱着,看到这一幕,安然闭上眼睛。
她不希望李珺珵为他受伤,他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对方也就还活着。
李珺珵看着坠落的黑影,飞速向前,奈何他们坠落的速度太快,爆炸的火光太强,终究,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走向彼此的路,是天长海阔,是擦肩而过,不曾辜负,却也不曾拥有。是虚无,是幻境,是梦魇?
生命在一场场等待里消殒,心在一场场相思里凋零。
只不过在无尽等待里,是无尽的遗憾。在无尽的相思里,是无尽的伤惘。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终究要在这些遗憾里,这些伤惘里,看不破也放不下,最后化为离恨天那一缕永远散不去的冤魂。
火光比方才还盛,他们还没靠近,已被炸开的热气石块弹开数十丈远,坠落的人更不知在何处。
所有人都重伤倒地,身上鲜血淋漓。李珺珵被柳文暄保护得很好,他自己却伤得最为严重。天朗和小雨几个捂着伤口踉跄起身,用剑挑开地面的沙土,将火海割出一个圈。爆炸之后,地面附着易燃物的土也都被炸开。
李珺珵发疯般要冲向城楼,哪防又一火光迸发,柳文暄和天朗迅速拉着李珺珵倒下,几个女孩子也全部卧倒,耳边便再也听不见声音。
一整猛烈的爆炸声过后,被炸晕的几人半晌才醒过来。
因城墙爆炸土石块扑灭了周遭的火,李珺珵疯了一般赶过去,城墙下除了炸开一个大洞坑,便什么也没有。
他疯狂地扒着地上的土石,不一会儿手出了鲜血。
还没等他们劝说李珺珵,周围无数剑雨射向他们。
有人来了……
李珺珵全然不理会,一直扒土灰。
柳文暄和天朗挡飞来的箭矢。
烈火焚身,汗水和血水在滴落之前便被烤干,他们身体撑到极限。
李珺珵双手扒得流血,不过这点伤于他而言已不算什么。他们的脸、身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不细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外边的打斗越来越激烈,
李珺珵用力过度,吐出大口鲜血,疯了一般嚎叫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天素,为什么?”
他愤怒万分,提剑逆着箭雨飞出火海。
柳文暄和天朗饶是已撑不住,还是一人提了两个女孩子飞了出去。
射箭的,不是旁人,却是刚刚赶来的淳明和水田。他们又带了数万人马,将外边围得水泄不通。
淳明一到,原本还在与藤原的手下对抗的镜宗潭明和鸿宾雁一立即调转了矛头。
虽鸿宾雁一心里对柳文暄还留着一丝敬重,然东瀛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犹豫分毫,东瀛将万劫不复。
就在刚才,水田昭告众军,不死山坍塌,是中原秦王李珺珵所为。
要想支离破碎的东瀛人再团结起来,只有拿下这几个中原人,然后拿他们的血祭奠不死山,东瀛才回收回一丝半缕的民心。至于来东瀛救援的那批军队,一个也别想离开。
见淳明下了这样的格杀令,鸿宾雁一准备劝阻淳明时,淳明只问了一句话:“你担得起东瀛被中原吞并的千古骂名吗?”
从万世不朽到千古骂名,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两种结局。只可惜这几个人天才太过,忘记世上大多数是凡人。妄图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格局,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可惜东瀛人的书籍里,没抄走中原的这句老话。
眼下,矛头对外,东瀛便勉强能团结如一。杀尽中原人是他们的共识。于是,鸿宾雁一最后只能违背武士道精神,将矛头指向李珺珵和柳文暄。
到了下半夜,城楼前的干柴和其他易燃物都烧得所剩无几,人把高的火石火灰还留有炽热。外间火势已向城西的山中蔓延而去。
乔婉妍带来的近二千人,都烧得七零八落。藤原手中的五万人,还有四万。两大流派手中的两万,加上水田带来的十多万从海上退回来的水师,近二十万人,将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
淳明坐在高高的马车之中,居高临下,睥睨火场。良久,他才高声道:“中原秦王殿下,你毁我圣山,杀我军民,此番大仇,我不得不替我东瀛讨回一个公道,失礼了。”
淳明微微抬手,作了一个杀无赦的动作。
水田飞身上前,所有东瀛将士便跟着上前,与困在火场里的中原水师厮杀起来。
十万人与一千人的较量,即便是神佛再世,怕也难抵挡。
李珺珵哪怕遍体鳞伤,他心头却只想着一件事,为天素报仇。
他飞身而上,直取淳明车架。左右杀手上前拦住,淳明身后的东瀛将士万人引弓齐发。柳文暄迅速跟上,水田半路拦截住柳文暄。
李珺珵虽怒火万丈,倒没有如先前那般失去理智发疯发狂。他轻松避开箭雨,落在淳明马车之上,车上几个贴身侍卫上前,顷刻毙命。周围将士要来护主,李珺珵已近淳明身。淳明再也不能安稳坐在马车里吃瓜纳凉,旋即起身与李珺珵厮杀。
李珺珵与淳明刀剑相向,两厢厮杀得万分激烈。马车后手挽弓箭的东瀛士兵皆投鼠忌器,犹豫不决。
皇帝和太傅都在厮杀之中,其他人也只好近身肉搏。
水田再度和柳文暄交手,他还是有些欣喜的:“没想到,有生之年你我还有这样的际遇。说来,我生平唯一佩服的人,也就你了。可惜你我是敌非友,不能并肩作战。”
水田当初消失在东海,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带着从海上撤回来的十多万水师,一直暗处行动,准备在中原兵登岸时设伏击,哪知地动引发的海啸,反叫他们损失惨重。
不死山塌,东瀛民不聊生。海上节节败退,若再不收兵,东瀛海陆两地均不得善终。
水田也告诉藤原此事平息之法,便是藤原承担这一切罪责。没想到,藤原竟然答应了。
漫天大火吞噬着城池,京都城已然成了一座火城。
火势疯狂,所有东西都被火苗吞没。
李珺珵和淳明的身影忽上忽下,衣衫上被火苗烧着,又在他们快速飞起来的时候熄灭。
柳文暄和水田亦飞奔在火海之中,不相上下。
突然之间,灰狼从火堆里窜出来,几个跳跃,便到天朗身边,它颈窝上挂着好几个瓶子。几人看灰狼身上都是伤疤,皮毛都烧没了,四脚都鲜血淋漓。天朗将灰狼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在想,若是那个容貌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人是姐姐,他便错过和姐姐最后见面的机会。灰狼也再没有主人了。
小雨忙给几人分了丹药。
天朗抽身出去,喊了声文暄哥,柳文暄飞身过来拿了一瓶,在李珺珵退开淳明攻击时递给他。
吃了丹药,所有人力气都恢复了不少。
周遭箭矢如雨,找了半晌藤原的松本窜出来向众人呵斥道,这大灰狼碍事,杀了,不少武士围着灰狼攻击来。灰狼左右跳窜,嚎叫一阵,不是对手,只得躲避,跳入火堆之中。
天朗要去救灰狼,左右箭矢立即阻断他去路。十多万人围着他们,是根本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天朗拼命保护小雨几个。小雨几个却也不要他保护,个个冲锋陷阵,不肯落下。
城头的火复燃之后更为激烈,大灰狼在火堆中扒土,根本顾不得身后烧来的火。
天朗也再无力气去顾灰狼,只能拼尽力气厮杀。他们手下之人,眨眼之间就只剩下数百人。
十万多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把他们往火堆之中逼退。
李珺珵回头看了眼被炸毁的城墙前隆起的土堆,像一座坟墓。那座坟,埋葬了他的爱人。
此时的他,无比清醒,无比冷静,理智到可怕。
漂洋过海,他还是没能将她带回去。那么,就让他和她一起葬在这里,黄泉路上,或许还能追上她的身影。
吃了丹药过后的李珺珵体力恢复许多,淳明在他手下,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柳文暄虽身受重伤,他稍稍处理伤口之后,依旧从容迎战。水田心中还是敬重柳文暄的,他劝道:“柳大人,你若愿意留在东瀛,为我们陛下所用,陛下定然不会亏待你。”
柳文暄脸上到处是伤,衣衫也被烧得破烂不堪,他眼中的光依旧从容淡然,哪怕知道身后是死,也不曾退却半步;哪怕身上刀剑加深,他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一生守诺,只为心中明月,只为梦中人,是以,即便是死,也可从容。
力气耗尽之后的打斗,总感觉光阴比平常慢些,似乎怎么也等不到天亮。月亮也早已西沉。
从初一到三十,月亮每天都比前一日晚出半个时辰,到十五时,月亮就正好在太阳落土时候出现。
小时候,他最喜欢每月十五,就可以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哪怕不在她身边,他也觉得她一直守着他。
心中明月常在,浩然之气不改。
柳文暄掸去落在肩膀上的灰沫,淡道:“在淳明的带领之下,东瀛走到眼下这一步,阁下为什么会认为,其他人的结局,会比藤原好?”
淳明明明已经说服藤原去承担这个罪责,为何还要将这一切都推在李珺珵身上。无他,淳明知道藤原一向诡计多端,变幻莫测,他选择走这一步,还是出于对藤原的恐惧,担心他报复。
抑或,淳明最开始和藤原谈的条件,就是将李珺珵和天素引过来,那最后呢?
藤原就真的死了吗?
水田见柳文暄望向城楼方向,嘴角微微勾起,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迷惑这个家伙的眼睛么?
他徐步走向柳文暄,笑道:“柳大人,你是国朝第一人,如我杀了你,或李珺珵杀了陛下,中原和东瀛,将永无握手言和之机。以后千世万世,两族将世代纠缠,不死不休。”
水田说罢,飞身出招。
柳文暄连退三步:“从阁下带领百万水师西渡之时,两国便无言和之机会。”
柳文暄因身受重伤,身手受了限制,半晌没能占上风。
一阵风来,红火变成的黑火,席地滚动,呛得众人连连躲避。
打斗的身影风驰电掣,重伤的李珺珵和身手绝顶的淳明,一个一心想杀对方,一个一心想活捉对方,如此之间,竟半晌没能分出高下。
李珺珵手中的剑越来越快,淳明手中的刀招招夺命。原本他想活捉李珺珵,眼下,杀了也就杀了。
“杀无赦……”随着淳明一声令下,十万人马将数百人直推向火中。那些激勇奋战的人们,不论男女,谁也不曾退缩。
有些少男少女们,他们曾经不曾言说的情愫,在生死之际,诉说衷肠之后,便冲向敌人。
敌人手中的长刀起聚,数把刀插进一人的身体,然后向不同方向一挑,顷刻之间人身便被分成数块。他手中的暗器还没发出,就已经倒下。而他的爱人,在那刹那,发出暗器,一连杀了数十敌人,紧接着她被新一波的敌寇贯穿身体。
陈筱之和陈熙之见那么多女子都如此英勇,她们丝毫不示弱,带头冲锋,奈何对方人太多,她们根本不能突围。
夜色里全是血,血流成的河又被火海烤干。
火舌乱窜,红色的,橙色的,黑色的……
蓝色的火根是阎罗的眼睛,放出带着魔力的火光。黑色的烟雾是魔鬼的手,一千双、一万双,将逃窜的人扯住、困住,然后被各种颜色的火舌卷入怪兽的嘴里。
如猛兽一般的东瀛水师,见到一个个中原女子,皆发了疯一般抢夺,水田见状,立即飞身过来将其厮杀。
柳文暄也趁机杀死数十敌寇。
水田回身继续对决柳文暄,笑道:“而今是你们中原人打到我京都城,火烧我都城,不可谓不心狠手辣。我们御敌,算是正当防卫。”
柳文暄只道:“在阁下说这话之前,我还当阁下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君子,虽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辣,多少算是有所坚守。眼下,我看足下也不过跟这群强抢女子的软弱无能之辈差不多了。”
“都到这关头了,还讲什么君子小人,柳大人,亏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靠天真无邪么?哦,我忘了,原本你们这群人也不至于这么惨,你若早点带兵到东瀛来,眼下就不是这个局面,也不会死那么多人。”水田似是玩笑,分明又十分认真。
“中原从不会以武犯禁。”柳文暄道。
“这便是中原的懦弱之处,中原不趁强大时整顿边患,便会在落后之时受边邻欺压。你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喜欢自己身边有一个极其强大的国家作为邻居。你们现在是有明君,千百年之后呢?你们能保证中原世世代代都有明君都有天纵英才么?”水田觉得可笑,“一味柔仁,结局便如今日。柳文暄你想想,但凡去年当机立断一些,眼下便不是今日这情形。你可曾后悔?”
国与国之间,永无真正的和平可言。中原最喜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指点江山,天下人却不认同中原的观点。
至于说天下大同,就更是无稽之谈。只有武力征服,才能真正达到天下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