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伸手要抓,任凭银丝线划破手臂和身体。
观摩的几人不由得睁大眼睛,他们由方才放松的姿态,此时都变得严厉起来。眼前之人,不是等闲之辈。
如雨丝一般的银丝线飞向藤原,穿过他的身体,四肢……天素用力一拉,银丝线再度割破藤原的血肉。
鲜血四溅,因她力道不够,只伤及藤原的表皮……不过,伤得够多,也能让他失血而死。
四个人都忍不住往前一步,岸田几乎要出手,被琴门拦住。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身手高绝的女子,然而如眼前这位将智计和武力柔和得完美无瑕的,似乎是第一个。
藤原傻傻地看着天素,笑了笑,道:"你心底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吗?"
天素顺势再飞出另一张暗器网,又是五枚银针。藤原眼神一沉,银鞭将那暗器网撕开,飞身向天素踢来。天素飞出银丝线缠住银鞭,借力将银鞭一挥,缠住藤原的腿,那暗器网虽险险躲过,却未躲过那五枚银针。
银针不是琴门所设计的暗器,而是她自己的武器……能将自己的暗器和他所设的暗器配合得如此之好,并非易事。
五枚银针悉数没入藤原体内。藤原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坠落,趴在地上。
他握着那香囊和发丝,傻傻地笑着,口中鲜血汩汩,似乎也无需在意。忽而,他拍地飞起,全然疯魔。
天素不再躲避,她招招带着杀意,藤原根本不躲避她手中抽来的鞭子,而是肉掌握着鞭子,将人往怀里一拉,天素立即松手,往后空翻躲开藤原袖中飞出的暗镖。
藤原带来的礼服也在二人打斗之中被撕成一片一片。
就像是他们的结局一般,注定支离破碎。
看着碎裂一地的衣衫和沁入石砖的血,藤原的恨意越浓,招式越狠。鞭鞭到肉。
力气逐渐消失的天素生生挨了几鞭,呛了一地黑血,银丝线编织而成的衣衫在丝线抽出之后,已毫无防御之力。她的身体快撑不住了,身上的暗器也几乎用尽。但就此束手就擒,却是不甘的。藤原府是她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岸田向琴门道:“你做的暗器,她用起来似乎比你还熟练。可惜,力道终究不足。咳,女人就是如此,到最后拼体力的时候,还是得输。”
谁能撑到最后,便是胜利者。
飞奔之间,天素身体一虚,藤原的银鞭飞来,躲避不及的天素又生生挨了一鞭,被弹开数丈之远,她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地,颤颤巍巍,不肯倒下。
琴门微微叹息,此人不曾呻吟一声,不曾屈服一次,不曾埋怨,也不曾退缩。她,是一个真正的武者。
松本笑道:“这回应该真的快结束了。”
天素口中的黑血汩汩流出,眼眶湿润,想起再也回不去的中原,心中便是不尽的痛。
眼前有些恍惚,那些碎裂的夜明珠铺了一地,和地上的血粘在一起,泛着幽暗湿溽的光,那带着冷意的晶莹,一如永宁十三年的大雪,一如永宁二十三年的大雪……
爹……
娘……
珵哥哥……
为什么,想守的人一个也守不住?她若死了,天朗和婉妍怕是也无生机了……
天素肺腑如被撕裂,痛得她意识模糊,连记忆里的人影都变得飘渺。
金面具下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将夜明珠碎屑的光辉淹没,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好像记忆中抓不住的人,好像无论如何也迈不过的现在,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的未来。
她一直被困在一个地方,曾经是相逢和离别里;后来,是爱和恨里;再后来,是生和死……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万紫千红,山川风物,好像从永宁十三年起,就失去了颜色,无论后来怎么弥补,也都找不回曾经的斑驳和璀璨。只留下一片破碎的残影,如滴落的黑血,泯灭生的光辉。
"天儿……"藤原一声沉冷的呼唤令她心口一缩……
天儿……珵哥哥曾这么喊她,是那样温柔,那样多情……
不,她不能死,她要回去找他,找她的珵哥哥……
大雪淹没的身影,越来越虚。天素抬手要握,却什么也没握住。最后无力地撑在地面。
地砖冰冷,她取下手套,沾满血的手触摸在地砖之上,寒凉之意进入身体,这才刺激她将麻痹的筋脉。
霎时间,藤原一闷哼,他体内的毒似乎也发作,跌跌撞撞之间,忍不住一呕,吐了许多血。他惨笑道:“你从未让我失望过,我无论看到多惊艳的你,永远也不会感到意外。”
藤原忍着五内如焚的痛,踉踉跄跄走向天素。
天素的手撑在地上,望着地面凝神。这便是她此番打斗能撑的极限了,一个时辰。在巅峰状态下没能杀藤原,再想杀他,几乎不可能了。
旁边几人在等,看谁先倒下。那人衣衫上点缀的暗器,已被她用尽了。而今赤手空拳,如何反击?虽然猜到结局,可他们觉得,此番表现,似乎也只是差强人意。
天素受伤极其严重,内脏绞痛,痛得她神思涣散,四肢麻痹无力。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一种不能掌握任何事物的感觉。像是被推进无间地狱,不得挣脱。
一如,当初在金州城下,被万箭穿心……
她忽而觉得胸腔猛然一痛,不觉抬手捂住胸口。
到底是残躯,记忆中的痛一回来,身体还是记忆犹新。她的身体,极限也只有三年……为了不让天朗失望,她一直跟他说有解药,真的有解药吗?
天素抬头,冷眼看着藤原。藤原体内被打入十枚毒针,眼下就看,是藤原体内的毒先爆发,还是她先倒下……
一步,两步,三步,藤原一跌……
还是没有倒下……难道,藤原的身体已经百毒不侵了么?
天素闭着眼,她出气多,进气少,无力感令她心头略微失望。若是毒对藤原无效,她今日必死无疑。
忽而,藤原往地上一跪……
天素终于松了口气,她正要挣扎站起来,半跪着的藤原手中的鞭飞过来,天素无力回避,被抽倒在地上。
一鞭、两鞭,三鞭……一鞭鞭抽在天素身上,径将天素抽得飞开数丈远,砸在冰冷的石面上。她的血沾在鞭子上,溅得到处都是。
“结束了……”岸田轻笑了一声。
天素躺在地上,浑身忍不住痉挛,视线一度模糊……
暗红色血顺着她的伤口流淌开来,填满石砖上凸起的花纹。那原本清晰可见的花纹缠枝,被血浸没……
没热闹可看,意犹未尽的松本不免一丝可惜:“再精彩的戏总有结束的时候,可惜了……”
看着地上那控制不住抽搐的人,琴门将目光挪开,水田依旧面色无波。
力气已用尽,暗器也打完,她,再无任何反击的可能。
半昏迷的天素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天朗和婉妍都在等着她,珵哥哥还在等她。她才挣扎着爬起来,藤原的鞭子再度飞来,缠住她将她一拉,天素猛然跌在地上,被藤原拖近身前。
她身上的血涂了一地,匍匐在藤原脚下,她扶了扶面具,不让面具掉下。
藤原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见她此时还不肯取下面具,当真是厌恶自己。他不觉阴惨惨笑道:“还要跑吗?”
他矮下身,伸手要抱她。她拼尽浑身力气,袖中最后一枚暗镖,迅速打出,飞向藤原的心口。
四煞不由得神情一凝,她手中竟然还有暗镖?藤原身稍稍一偏,那暗镖还是没入他肩甲。天素身子一滚,用力一拉,连血带肉拉出。
方才的愤怒和用力令毒在他体内迅速蔓延。尽管藤原对很多毒已无知觉,然此番天素的毒,却是特制的。
藤原跌在地上,他其实也已到了极限,可他只想得到她,有什么错吗?他的手握着银鞭,一手握着香囊,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没想到眨眼之间,形势突转。
水田几人见藤原已算败了,也未出手。
天素的脚不能动弹,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藤原挣扎着爬起来,向天素爬过来。
他正要伸手揭开天素的金面具,天素手中的一颗暗钉一弹,堪堪打入藤原的心脏。
她方才被藤原的鞭子拖近身时顺手在地面捡起那颗暗钉,水田和琴门都看到,本以为她力气已尽,不想还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藤原连痛也未来得及感受,兀然向后倒去。
有多大道爆发力,便要承受多大道反噬。面具下的天素看着走过来的四人,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昏黑。
她不能就此倒下——倒下,便是输了。求生的心和那渺茫相逢的念想,是她最后的支撑。
松本这下子为难了,按照规矩,若是赢了,该尊人家为阁主才是。
天素挣着最后一点力气,捡起地上散落的暗镖,飞出之中的银丝线打向阁主之位,丝线一缩,借力将她拉过去,堪堪摔在阁主之位上。
戒备的四人以为她要鱼死网破,手中的兵器在方才她飞向阁主之位的那一刻都握在手里。
天素身子攲斜躺在主位上,身上的血顷刻染红座椅。她无力睁开的眼半垂着看向四人,只见一片混蒙……
她气息微弱道:“尔等当遵循天机阁之约,奉我为主。”
天素说罢这一句,身体往里一颓,彻底昏厥过去。
四人看着在地上躺着的藤原和在阁主之位上奄奄一息的文天素,松本唏嘘不已。不能成为爱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啊,他对藤原不就是。生死相斗,这是何必呢。
琴门过来封住了藤原的心脉,示意松本过来将人扶住。
松本自然十分乐意。他缓步上前,小心扶起遍体鳞伤的藤原,他看着藤原被绞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满脸的血污,又是嫌弃,又是不忍,又是轻蔑道:“或许,我也没有那么爱他吧。”
“连个女人都打不过,没用的东西。”岸田咬牙切齿,他手一伸,左右手臂上便出现四把刚爪似的利器,他带着无尽的杀意向躺在阁主之位的天素走去。
“岸田!“水田和琴门同时喝止。
“怎么,不会你们不会真的想让这个人当我们的老大吧?”岸田眼神阴冷,神情满是不屑。阁主之位,不仅仅是天机阁的首领,也意味着,是他们的主人。
他连七星一刀流的流主琴门十二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区区一个中原女子。
天机阁名义上是五位阁主轮流执掌,实际上谁都不服谁。
武艺最高者的琴门是个武痴,平生只会打打杀杀,做着他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的事。十年前琴门十二郎本该坐上阁主之位,然,当年他负伤之后逞强与水田打斗,却只落个平手。
其余几个身手相当,而藤原好权势,水田好玩弄智计,松本好猎杀,甚至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在岸田眼里,当由他来主领天机阁,且天机阁应当成为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江湖组织。可惜,因为内部分歧严重,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大的作为,在东瀛的影响甚至还不如黑鹰帮。虽聚敛了滔天的财富,终究只能是被人诟病的杀人组织。
岸田心中怒火万丈,他想,若是方才和文天素对决的是他,他一定能让文天素毙命当场。藤原虽然看上去用尽了力气,奈何他这两个月为了这个女人几乎疯魔,身手并未发挥到极致。
藤原没法下手的事,那就让他来完成吧……
倏然间,岸田手中利刃飞出,打向阁主之位上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水田和琴门两人同时飞身而上,一人接住四枚暗刃,将新阁主护在身后。
岸田一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连琴门也要认可这位新阁主了吗?
“岸田,放肆……”水田喝斥还要动手的岸田。
岸田满眼是怒,满心不服:“水田,别以为你现在是执行阁主,就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大家同是执行阁主,身手相当,谁都没有资格命令谁。
水田才质问岸田道:“格杀文天素的令,是你下的?”
藤原下令追捕文天素,并未下格杀令。他却在天机阁的密函里,看到了格杀之令。
他们于文天素,也不过因好奇毒人之身才加入这场追亡游戏中来。而杀一个垂死之人,他们却是不屑的。
松本和琴门同时望向岸田。此时水田是执行阁主,岸田下令,便是越职……
岸田喜欢千秀,文天素却凑成千秀和藤原,他心中的恨,远远不止杀了文天素这么简单。
琴门冷声道:“先将人带回去。”
水田却制止:“这不合规矩。”
天机阁的事天机阁毕,在没有获得阁主允许之下,不能将人带到任何她不想去的地方。
琴门冷眸看了一眼在阁主之位上的文天素,质问水田:“你觉得她这样能活下去吗?”
琴门只崇尚武道,文天素赢了天机阁五阁主之一,而今是天机阁的新阁主。按照天机阁的规定,出了新阁主是十分重大的事。在他看来,此人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只要她还没死,他就会认这个阁主。
水田始终是最理智的一个,他道:“你可想过,若带她回去,她可能……”
可能就再也离不开藤原府了。
幽冷的天机阁内,在两厢争持之下,氛围一度有些冷。若不能以言辞服人,最终便只能以武力服人。
水田若有所思,他走向阁主之位,给新阁主点了穴道,护住她心脉。
就算他们不曾经历儿女情长,以藤原而今的疯魔之状,他怕是要与这位新阁主不死不休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她需要救治。藤原府有药……”琴门不冷不热道。
松本见琴门和水田竟然生了分歧,再这么耽搁下去,这两个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他抚弄着藤原沾满血的头发,拿药在藤原鼻前晃了晃。
藤原迷迷糊糊之中挣扎醒来,看着阁主之位上的人,慌张道:“不要放她走,带回去……”
他浑身都在挣扎,越挣扎,献血喷涌得越激烈。松本有些后悔,伸手一点。藤原再度昏迷,乖乖靠在松本的怀里。
琴门和水田意见不一致,总得有个人妥协。琴门素来沉默,眼下已为新阁主说了好几句话了。松本大致猜到结局,不阴不阳道:“水田,若是想新阁主好好活着,最好还是去藤原府,她在那里养伤许久,用度一应俱全。咱们这个阁子虽无所不有,却无女人用的东西。再说,若是留她在这里,谁照顾她呢?”
水田的目光不觉落在那处暗门上,随后不经意地挪开。
琴门问水田:“五个人,已有三个人决定,水田,你一向公正……”
松本摇头。
水田最后道:“好吧,如你们所愿。”
岸田却不依,抽出腰间道短刀飞身上前。
琴门踏步跃身拦住岸田,横眉怒目,眉心的竖纹带着凌冽的杀意。他冷声道:“岸田,你若真的想打架,不如跟我打?”
琴门是四人之中身手最高绝的,他眼里,只有最简单的规矩:以武定胜负。藤原在和新阁主交手过程中并无让步,实力不足输了,那就该遵守约定。
眼下,藤原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