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珵手中的针没停,只道:“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这些,也是天素的心愿。”
“不是,哥,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天朗将洗好的碗放在灶台边,蛰在角落里,看那一星灯火,心头闷闷。姐姐又不是好不了。他忽而一怔,皱眉道:“哥,姐姐以后再不能动武了是吗?”
李珺珵微微阖眸,眼睑处在颤抖。天素早就不该动武,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每一次,都是豁出命去,不管是为了他,还是灵珠,还是为了文暄。
李珺珵凝望着那一动不动干枯的人,不敢去想过去,更不敢想未来。
只眼下,他知道天素还活着。
一丝渺茫的希望就像一□□着的气吊着他。哪怕心再怎么往下坠落,还有一根游丝牵扯着他,不让他坠入深渊。
天朗心头虽然沉闷,却不想珵哥也如此,只转了话头道:“文暄哥去了不死山,又是刀山火海。”
东瀛吞并中原之心不死,天下便永无宁日。
李珺珵给天素整理了衣衫。他在这山中茅屋居住已久,岸田知道他的下落,松本他们迟早会知道。好在,天素就快醒来了。
眼下,希望她醒来时,一切恢复平静。
夜风寂寥,思绪跟着荒芜。
明明已是春天,却好像困在寸草不生的季节,天地一直都那么萧瑟,所见的风景永远都是如此伶仃。
离乱之中,心头得不到片时安稳。
天朗哎哎一叹,问:“哥,我姐能完全恢复成正常人吗?”
“眼下,都不确定,毕竟骨血重塑,于常人而言,本就不可能。只在天素身上,已然有许多从未有过的先例,至于后续恢复,还要看天时地利。”李珺珵比之前冷静了许多。他握着天素的手,轻轻摸索着。
晦暗的灯光里,照着憔悴的人影。夜风吹来,流出几分萧索。
天朗想起李珺珵说让灰狼去找人,便问:“哥,你是让灰狼去找承瑾了吗?”
李珺珵点头:“但是没什么线索。先前我在金州时,曾亦被陈晋所围困,那时他们昼伏夜出行军,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今,你或许可以去找一找千秀,她或许会帮得上忙。”
天朗觉得不可思议:“哥,你知道千秀在哪里?”
“嗯,文暄走后,岸田来找过我,给天素送来药,说是报答她对千秀的救命之恩。千秀已诞下一个男婴,他们准备去南境。”李珺珵语气也平静。
“姐姐救过千秀?”天朗有些诧异。
李珺珵点头:“是去年八月十五那日,天素从冰窟出来之后找我,遇见了岸田和千秀。”
八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李珺珵喉间滞涩,眼眶泛热。他与天素这么多年,真真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而今,她又是这样昏迷着。
天朗想起去年情形,想必岸田早就在寻找姐姐为千秀保胎了。他道:“哥,会不会,承瑾真的在南境?”
“就岸田的提示来看,承瑾或许真的在南境。不过,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天素,外头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李珺珵微微一叹。他眼中有不舍,也有决然。那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即便艰难险阻,也需要有人去承担。天素之前义无反顾,不就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
她说,夏天路过江南,很多人坐在小河边吹风打着蒲扇。
她说,秋天路过蜀地,那里的人正在收割庄稼,将谷子铺在稻场上,农人赶着牛用碌碡将谷子碾下来,又在磨盘上磨成米。
她说,除夕夜到达荆楚,案老百姓家家户户贴着红色的春联,放鞭炮,可热闹了。
她说,底层老百姓追求其实很简单,吃饱穿暖身体康健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福气。
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
“那些她心心念念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李珺珵淡淡道。
“哥,你不等姐姐醒来么?”天朗眼里涌起一层湿濡。
“而今战事再起,若不及时阻止,只怕生灵涂炭。”再不能等着天素去操劳了。
天朗漠然窝在角落里,心头有些哽咽,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珺珵示意里头的床铺可以睡,他给天素行完针,便摊开椅子,在天素旁边靠着闭目养神。
山中寺庙传来阵阵钟鸣声,不死山中灯火如昼。
数千营帐驻扎在山中,有军队的营帐,也有两大流派的营帐,住在行宫之中的淳明,郑重其事地宴请了柳文暄。一如当初在京都神武殿。
过了子时,酒宴尚未结束。
柳文暄不过薄饮了几杯,便不再饮。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刀剑舞震慑人心,柳文暄始终从容不迫。
夜宴几个时辰,镜宗潭明一直板着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拿正眼瞧坐在对面的柳文暄。
唯一的插曲,是鸿宾雁一的两个女儿,鸿宾凉子、鸿宾樱子扮成舞姬上前献舞。引得无数人议论,镜宗潭明的弟弟镜宗禅明讥讽,因镜宗潭明的儿子镜宗泽野一直觊觎鸿宾家的两个女儿,此番见两女为柳文暄献舞,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不过宴会上那些唇枪舌剑,柳文暄到底也不在意。
水田想借他之手收复明道流,更想借助镜宗潭明和鸿宾雁一的手除掉他。
水田虽口头上说若是赢了,就能得到承瑾的线索,可若是那条线索仅仅是说承瑾还活着,又当如何?
镜宗潭明修释家,并不劝酒。鸿宾雁一因耿耿于怀水田的算计,也未为难柳文暄。
宴席将散,镜宗潭明的长子镜宗泽野忽而起身,端着酒杯向柳文暄这边过来,柳文暄坐在水田的下首,意味着他此时的身份是朝廷中人。
镜宗泽野身长七尺,蜂腰狼背,尖脸,面色白净,亦是短发,只中间像后留了一缕长发,系着发带。他走路一弹一摆,流露十足的痞气。
众人静默,将目光都放在镜宗泽野身上。
几个时辰的夜宴,除了鸿宾家的两个女儿,其他倒也算平静。
不想此时,镜宗泽野还是按捺不住心绪。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这宴会,怕是没这么容易结束了。
闻说镜宗潭明本想将新流派之主让给鸿宾雁一,前提是两家结亲。鸿宾雁一哪里肯,便直言拒绝了。
镜宗泽野得知此事后恼羞成怒,和鸿宾雁一打了一架,输了,且养了许久的伤。
此事真假不得知,只而今看了鸿宾雁一的两个女儿,确实如传说中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淳明坐山观虎斗,不管是明镜无尘流与原道流的新仇旧恨,还是新流派明道流与中原的纠葛,他都想他们撕扯得越激烈越好。
柳文暄既然敢单刀赴会,就应该想过此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来者还有东瀛的一些大臣,尽管众人早就明白当初说柳文暄暗算东瀛水师是一个出兵的幌子,然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
在两军对垒上,他们当然还是希望东瀛是最后的赢家。
镜宗泽野哂笑道:“不愧是中原第一人,这般初来乍到,便引得从不露面的鸿宾双姝为你献舞。听说东瀛第一美人,而今的皇后娘娘,曾经也垂青于你?”
淳明阴了阴眼,脸颊的肉扯了两下。
水田终究是不动声色,淳明便也不好发作。
镜宗泽野一句话,本想一箭三雕,令鸿宾雁一出丑,同样也是不把淳明放在眼里。
柳文暄道:“镜宗君多心了,此番在下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寻中原的九殿下,若是阁下知道九殿下的下落,此战也可免。”
在场的所有人,柳文暄是最不想打架的了。
“而今双流合一,总是要角逐出一个掌舵人,如何能免此战?”镜宗泽野面如豺狼,心更如蛇蝎。他手持酒杯,躬着身子盯着柳文暄的眼睛,似对猎物进行最后捕杀的猎物,他鼻子里抽着气,准备一击毙命。
这阵仗,似乎随时能打起来。差的就是镜宗泽野摔杯子的动作了。
倒是一旁的水田轻轻瞟了眼镜宗泽野,又看了眼柳文暄。
余者屏气敛声,议论也都停止。
此时歌舞正巧退下,一曲终了,行宫大殿之内变得异常安静。
莲漏叮咚,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人心惶惶之间,有人作壁上观,有人火上浇油。
闻说镜宗泽野心狠手辣,杀人最喜穿肠破肚,食人脑浆……
今日,他们能看到此局面吗?
原本,镜宗泽野将是明镜无尘流下一任流主。不想逢着天下动乱,双流合一。
剑未拔弩未张,双方皆是按兵不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安静的大殿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刀剑似乎在某个瞬间突然爆发。
舞乐止,淳明坐在主位,悠然自得。
传闻镜宗泽野是东瀛刀道最有可能成为王者的人物,他养精蓄锐多年,便是为了一招致胜琴门十二郎。奈何还未去挑战琴门十二郎,七星一刀流便解散。
至于说他败给鸿宾雁一的事,鸿宾倒从未提起。哪怕是方才他两个女儿出来献舞,原道流被人诟病,他也不曾辩白一二。
眼下,镜宗泽野身手到底如何,到底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般凶残,还是浪得虚名,众人都很期待。
柳文暄,是一个难以征服的高手。
而今双流合一,众人自然也想看到柳文暄的惨败。
一个是中原国朝第一人,身手高绝,智计无双。
一个是东瀛刀道的魔鬼,心狠手辣,手段残忍。
到底谁更胜一筹,似乎不仅仅在二人,更是东瀛与中原的一场决斗。
于柳文暄而言,他并不知镜宗泽野的底细。而镜宗泽野早就对柳文暄了如指掌。
寂寥的寒风不时吹过,掀起一片帷幔,帷幔在空中旋转翩翩,随风飘舞。
镜宗泽野的手徐徐落在腰间,柳文暄的嘴角微微弯起。
镜宗泽野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兵器,他眼睛眯成一条线,透过那一线缝隙看着对方,眼神中饱含着对杀戮的贪婪和狂佞。
他阴冷的目光追寻对方的动向,试图探查出对方的弱点。但是,对方似乎根本不在意,丝毫不怵。
烛光逐随风摇曳,大殿屋顶挂着横梁婆娑的残影,恍惚光点为这深邃的屋顶增添了一丝阴森。
所有目光都盯着镜宗泽野和柳文暄。
两人一站一坐,此时柳文暄的淡然,在众人眼里变成了锋芒毕露的剑,带着极胜的光焰,充斥着十足的杀意。
夜风呼啸着,四下帷幔张牙舞爪,蜡烛的光辉也东倒西歪。大殿中看不见的阴云密布,门外飘来阵阵湿濡之气。
见对方如此从容,镜宗泽野因牙槽咬合,脸上鼓起的肌肉十分明显。他此时倒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若是输了,他这张脸就再无立足之地。
柳文暄是个厉害的角色,连一向争强好胜的鸿宾雁一,今夜一个屁都不敢放。
镜宗泽野眼神如鹰,犀利地盯着柳文暄。
柳文暄面色淡淡,他既然来了此地,就没想过全身而退。更不奢望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群人。
高手之间的较量,不仅仅在武功,更在于心。镜宗泽野既然主动发难,若是输了,他便有机会提要求。
只对方不动手,他也只能等着。
镜宗泽野眼神坚定,神态冷漠,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没有退却的道理。
柳文暄不动如山岳,看似不动风色,又似时刻准备着迎接对方的进攻。
周遭看客,心头擂鼓。他们满脸肃穆,在默默地猜测此局动向。
无限的静谧,蕴藏无限的刀光剑影。
无形的压迫覆盖在大殿之中,当局者却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
镜宗泽野手握的镶满宝石的宝剑。他目光如炬,居高临下看着柳文暄,透露出杀气和傲意,仿佛宣告着自己的威严和优势。
柳文暄依旧温文尔雅。他注视着对方,眉头微微扬起。他深知对方的剑拔弩张只是一番骄傲的表演,亦知他此时的处境。因此,他并不急于展开决战,而是冷静地等待着。
紧张,压抑,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哪怕水田,半晌也未发话。
终于,丝竹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冷寂的平静。
鸿宾双姝再度款步出现,镜宗泽野目光转开,身子才从前倾的姿态恢复。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鸿宾雁一,淳明饶是不悦,然再看到美人,他心头还是一喜。
镜宗潭明抿了抿唇,微微端起酒杯,向鸿宾雁一致意。
镜宗泽野不屑一顾道:“老子今天懒得理你。”
柳文暄好整以暇:“在七星一刀流出现之前,明镜无尘流和原道流已斗了百余年,也不过是此消彼长。阁下可知,为何一直是你两派争东瀛刀道的头把交椅,百余年,也只出了一个七星一刀流?”
“为何?”镜宗泽野不屑地看着他,片刻目光又落在鸿宾双姝身上。
“两派相争,一者释家,一为儒家,都不是好战之流。一方是想化天地渡众生,一方是想仁者治天下。两派百年不衰,皆因其存大道存天下存苍生。相辅相成,乃有百年气候。七星一刀流是纯武士道,短时内可夺得大势,然武斗终究不利于天下太平,追求武者到极致,也不过是杀戮,我想,这也是为何琴门十二郎退隐江湖的原因。”柳文暄不疾不徐。
言讫,座中已有谈论之声。纷纷点头,也有人神色愤慨,认为柳文暄最是表里不一之人。
面对左右议论,柳文暄倒是习以为常。一曲终了,鸿宾双姝退下。
鸿宾雁一起身举杯,遥遥致敬。
镜宗泽野挑眉,手中的酒杯晃了晃,冷笑道:“阁下当真不知道方才舞者中的两个人是鸿宾家的两个女儿?”
“委实不曾留意。”柳文暄面不改色。
镜宗泽野望向鸿宾雁一身后的屏风,故意提高了声音:“若是那二位知道阁下如此薄情寡义,心头必然生恨。听闻鸿宾双姝身手高绝,你就不怕她俩姐妹今夜就把你给办了?”
柳文暄看了眼水田,温和道:“今夜东瀛皇帝和太傅主持此宴会,恐怕轮不到在下出头了。”
淳明撇嘴一笑,这话倒正中他下怀。宴会半晌,他本只想用刀剑阵吓吓柳文暄,哪知柳文暄淡然自若,似乎料到不会出什么岔子。
哪晓得半路杀出来鸿宾双姝。
东瀛一直有传闻,鸿宾雁一的夫人是天下第一美人,生的两个女儿更是国色天香,奈何鸿宾从不让人见这两个女儿,以至于他也只是心头好奇,哪晓得方才宴会出现两个绝世美人,尽态极妍,倒把琴子比了下去。
眼下镜宗泽野如此说,他便确定了。淳明心中按捺不住一阵痒来,眼神虚晃了几下,往身后的屏风里瞧了瞧。什么也没瞧见。
镜宗泽野的眼神忍不住往屏风后瞟,鸿宾凉子和鸿宾樱子已不见了踪影。他有些不忿,气哼哼道:“柳文暄,你被誉为国朝第一人,听说是中原有史以来第一位文武状元?且一来东瀛,一夜就打败了六大高手。”
柳文暄倒不想在这时候逞英雄,道:“当时与在下切磋武艺的几位,本就身负重伤,我到底也不算胜,若是真胜了,岂会有今日的局面。”
若是真胜了,就不会被淳明软禁在东瀛皇宫。这点他不是不明白。
只而今一向不想干涉朝政的江湖流派,还是到了这一步。
鸿宾雁一始终沉默。
东瀛刀道走到这一步,无非是为了稳定人心。
百万水师征伐中原,东瀛第一刀道因此退隐江湖,群情激愤之际,哪一派退缩,哪一派将会被唾弃。
百年儒道,岂可毁于一旦。
镜宗泽野勾着的身子直起来,痞气略微收敛了些,自顾自喝了一口酒,
镜宗潭明本以为柳文暄是浪得虚名,不想几个时辰的交谈,竟然心悦诚服。
不愧是中原第一人。
淳明始终是那个心痒难耐,又对柳文暄无可奈何的人。
最后人散尽,水田引着柳文暄去了帅营,笑道:“柳大人,你看,我说不是鸿门宴,对吧。”
柳文暄淡淡一笑,晦暗的月色夹杂幽试花香味,很是刺鼻。
文暄扫了一眼行宫各处的花草,只当作不在意。
水田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退步抽身的机会。
所谓角逐谁是明道流的流主,素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若是他同时对决潭明和雁一,未必有胜算。若是一对一挑战,那二人必然输。
若是他赢了,那么他将是这场流主决胜中的魁首,按照东瀛刀道的规矩,流主之位他必须担下。
此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