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卿说着,忽然就朗笑起来。
天素背着竹篮,手中用棍子拨开路上的枯枝败叶,便问道:“爹,娘亲当年为何为何避祸雨霖岭呢?”
“因为战乱,她和两个姐姐各处流落,后来就躲进深山。”
“现在流传的巫山神女,就是说娘亲和姨母她们?”
“是啊!”
天素怕提起太多伤心往事,只说:“爹,你继续给我讲娘亲的故事吧。”
“嗯,你娘亲在街上被老太太讹住。……
蓝彤一下慌了,一群人围着她,叽叽喳喳,嘴里七荤八素。蓝彤红着脸,呼吸急促,动武就太不合适。老太婆要她赔银子,近十年没用过银子的她都快忘了银子长什么样。一向聪明绝顶的蓝彤这下犯糊涂了,身上所有能换钱的,就手中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还是她捡来的呢。她说把扇子给老太赔偿,老太哪里肯,她身上穿的分明是件天蚕衣,老太不是不识货。
正当蓝彤束手无策之际,见多识广的楚睿卿意识到老太想骗钱,于是上前问:“老太那里伤了,我这里有药可医治。”
老太哪甘善罢甘休,非拉着蓝彤不放,边扯着嗓子哭边叫嚷,说什么蓝彤穿着天蚕衣怎么的有钱还欺负老太。又拿破衣服角在老脸上抹了几把。又擤鼻涕,就往蓝彤的脚上一烫。
幸好蓝彤退得快。
老太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地哭骂道:“现在的王八羔子哦,好吃没钱酒,专打老年人。”
老太手在地上拍得还挺有节奏,还带着唱腔。
蓝彤皱眉嫌弃。
楚睿卿和蓝彤使了个眼色,蓝彤会意,蹲下来扶着老人,手在老太背后使出内里,老太这下真的疼的不行,嗷嗷呜呜地大叫,额头老筋暴起,像要断气似的,哪里还有心思骂。
街上大概也有人知道这老太爱占便宜,不少在旁看热闹。
楚睿卿立即捣药喂老太,老太实在装不下去。在旁人眼里,蓝彤这会子可是没用力的。老太知道他们有窍,再装也是吃哑巴亏,领教了蓝彤和楚睿卿的厉害,一骨碌起身溜掉。
围观的人不少以为楚睿卿的药神奇,大多数人还是看出来老太胡搅蛮缠。戏看完了大家自然四散开来。
楚睿卿正准备拉蓝彤的手,蓝彤赶忙收手错开。
楚睿卿这才仔细打量蓝彤。
蓝彤连忙作揖道:“多谢兄台相助。”
楚睿卿见蓝彤如此,心下着实觉得好笑,故意试探蓝彤:“小兄弟,年纪轻轻功力如此了得,实在令在下敬佩。不过我刚才忙你,我那么珍贵的药材在刚才都被浪费掉了,现在身无分文,你怎么答谢我呀?”
从话中蓝彤猜测眼前这个相貌不凡的男子绝对不仅仅是普通买药材的人。蓝彤多少年没和外界接触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容貌俊雅,风度翩翩。虽衣着褴褛了些,挡不住骨子里的那股精干儒雅。
蓝彤脸红一阵白一阵,有点不知所措。一向机灵的她居然也支支吾吾不知所言,只是嘴里咕哝着:“才走了一个麻烦精,这又遇上了一个,今天也太背了吧!”
楚睿卿明明听见了,还是故意问道:“你说什么?”
蓝彤无奈,悠悠地冒出一句:“那我去山上帮你采些药材。以报方才解围之恩。”
“行啊。”楚睿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蓝彤跟着楚睿卿准备往深山里采药。
在蓝彤看来,面前的这个人对她不足以构成威胁,雨霖岭脚下的深山她再熟悉不过,论轻功论武艺,她也完全不用惧惮眼前这个帮过自己的陌生人。就当是还人情,她觉得帮他采药也无不妥。
此时楚睿卿的心里却是分明看出蓝彤是女扮男装,且不通世俗,故一时好奇,想借机会拆穿蓝彤一探究竟罢了。
二人各自揣测着彼此,一路谈论走向深山。所聊话头几乎驴唇不对马嘴。
楚睿卿从小侍奉寡母,对世事沧桑已见多不怪。蓝彤久居山林不食人间烟火,更多的是天真无邪和骨子里的古灵精怪。
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幼时受诗书熏染,且和两位姐姐在避世的近十年中琴歌相邀,诗书情性已颇有造诣。楚睿卿从小也经离乱,他们相似的,无非是曾流离的日子,但是谁也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回想。
因为无话可说,楚睿卿还是忍不住问:“小兄弟哪里人?”
蓝彤禁不住一怔,眼中浮现出儿时的江南水乡,便情不自禁地回答“钱塘人士”。
多少年了,她几乎遗忘的名字,此时说起,一阵陌生感袭来,心中霎时百感交集。
楚睿卿只是想借机会拆穿蓝彤,听了此话感觉蓝彤似乎也有不忍回想之过往,也就作罢。
察觉异样,楚睿卿转移话头,指了指悬崖边上的药草,放下身后的竹筐,拍了拍手,紧了两下腰带。
“我轻功好,我去吧!”蓝彤道,“况且本来我是答应来帮你采药的。”
看着山崖危险,楚睿卿劝住蓝彤:“那种药材弥足珍贵,你若不小心伤了根茎失了药性就不好。”
蓝彤也不知再如何辩说,便也只能作罢。见楚睿卿取下背箧,她接住背箧忍不住仔细看了几眼。
蓝彤发现楚睿卿箧子里头放着几本书,仔细一看是四书五经,这些蓝彤幼时已看过,天资聪颖的蓝彤过目不忘,加上她两个姐姐将自己少时所学悉数教给她,蓝彤腹中才学怕是中了秀才之人不是也不能及一二。
这时楚睿卿已纵身一跃飞到高处的悬崖之上,准备摘草药之际哪知崖顶巨石已经风化过重,整块巨石因无外力而一直屹立不倒,如今楚睿卿这飞身过来巨力冲击,成为压塌岩石最后的一根稻草。急心采药的楚睿卿还没反应过来,巨岩已开始倾颓。
眼见这一幕,蓝彤心头一惊,楚睿卿察觉时已失去着力点根本无法施展轻功。蓝彤一个纵身,袖中伸出天蚕丝带脱袖而出,不偏不倚缠住楚睿卿,一收力,蓝彤接住楚睿卿飞向地面。
蓝彤松开人,道:“没事吧。”
楚睿卿看着蓝彤无瑕的脸庞,闪亮的眸子,入鬓长眉,虽身着男装,也遮不住倾城容颜。
楚睿卿见着这个女子,觉得曹子建的洛神赋也不可与之匹敌的,一时间看愣。
“吓坏了?”蓝彤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心道这小伙子长得真好看。蓝彤掬着嘴看他手中的药材,笑道:“还是有些本事的。”
楚睿卿霎时红了脸,眼前这么天真无邪的女子,他怎能不心生爱慕之意呢?
从集市上救蓝彤那一刻起,楚睿卿便看出蓝彤的天真与机灵,眼下蓝彤奋不顾身地救助,足见其善良。真心性毫无掩饰,楚睿卿心底又是惭愧又是激动。
蓝彤撩开楚睿卿头上的草,拍掉他身上落的土,嗯嗯了几声道:“真好看。”
楚睿卿脸已红到脖颈,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个恍若仙子的女子,眼中已无其他。
蝴蝶翩跹飘过,山中岁月如此静好。
楚睿卿目不转睛呆呆盯着蓝彤的眼睛,蓝彤面露微笑,二人四目相对,仿佛看见天地间最无瑕的坦诚。
蓝彤毫无知觉楚睿卿知道自己是女儿之身,只一心担心楚睿卿便问道:“你没受伤吧?”
她拿手在楚睿卿面前晃了几晃,楚睿卿才痴痴道:“我并无大碍。”
蓝彤正为自己救了恩人而开心不已,楚睿卿看着天真无邪的蓝彤久久陶醉。
“是不是刚才吓坏了?”蓝彤微蹙眉头,语气满是担心。
楚睿卿没正面回答,转而问:“姑娘为何要扮成男子呢?”
蓝彤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丝带已经暴露了自己女儿之身。被这么一问,思前想后,蓝彤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告诉楚睿卿自己从小流落?是告诉他自己隐居山林多年?还是告诉他自己被人误认为是神仙,索性就装神仙来?
一切都不知如何说起,蓝彤道:“今天是我大姐生日,我准备在集市上看看有何新奇之物给大姐做寿。”
不知如何说谎的蓝彤只有这样回答,哪怕仅仅是为了回答刚才那赤诚的目光,她也无说谎之意。看见楚睿卿箧中的那几本有些年头的四书五经,蓝彤也不忍心欺骗面前这个清绝俊雅的男子。也许在某个不经意间,蓝彤那朦胧的情愫便渐生长。
然而一想到是大姐的生日,蓝彤却毫无所获便有些着急,便向楚睿卿提出要回去,心底分明不舍。楚睿卿便急问:“你姐姐生日,姑娘原本打算怎么给她过的,不知在下可否帮得上忙?”
蓝彤有些惊喜,她本想学些厨艺给姐姐做顿熟食才去集市上的,便问楚睿卿:“不知兄台可会做饭,我大姐今天二十岁生日,我想给她做顿可口的饭菜。”
楚睿卿似仍有疑问,见蓝彤言语吞吐,便不再追问。只爽快地答应道:“这个绝对没问题,不过现在因为条件有所局限,想要人间美味怕是有些困难了,不过在山野林生活久了,做顿饭也不费什么事,只是要花些时间罢了。现在未至晌午,时间倒是有的。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愿意效劳。不知姑娘想做哪些东西呢?”
这一问可把蓝彤问住了,近十年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已然忘却凡间的食物菜品,不知如何回答。
见了这般情景,楚睿卿忍不住问:“姑娘有何不方便说吗?”
蓝彤真是被问住了,只是面带难色用力地想曾经的美食,可惜印象太模糊,根本想不起来。顿了一顿便道:“我和我两个姐姐隐居山林近十年,我们一直靠山林野果蜂蜜为食,偶尔打些野味熬点汤,并未接触其他食物。”
楚睿卿心中甚是诧异,竟也无言以对,思忖怪不得这么好的轻功,原来是这样炼出来的。顿觉得好笑又可惜,楚睿卿长舒一口气,爽快的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看在山林里能找到什么就做什么吧!”
蓝彤连连点头,心底的难事终于有着落。
在深林里食材倒是不少,真做的话就只能靠烤和煨。
楚睿卿说先去找找食材,两人话题稍微接近了一些,楚睿卿已猜出蓝彤是在离乱之际流落才隐居山林。他便讲起自己的身世,叙述六岁之前锦衣玉食与之后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这些无不触动蓝彤旧时记忆,眼泪不觉滑落。她偷偷拭去眼泪,睿卿却看在眼里。
楚睿卿继续叙说自己如今进京赶考的事,蓝彤想起他背箧中的四书五经,心中踏实了些。
楚睿卿见蓝彤如此单纯对自己毫无戒心便道:“你久居山林,思想未免太过单纯,外面的人事复杂,你以后就不要独自下山了,今天幸好是遇见了我。”
楚睿卿说着就有些得意。
蓝彤却道:“意思就是说你也有可能是居心不良的坏人?”
楚睿卿有些不高兴了:”在集市上救了姑娘,刚才在危难之时姑娘也舍命相救,本以为你我可推心置腹,才给你讲在下过去之事,不想姑娘却如此看待在下。”
蓝彤有些不知所措,如犯错的小孩子一般。
见蓝彤那无辜的眼神,微蹙的柳眉,楚睿卿又有些不忍心,缓和声气道:“不过姑娘避世久居,不谙世间风云诡谲,如此推断也无不可。”
蓝彤也笑道:“多谢兄台担待,我之所以敢下山,也就是仗着自己轻功甚好,武艺也不差,若遇见恶人还是可以解脱的。”
楚睿卿忽又急了:“你难道就不知道人心叵测,你难道就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难道就不知道江湖险恶?”
连续几个追问,蓝彤一下子脸红。
楚睿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失态了。
蓝彤看见楚睿卿不知所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有些慌乱。想着是萍水相逢,只得压了心头的情愫。
不知不觉间二人来到山间的小潭边。
山涧泉水丰沛,潭下是一泻而下的瀑布。瀑布之下是蜿蜒的河流。
“要不咱们先下去捉几条鱼上来?”楚睿卿走到潭边,放了药箧子。
蓝彤道:“我也去。”
楚睿卿高兴点头。
二人飞向瀑布之下,瀑布溅起的浪花在空中形成一层彩色弧线,氤氲之中,二人对视,一切凡俗在二人此刻眼中亦不过过眼云烟。
时光仿佛变慢,初见之心仍让彼此的含蓄有所保留,二人未曾逾越礼数,只是方才蓝彤救楚睿卿的画面一直在二人眼前浮现,身边的水雾。落叶翻飞,眼中的彼此便仿佛就是这个世界。
二人落在河边,楚睿卿道:“现在已是秋季,鱼儿们都缺少吃的,咱们把他们引出来。”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未吃完的饼捏碎丢进水里。
蓝彤并不陌生这个动作,儿时父亲垂钓便也是这般。
不一会儿水里好多鱼游动,楚睿卿已用短刀削好树棍。见鱼群游过来,小心翼翼且动作迅速的插将下去,两条鱼不偏不倚串在了棍子上,楚睿卿把鱼扔上岸,蓝彤又是新奇又是还拍,鱼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吃过,只是好像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也没摸过,毕竟十年不食人间烟火,仅仅靠野果蜂蜜为食的她们也未曾想过去打猎或者捉鱼吃,年岁就这样过来了。
蓝彤忍不住拿起鱼,哪知那鱼虽被树枝穿体,可生命力却如此顽强,猛的一弹跳出好远。蓝彤吓的一尖叫,楚睿卿急忙赶过来以为蓝彤伤到了,上了岸一看才知道是被吓倒了。楚睿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在深山住了这么多年,怎么说也见过豺狼虎豹,怎的就怕鱼呢?”
蓝彤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急忙道:“谁没有害怕的,难道说你就天不怕地不怕,哼,还取笑我,我让你笑……”边说着猛的用手舀起水泼向楚睿卿。
楚睿卿哪里肯放过,也猛的向蓝彤洒水,二人就这样在水中嬉闹开来。
蓝彤怎么是楚睿卿的对手呢,便故意作滑倒之状,楚睿卿急过来拉,哪知蓝彤一用力将楚睿卿拉向水中,楚睿卿方知上当。
他哪里肯作罢,在蓝彤手将收回之际一把拉住蓝彤,二人双双落入水中,又是一阵嬉戏打闹。二人在水中亦不觉得寒冷。
在河底和楚睿卿嬉闹的蓝彤头发披散开来,阳光洒下来的画面更是让人如痴如醉。几只鱼儿游来游去,二人方才想起生日宴的事,便游出水面。
两人边笑边埋怨,说衣服都打湿了。蓝彤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看见楚睿卿湿漉漉的样子,又忍不住好笑。
方才丢在岸上的鱼有五六条,楚睿卿说把这些鱼都烤起来,用荷叶包起来,再打两只野鸡野兔,就够你们姐妹几人吃的。
蓝彤好奇道:“你哪里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呀?”
楚睿卿说:“你一直说大姐生日,那肯定还有二姐咯。那起码是三个人吧!那要不就是更多了。“
蓝彤立刻抢了话:“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呀!”
楚睿卿不服气反驳:“怎么叫看不出来我还挺聪明的?你刚才拉我入水,一下子就学坏的本事跟谁学的,说我聪明,姑娘可是更胜一筹呢。”
蓝彤转流着眼睛,在一边偷偷得意。听见楚睿卿说拉自己入水的事,便抢话道:“我就姐妹三人,今天的晚餐就全靠你了。你要想弄那些东西就快弄吧,别耽误了。”
楚睿卿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又用几根草拧在一起把六条鱼串在一起。
二人一个踏浪又飞向瀑布之上,蓝彤披散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更添几分婀娜。回到放背箧的地方,楚睿卿见潭边上岩石空旷,也懒得再去找空地烤鱼,便先去找了些香料和辣椒,在干净的岩石上盅碎,又用随身短刀将鱼开膛破肚洗干净再填上香料涂上野山椒和野胡椒。
把打点好的鱼都用竹签串起来,考虑到蓝彤不会弄这些东西,楚睿卿道:“鱼先放在这里你不要动,我把火生起来你就留在这里烤干衣服。我去打野鸡和野兔。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蓝彤听到“一定”二字,心里一咚,这大半天里二人你你我我的称呼,倒是像早就认识,今天只是久别重逢,毫无生分可言。
蓝彤看见楚睿卿的衣裳还滴着水,便道:“你也把外衣脱下来,我帮你一起烤烤。”
楚睿卿犹豫之际,蓝彤轻轻点头,这一点头便让楚睿卿免去所有尴尬。他便不再推辞了,脱下外套,留最里面一层打满补丁的薄衫。
把外套交给蓝彤,楚睿卿此时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温暖,嘴中迟迟了说了句:“那谢谢了。”
楚睿卿穿着破里衫飞身而去。
蓝彤望着远方消失的黑影,忽然心头失落。心念道,我一定会等你,那你会一定会来么?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