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和陈敬之忙成一团,程若梅给她们打下手。
外间的雪扑簌簌下个不停。
灰狼被小雨拴在门外,怕它伤了人。
阿文给陈敬之打下手,阿武在后厨帮忙烧水。
混入金州城的柳思颖的几个手下,很快就找到李珺珵和文天素的所在。
春风夏雨几个到达天素养伤的院子,只见瘦小的灵珠站在廊下的灯盏前发呆。她几个正欲进去将人骗过来,忽见院子中一条巨大的狼,毛色灰黑,眼上方两团白点,虽瘦骨嶙峋,直勾勾盯着她们的眼神,看上去甚是吓人。
几个人忙忙飞身落在树上。
灰狼十分警觉,对着树大吠。灵珠探头探脑向外望了望,什么也没发现。
雪沫子被风搅入廊下,她拢了拢披风,七哥伤成这样,天素姐姐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她正要转身入内,忽听身后一响。
灰狼汪汪叫个不停。
灵珠走向前去,却看雪地里一块玉佩。
每个皇子身上都有一块象征皇子身份的玉佩,而这块,是八哥的。灵珠匆匆走到门首,待要回头去告诉陈敬之,不想身后一掌劈向她。
一直狂吠的灰狼仰天一啸,昏厥中的天素惊醒。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大狼死的时候便是这般嚎叫的。
她支起身子,只听外间忙忙碌碌的脚步声。天素挣扎着起身,身体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可她怎么也不愿意倒下。
李珺珵情况实在太危急,谨慎如陈敬之,一心扑在救人之上,并未留意外头的狼嚎。
小雨想到快到月圆之夜,这家伙嚎叫也正常。又担心狼嚎吵到病人,出来喝了一声:“旺财,别叫了。”
灰狼又嗷呜了几声。
小雨听见天素房中的动静,忙过来看,却见天素支撑着床沿,根本无法行走。
“姐姐。”小雨忙过来扶住根本站不稳的天素。
天素低声:“灰狼只有在十分危险时才这般嚎叫。着人去看看。”
“姐姐,你先休息,我让陈将军去安排。”
“扶我去看看李珺珵。”
小雨不明白,即便李珺珵是皇帝的儿子,又何必为了一个人搭进去自己的性命。
只有天素知道李珺珵的情况到底多危险,她的情况已然是回天乏术,李珺珵却不同,他还有救治的可能。
“姐姐,我和陈将军会尽力救治秦王殿下的,你需要休息。”
天素道:“雨儿,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了,我时日无多,其实你早也看得出来。父亲去年中毒,我们不也是抢救了许久,最后还是看着父亲在痛苦中死去。其实,我虽活着,身体的疼痛,并不比死了干净。”
平时失去知觉,痛感没那么强烈,可有时候身体又变得十分敏锐,那痛便如被千刀万剐一般。
内脏似乎在反复被撕裂。
“所以你要放弃自己吗?”小雨觉得她能屡屡从绝境之中活过来,定然也有法子可解身上的毒。
“先扶我去看看李珺珵,你和珠儿去烧些热水。”她的声音很淡,淡得像黑暗中的薄雪,落到地面时那般悄无声息。
岁月太沧桑了,以至于她怀疑眼前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还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小雨知她的脾性,方要搭天素的手,被天素错开,隔着袖子搭上去。
天素此时的身体,正在排毒。此时的毒,已非往常。
小雨只想着姐姐好洁,也未,扶着天素去了李珺珵的房间。
陈敬之按照之前天素给李珺珵行针的法子再给他行针,李珺珵体内的毒还未排出来。
“我来吧。”天素淡淡道。
陈敬之回过头来,满眼猩红。
一旁的阿文见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公子这是怎么了?”
陈敬之淡淡一笑。
天素道:“李珺珵身上都是毒,我也是,我写个方子,你们快去熬着喝了。这几日,你们不能随便碰他。”
小雨才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黑紫色。
这些毒竟然这般厉害?
天素道:“雨儿,你去熬药吧。”
她又向陈敬之道:“灰狼的嚎叫之声是遇到十分危险才这般嚎叫的,你着人去做好防范。”
陈敬之知天素要给李珺珵行针,他在不方便,便出去了。
这时小雨才发现灵珠不见,慌慌张张正要与天素说,被陈敬之拦下,道:“让她安心救治秦王殿下,剩下的我来吧。”
荒凉的院子四下顿时乱作一团,七公主不见了……
布置好防备的程若梅过来,阿武亦从后厨出来,小雨提议带着灰狼找出去。
天素不是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奈何她眼下自保都不能。人生最后的一口气,她想救活李珺珵。
寒雪夜里,乔卓然和程子弢也被召回来。
陈敬之安排他们加强城中守备。院子中的人一走,两个飘然的身影便落下来。一个是藤原,一个是贪狼。
院中的守备纷纷围拢上来。
阿文推着陈敬之出来时,不待陈敬之开口问。藤原便道:“你们公主是被你们郡主的人掳走了,眼下,人交易给了赵雨晴。因文天素一剑砍了她男人的手臂,她要文天素用自己去换你们公主的命。不过呢,我手头也有个交易,便是萧风和你们八殿下在我手中,我也想用这两个人换文天素,选择权在你们手中。你们可以稍稍权衡一二。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也可以给时间你们考虑。”
藤原声轻而细,似是受了重伤。
“藤原?你说八殿下在你手上?可是我却收到消息,八殿下在赵雨晴手中……”
李承瑜本来就不在自己手中,藤原淡淡一笑,道:“你不信我的话,总该认识这块玉佩吧?”
他将方才从春风那里要来的玉佩拿出来,“贪狼,拿过去给他看看。”让贪狼递过去。
陈敬之细细打量那玉佩,果然是李承瑜的皇子玉佩。他笑了笑,道:“一块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微微抬手,阿武飞身出来,贪狼上前。
寒风凌冽,刀剑无情。
房内,给李珺珵行针的天素知贪狼在外面。她将李珺珵体内的毒尽数逼出,又给他眼睛处上了药,最后又将他身上所有的外伤清理了一遍上好药,将人盖好被子,才强撑起身。
“住手。”天素挪步出来,她想确认贪狼的身份,却不能像藤原暴露她与贪狼有往来。
风雪种厮杀的二人双双停下来。
“天素……”陈敬之见天素出来,他本知天素撑不住,若是被藤原带走,李珺珵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天素了。
天素因要确认贪狼的身份,不好跟陈敬之直说,她向藤原道:“我可以跟你走,不过,将八皇子和七公主,还有萧风,送回来,以及,救活李珺珵。”
“从来没人敢用这个语气与我说话。”藤原打开折扇,咯咯笑起来。
陈敬之见他那折扇,心头厌恶得紧,连带自己腰间的折扇也嫌恶起来。他向天素道:“八殿下若是在他手中,按这厮的脾气,怕是早提人来威胁你了,何须等到今日。”
藤原冷冷道:“少年,不要太狂了,如果我说,我手中有救文天素和李珺珵的药,你还会阻止她跟我走吗?”
这厮从来都是有备而来。
天素先前便告诉过他,藤原那厮给她身体下毒,每次的解药亦是一种毒药,相生相克,体内的毒怎么也清除不尽,是以永远受控制。
“藤原,你无非是想将我制成毒人,可你也知道,若是我不用你的毒药控制体内的毒,我这条命便就此了结。作为医者,不能解开这些毒,是我的无能。可你若是想以此威胁我,你还太天真了。”天素面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根本站不稳,却拒绝阿文扶她。
“哎哎,我可不是威胁你,我是真不想你死,你觉得我机关算尽,怎么不想想,我是喜欢你呢?”藤原眼中闪过一抹呷昵之色。
陈敬之冷声道:“天素,别跟这厮废话了,让阿武结果了这俩厮,你和秦王殿下的毒,我们慢慢找解药,定然会解开的。”
秦王体内的剧毒,根本给不了他们那么多功夫去配解药。
藤原打着扇子,道:“我还未考虑文天素的条件,你倒先拒绝,如果我告诉你,你们的八皇子脚底被锈铁钉穿,萧风整个臁骨碎裂,你还敢说,你能救活他们吗?”
“用兵之计,攻心为上。”天素冷声道,“藤原,你无非就是想看看你的练的毒人最后到底成为什么样的一个结果。而我,因为从小尝过许多药材,体内有药的底子,加之你用的这些毒药和我用于克制毒药的解药,可以说,我是世上最有可能成为毒人的人。你多次的毒药能救活我,说明你也在一步一步接近成功,以你做什么便咬死的性子,必然也是不想看到你练了这么久的毒人这般快便早夭的吧。”
藤原摇头:“你永远要把我的用心想得如此险恶,却不肯承认,我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你。”
“所以,我提出的这几个条件,你还犹豫如此之久?”
“哦,我只是不太习惯别人以凌驾的姿态与我谈条件。”藤原微微摇着扇子。
天素微微垂眸,把着门的手已然无力气。
藤原见她站不稳,知她是个鱼死网破的性子,且为了李珺珵,再度爆发将他杀了也不是不可能。且他听赵雨晴说,文天素手中有一把锋利无比的无名剑,削铁如泥,吴一川的胳膊便是被那剑砍断的。他道:“李灵珠在赵雨晴手中,你砍了她男人的手臂,她要你亲自去一趟,我是担心她来威胁你,才先来一步保护你,你倒好,让我如此为难。”
他施施然的态度,可不像是有丁点为难的样子。
夜半子时,雪又重,天素身体已无太多知觉,就剩一口气吊着。
藤原怕她一口气不来便呜呼哀哉了,他这么久花的功夫便功亏一篑,故意调笑道:“虽然呢,我十分为难,奈何我太过在意你,怎么说,你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女子,我定然不会薄待了你。”
陈敬之冷冷看着藤原,示意阿武上。
被天素止住。
天素闭着眼,不管是李珺珵,还是承瑜灵珠几个,她都不希望他们出事。是以,用她这半条残命换他们,她觉得是划算的买卖。
藤原从袖中拿出两只玉瓶道:“先把解药吃了,这是李珺珵的解药,三日之内,我将人弄过来,但是你,可不要食言哦。”
此时的藤原容颜多了几分凌厉,一扫先前的飘逸,而是沉如山岳。他在威胁天素。
良久,天素才开口道:“好。等我确定李珺珵毒解尽了,我就跟你走。”
藤原的神色忽然变得欣然,他有些不确定的惊喜,道:“你是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陈敬之知道,她也救不了李珺珵了。她为李珺珵行针续命,也只能稍稍延续,至于能延续多久,谁人都不知晓。
暗中潜伏的力量蠢蠢欲动,所有的壮志凌云,都铩羽坠落。
一直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他们背后,一步步将他们推向无尽的深渊。
藤原放下药走后,一向淡然的陈敬之身体一颓。
只见天素毫不犹豫吃了藤原留下的药。他内心甚至有些恐惧。他自己转了轮椅,问天素道:“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服了药的天素倚靠在门边,稳了稳自己的气息。
她眸色暗淡,向陈敬之道:“藤原本来就是在玩一个死亡游戏。我每次吃了解药,身体内的毒便会更深一层,到最后,如果我侥幸还活着,我会成为一个行走的,释放毒的毒物。”
陈敬之垂头丧气,泪从眼角滑下来。
“我先进去将这解药弄出来。”天素颤颤巍巍,大概是藤原给的药起了作用,她入屋内的步子稍微稳了一些。
陈敬之从腰间抽出那把扇子,徐徐打开,忽而愤怒一撕,将扇子扔在雪地里……
这般不理智的举动把一旁的阿文吓得浑身一哆嗦,想要劝,却不知道如何劝。
大雪不止,外间马蹄声哒哒而来。
回来的是程子弢,他拿到一封飞书,递给陈敬之道:“是文暄的飞书,让我们防备南边的人。”
陈敬之打开飞书细看,只有几个字:“防范邓巽。”
他将字条卷做一团,又捻开,自顾自将轮椅推到灯盏旁,将纸条烧掉,顺便将轮椅推入房内,问天素:“三日后如果藤原真将人送来,你真会跟他走?”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吗?”天素问,“藤原此人,来中原一趟,定然不会只是为了扶持某位皇子夺得帝位这么简单。数番交手来看,他定然是参与了数方势力,而李珺珵,不过是他想利用起来制衡的一枚棋子。”
天素看了眼阿文,阿文会意退下。
陈敬之眉头一皱,天素很少有这般凝重的时候。
天素道:“我意外得知一个消息,藤原身边的那个少年,或许是天朗……”
“什么?”陈敬之亦万分意外,他一直没敢告诉天素,江皓辰查到天朗已经不在的消息。
大抵出来他欲言又止的话,她道:“你要知道,当年的楚天曦,也是‘死了’。”
意即,他们照样可以伪造出一个楚天朗已死的消息。她道:“藤原手下的杀手,都在幼时被药物所控制,失去了记忆。先前那少年也找我,希望我能给他救治。”
“你与他有接触?”
天素微微点头,她的脸上逐渐生出了些血色:“因为这一点,我也必须亲自去查一番才行。”
陈敬之才想起,方才那少年与阿武打斗时,没用杀招。原来那少年与藤原也有嫌隙:“虽要查,未必就要以这种方式,藤原那厮性情诡异莫测,谁也不知道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都陷入一张怎么也遁不脱的网里,这一路来,这样的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从未断绝。而藤原这个人,在每次仿佛要尘埃落定之时,便出来了。”
陈敬之摇头:“只是你的身体被这般摧残,岂非以后都要受他控制?”
天素闭着眼睛:“我们本就走上了一条九死一生的道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藤原的毒用药极其奇特,且药稀世罕见,想要寻得解药,怕是只能看天意了。”
“你想过李珺珵没有,以他的性子,若是你出事,他未必撑得下去?”
天素鼻头一红,道:“他体内其实也在反反复复中毒,此次在那山窟之中,五脏六府受到极其严重的摧残,之前的余毒未除尽,我担心,他或许会失忆?”
“失忆……”陈敬之惊讶万分。
“藤原最是喜欢用药物控制人,哪些人用什么样的药物,他看似是漫不经心,实际是有的放矢。从一开始,我便用药控制李珺珵体内的毒,在谷底时我让他昏迷了十多天,便是担心他体内的毒深入五脏六腑,只是今日他为了救我,还是让毒深入了。那些毒在他体内还会发酵,生成新的毒,刺激他的记忆。”天素叹了叹气。
“你只要记住一点,只要你好的,李珺珵才不会有事。”他想了又想,道:“若是没有把握赢藤原,最好不要身入险地。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受任何伤害。”
“敬之,其实哪怕藤原有回天之力,但我还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我的身体,撑不过这个冬天……”
陈敬之整个身子一直,扶着轮椅的手抓紧扶手,指节发白。
天素道:“所以,如果李珺珵此番醒来,或许真的会失忆,但有你在,我倒是放心的。”
“那你呢?即便是有藤原把你练成毒人,也熬不住吗?”
天素有些惆怅:“五脏六腑均毁坏,体内的血也在逐渐坏死,毒人有一个前提是五脏六腑是正常的,藤原这个人便是知我已然快废了,他狭隘的心底极其好胜,定然想搏一搏,才想着要带我走。”
陈敬之自然是知道藤原说喜欢天素都是些屁话,那玩意儿,有心吗?他双手握成拳,浑身在颤栗。
天素道:“我尽力活着,眼下,金州即将出现的人,怕是不好对付,调兵遣将,这里也就你和李珺珵,这天下,就靠你们了……”
陈敬之撇着嘴,眼角的泪连成线,从他向来含笑的瑞凤眼流出,他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在藤原那些人眼里,天下不就是它们玩弄于股掌只见的玩物吗?”
天素摇头:“你是在战场上厮杀的过的人,经历过战争的残酷,我也经历过许多瘟疫,看到无数的人,你说,不管是你们当兵打仗,还是我治病救人,我们为的不都是让这世间更美好一点么?这条路走得很艰难,朝廷之上,利益勾连太深,甚至容不下清官廉吏,是皇帝昏聩吗?不是。是百姓顽劣吗?也不是。天下有一个英明睿智的皇帝,也有勤劳善良的百姓,可为何还是如此动荡?”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人心欲求不平衡,再怎么样的太平盛世,都难裁汰那些渣滓。”
“其实,我们生在荣华富贵之中,很难直观感受那些底层百姓的艰难疾苦。于我而言,有医术,不担心温饱。但很多人并不是,譬如白玉箫,并非心狠手辣之属,却与赵雨晴之辈为伍,受人掣肘。说到底,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而能走到今天,都是从无数死人堆里爬出来,心境已非平素那般。而普通的黎民百姓,他们遭遇沉重赋税、食不果腹、死亡……”
“天下死了无数的平头百姓,史书上又有谁一一记载呢?”陈敬之摇头无奈。
“是啊,我们想象中的天下,与眼前所见到的,实在差距太大。金州贫瘠之地,却藏着一座金山,这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将如此金山聚集在这里。我猜测,陈晋手中还有一步棋没走。”
陈敬之眉头一蹙。
天素道:“文暄从长安到这里,要翻过太乙山,我怀疑,太乙山中怕是也没这么好过。”
陈敬之蓦然一颤,在金州难道就只藏着黄金?
两人话方落音,漆黑的夜火光一亮,紧接着是轰隆隆爆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