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下了一夜的雨,天黑沉沉的,秦子郁早上出门时雨稍微停了一小会,到公司后又开始下。
楚昭比他要早到,他来时楚昭正抱着一堆文件往楚林办公室走,秦子郁快走几步赶在前面替他推开了门。
“谢谢哥。”楚昭进去后刚放下文件就接了个电话,他转头看向后面倒水的秦子郁,一脸为难,“子郁哥,我爷爷找你。”
老楚总低调现身公司,知道的高管都战战兢兢,楚昭带路,将秦子郁领到一间VIP休息室门口。
“子郁哥,”楚昭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你知道吧,我爷爷大概知道你和我哥的关系。”
秦子郁看着眼前深灰色的门,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位躺在病房的老人,尽管面容苍老,但一双眼睛却是明亮锐利。
深灰色门被拉开,秦子郁的步伐略显拘谨,他进入休息室,一抬眼就见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楚总。
休息室没开灯,阴沉的天色从这位老人身后的落地窗投下,如同某种低气压朝着秦子郁铺天盖地袭来,他脚下的地毯仿佛沁出了雨水,黏腻感从鞋底攀爬上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这时对面的人拿着拐杖指了指一旁沙发,喉咙里发苍老的声音:“秦同学,请坐。”
……
临近四月,海市的雨水变多,密集的雨滴砸在车窗上,两根雨刷器不住地摆动着,却还是止不住玻璃上哗哗往下淌的雨水。
楚林提前结束出差,在接到老爷子电话后,他便掉头往老宅子赶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楚林拿出来看了一眼。
[哥,爷爷刚来找子郁哥了。]
“开快点。”
话应刚落,黑色商务车在雨中疾驰而去,只留下无数飞溅的水线。
楚林在老宅子里住了十八年,直到大学才搬出去,小学时父亲意外去世,随后母亲也改嫁他人,老爷子公开立下遗嘱将整个恒洋都留给尚未经人事的他,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在羽翼未丰的那些年整日活在几位叔叔的觊觎下。
直到高二那年老爷子病倒,他经历了人生中最危险的时刻,老爷子给他安排的司机刺伤他后带着他将车子冲进了海里。
商务车在庭院门口熄火,屋内的保安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出来迎接,楚林从车上下来,飞溅的雨水打湿了他锃亮的皮鞋,在进去前他站在老宅子前伫立了片刻。
“回来了。”老爷子外穿了一件深灰色毛衫背心,衬衫领口翻在外面,他背脊佝偻,双手撑着拐杖坐在沙发上,下颌微微一抬,家里的保姆立刻捧上一杯热茶送到楚林面前。
“您去公司了?”楚林抬手,示意不要茶。
“喝点,外面冷。”老爷子沙哑的嗓音说话时慢吞吞的。
“您去找过秦子郁?”楚林没继续进屋,他就站在玄关处,一身笔挺肃穆的黑色西装透着潮湿的寒气。
“小林,你有半年没回来吃饭了?”
爷孙俩隔着偌大的客厅,每一句话都隐隐有回音,却没有回答,楚林眉心微蹙,耐心也即将告盘。
“等到逢年过节我自然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来看您,我看您说话这么利索也不像有病,我还有工作要忙,走了。”
楚林说完就往外走,却在老爷子的下一句话中顿住了脚步。
“我见过那孩子了,看来他在国外的治疗很成功。”
“你想怎样?”楚林回身,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他此时脑子里浮现的不仅仅是黎医生说的那些话,更令他防备的还有十年前的事故。
因为老爷子的有意纵容,他在几位叔叔手里吃了不少苦头,然而最令他震惊的还是他被刺伤以及落入海里全都是老爷子的安排。
美其名曰这是每一位恒洋集团继承人都该有的历练。
“我没想怎样。”老爷子干瘪的嘴巴蠕动,像是漏出了一丝诡异笑容,“这么多年你对他念念不忘让我很意外,所以我去看了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很遗憾,他在我眼中非常的普通,小林,你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
“请您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了。”楚林说道:“我已经不再信任你了。”
“小林,你又错了,无奸不商,我又不赚你的钱,我要你的信任做什么。”老爷子捏了捏拐杖上的鎏金兽头,“你是我亲自挑的继承人,你将公司做得很好,让我非常满意,你现在只需要找个女人给我们楚家传宗接代就行,至于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想要跟谁在一起,我不管。”
楚林看着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从十年前得知自己被他‘历练’后,他便再也叫不出爷爷二字,曾经他以为他只有这么一位家人与他相依为命了,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这位家人将公司传承下去的工具。
所以他讨厌被当作工具,讨厌谎言与欺骗。
“传宗接代就不必了,等弟弟妹妹们正式工作,我会按比例将公司股份转让。”楚林冷冷道。
“混账!”老爷子将手里的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杵,“你敢!我还没死,你还没有权力动公司。”
“那您现在就可以改遗嘱。”楚林冷笑,“二叔移民再也不回来了,三叔做事畏手畏脚,四叔您倒是可以去问问,看他敢不敢要。”
楚林说得没错,恒洋除了他,整个楚家没有人有这个能力接受。
豪华的房子里只剩下无尽地沉默,庭院雨声残响,老爷子为公司算计了一辈子,最终在这快要死的年纪才露出失意表情。
还是楚林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说:“十年前您让我误会他,让我恨了他,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改变对他的心意了,您将一辈子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公司,有些事不懂也很正常。”
楚林最后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老爷子,暖黄色灯光照射在他干瘪发皱的皮肤上更显颓势,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也不复往日光彩,或许,老爷子的精神在此时此刻终于变老了。
“我只是告诉了他真相。”楚林在踏出屋门时听到身后传来的沙哑嗓音,“你找个女人生孩子后再与他在一起,我不反对。”
“不可能。”
急促的雨声代替了脚步声,楚老爷子僵直的肩在这个寒凉的春日慢慢松垮下去。
-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环岛路。”
楚林刚吩咐,司机立刻转向将车开向了环岛路的小白楼,他跟了这位老板八年,他从楚林平日的话语神态中猜测这位老板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一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人的楚林,唯有来这栋小白楼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怅然。
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了,天空仍旧低沉,楚林快步冲进房子,整栋房子里却只有他凌乱的脚步声。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发现那个人根本就没回来!
他像只游魂立在屋内,昏暗的天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感官,他忽然有些恼怒自己的行为。
这么多年都是深夜了才过来,今日他怎么天还没黑就来了!那个没心肝的笨蛋走得那么绝情,他还在幻想什么!
难道还在幻想那个笨蛋忽然出现在这里不成?!
不知站了多久,外面天全黑了,好像中途又下了一场雨,楚林动了动僵硬的手臂,像梦游一样行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忽然,他的视线好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黑暗中出现了一团五色花朵,他走过去,借着雨夜的微光,看清了将花瓶塞得满满当当的太阳花。
花瓣因为缺水而耷拉着,楚林颤抖着手轻轻将其抚摸,他一个接着一个电话打过去,在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喂?”
“你,”一瞬间,灵魂回归□□,楚林的声音颤了一下,“在哪里?”
“我在公司。”对面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不是说今天就回来吗?我在公司等你。”
“有事耽误了。”楚林说道:“你没听话,花瓶里没加水,太阳花都焉了。”
“你在家?”秦子郁声音拔高,忽而又落了下去,“你去那里干什么……”
“查岗。”
“查什么岗,我们又不是……”
“员工岗。”
“噢。”
听着对面人语气低落,楚林将花瓶连带着花一起拿出了门,“你以为我查你什么岗?”
“我以为…我不知道。”
楚林打了个手势,司机无声的发动车子朝着公司驶去,海市的雨夜华灯初上。
“不知道?那我换种方式问,你希望我查你什么岗?”
秦子郁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楚林耐着性子等着,直到秦子郁觉得拖延不下去了,才嘀咕一句:“反正不是员工岗。”
车子驶入公司停车场,楚林一手拿着太阳花,一手握着电话从车上下来,往电梯走去。
“要我告诉你吗?”
“要……”
“该怎么说?”
电梯内,手机听筒寂静了十几秒,电梯门再开时秦子郁还在沉默。
“不说吗?”
“……不是。”
皮鞋踩在地毯上毫无声音,秦子郁在为难,以前每天能说十遍八遍的肉麻话,此时此刻他却如鲠在喉。
他看着手机,盯着上面的通话时间,再开口时嗓音微哑:“我不跟你说了,我要下班。”说完他飞快地挂掉了手机,哪知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门被推开,楚林捏着还未息屏的手机走了进来。
“你,你加班呀?”秦子郁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背过身去。
楚林只当是没看见他发红的双眼,将手里的太阳花放在了他前面茶几上。
“去给花加点水。”
秦子郁好不容易捡了个借口,捞起花瓶就跑了出去,楚林目送他离开后,视线落到了沙发旁边的垃圾篓内。
恒洋各个分公司的文件logo颜色都不同,秦子郁并不知道自己扔的这份文件别人只需看一眼颜色就知道是SY医疗。
“加好水了。”秦子郁再进来,已经洗过脸了,他将花瓶摆到楚林办公桌上,看了看正在签文件的楚林,“那个,我先下班了……”
“我同意了吗?”楚林头也不抬,“不是说想请假休息?加班到时候给你调休。”
“我,我可能不需要请假了。”
“为什么?”楚林抬头看向对面秦子郁。
“我打算等十一再去接奶奶。”秦子郁目光躲闪,“现在刚上班就请假不太好。”
“但我已经买好了我们下周去美国的机票。”楚林虽然是从下往上看着秦子郁,但他的眼中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总不能让我把票退了吧。”
……秦子郁显然没料到楚林已经买好了票,他指甲不断地扣着桌沿,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去搬个椅子来坐我旁边。”楚林从重新开始在文件上签字,“司机等下会送晚饭过来。”
“嗯。”秦子郁乖乖搬了个椅子放在楚林旁边,楚林看文件签字,他就坐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开始发晕犯困,楚林伸手在他腰上拍了拍道:“先吃饭再睡。”
“嗯。”秦子郁趴在了桌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瞅楚林,瞅着瞅着,他又眼眶发热,只好扭过头将后脑勺对着楚林。
“怎么不开心?”楚林用笔帽在他头顶划了划,就像他们十七岁那样。
秦子郁盯着窗外雨夜,鼻尖发酸:“你不喜欢雨天,我也不喜欢。”
“没关系。”楚林轻轻摸着他头顶的发,微凉的指腹顺着他的头皮找到了那一小块疤痕,楚林摩挲着那块光滑的疤痕,“没有哪里能天天天晴,但雨天很快会过去。”
秦子郁在双臂中埋下脸,身体极其克制地颤动起来,他压抑着哭声,压抑着自己满腔的心酸,而楚林只是温柔无声地摩挲着他后脑勺那一小块疤痕。
司机安静地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茶几上就离开了,秦子郁终于停止了抽泣,他狠狠咬着一口自己手腕上的骨头,连头也不敢抬,无比小心地问:“你恨我吗?”
抚摸他的手指骤然离开,秦子郁心立刻就像被剜了个大洞,痛得他浑身发凉,突然一条手臂缠上来环住他的腰,又温柔地将他拖进了那个梦见了无数次的宽阔的胸膛。
直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服透在他皮肤上,他才听见楚林的回答。
“恨过的,可后来又舍不得。”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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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