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告别那天,司甜开车带母亲去合汤路大礼堂,见宋业乔最后一面。
宋业乔是知名人士,儒商巨富,他的讣告甫一发布,便在社会上引起巨大轰动,各界人士前来吊唁,把礼堂内外堵得水泄不通。
司甜和庄静雁抵达时,将近十二点,烈日当头,烤得人浑身淌汗。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司甜怎么也哭不出来,周围不少人在哭,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连她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冷漠。
宋业乔待她不错,不说对她多么慈爱,但只要有好东西发给孙辈们,从来都会不会缺了她那份,有时甚至会另外添补点。
司甜打心底里敬他,爱他,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流不出眼泪。
庄静雁的泪水早已哭干,两只眼肿得厉害,形容憔悴,只能戴着墨镜见人。
司甜扶着母亲上前,一边走,一边自我剖析。
从得知宋业乔去世起,她心里就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正常生活,试镜,为成功而高兴,甚至和朋友出去玩了几趟。
别人好好生活,是因为不知道宋业乔已经去世,譬如她母亲,一开始没心没肺,得知消息时却呼天抢地,半夜躲在房间里哭。
相比之下,她根本不像个正常人。
司甜捧着花,扶着母亲走向宋业乔,一步又一步,最后站定在花台前。
宋业乔安详地躺在花堆中,枯瘦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遗体被好好整理过,虽然透着僵死的气息,但已经比去世前看起来好多了。
庄静雁在看到他的瞬间,无法忍受地恸哭出声:“宋伯伯,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是静雁啊,你睁开眼看看我!”
司甜被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妈妈……你冷静点……”绕过花台一周,留下满是敬意和不舍的三鞠躬。
起身后,司甜默默地看了宋业乔一眼,然后搀着庄静雁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想:这样的宋业乔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病殃殃的,也许下一秒又能发出冷笑,震得所有人不敢造次。
司甜想到这里,若有所感,怀念般回过头去,以为能再次看到那个威严慑人的宋爷爷。
可惜,再也没有了。
司甜的目光从宋业乔枯槁灰败的脸上转到堂前慈祥儒雅的遗照上,怔忪片刻,忽地鼻尖一酸,眼中泛起泪花。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宋业乔真的死了。
“司小姐,你还好吗?”
滕时站在堂下主持告别仪式,见司甜把母亲送到偏厅,站在门口凝视着宋业乔的遗照,便有些担心地上前询问。
他从赵伯口中得知只有司甜在宋业乔去世前的几个月里频繁来看他,偶尔还会亲自照顾老人的饮食,知道她对宋业乔的感情。
“我没事,发生这种事,你们心里肯定更不好受吧,”司甜压下心头的悲意,低声问,“滕先生,怎么是你在这,宋先生人呢?”
这场遗体告别仪式,本该由宋斯言亲自主持,他要以宋业乔独子的身份答谢宾客,安排相关事宜,可不知为何,宋斯言始终没有出现,反而是滕时在忙前忙后。
“斯言他……”滕时似乎有些为难。
司甜心里掠过不详:“他怎么了?”
“宋小姐,你要去看看他吗?”滕时问她。
司甜愣住:“我?”她苦笑,“我去有什么用?我跟宋先生萍水相逢,他未必想见我……”
“斯言的状态很糟糕,从宋老去世那天起,直到现在,他完全没有合过眼,再这样下去,我怕他撑不住……“滕时说到这里,顿了顿,诚恳地道,”如果你能去看看他,也许会好一点。”
司甜愣住,她不敢相信滕时说的话。
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宋斯言对宋业乔的死毫无触动,一点也不像会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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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时带司甜二楼的某间房间,停在门口,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屋内也没有传来声音,滕时拧开扶手,推门而出。
阳光劈开了黑暗,照进放着排排长椅的阔大礼堂里。
宋斯言坐在长椅上,哪怕坐得笔直,背影仍旧透着寂寥。
浓烈的酒味从屋内涌出,司甜心底诧异,没有想到宋斯言会因宋业乔的死难过至此。
毕竟这个人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就彬彬有礼地载她去试镜,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去吃饭,唱歌,是世界上最冷血无情的人。
也正是因此,哪怕司甜知道是自己先胡闹,跑去吃饭唱歌,但还是对这个人抱有
一定程度的警惕。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屋内的宋斯言问道。
“差不多了。”
“他……送走了吗?”
滕时向来寡淡的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忍:“斯言……你该去看看他。”
宋斯言语气平淡地拒绝道:“不用。”
“你何必这样逞强,难道逃避就可以假装不存在?斯言,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我说了我不要!”
宋斯言忽地低吼道。
本该清亮好听的声音因长时间的不眠不休和酒精而略显沙哑和失控,这种失控在空旷的礼堂中被无限放大。
这也许是宋斯言人生中最任性的时刻,宛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说出他不要。
宋斯言自小在外,活得像个隐形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永远服从宋业乔的安排,从不提出一点疑议,以至于从未正大光明地出现,只能从照片中知道生身父亲的模样。
如今,他拥有一切,扫清了所有障碍,再无掣肘,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拒绝去送宋业乔最后一程。
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未曾好端详过那个男人。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
司甜内心百感交集,她太懂这种情绪,懂到感同身受,下意识出声:“宋先生,你……”
宋斯言猛地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司甜穿着通身黑色西装,稠密乌黑的长发用发带扎成马尾,素面朝天,眼中带着泪意。
看清宋斯言的样子,她愣了愣,忽然有些害怕,告诉自己镇定点,面颊和喉头却在发抖。
宋斯言消瘦许多,虽然依旧英俊妥帖,皮相之下却藏着紧绷到极致,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父亲的死对他打击果然很大,随着时间推移,当他对死亡的愈加深刻,这种打击便更深一层摧毁他的精神。
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司甜试探道:“宋先生,你要去看看宋爷爷吗?”
宋斯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未说话。
司甜上前道:“你现在不去看看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宋斯言却像未闻,喜怒难测的脸上罕见地泄出怒意,冷声质问滕时:“谁让你带她过来的?”
滕时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面色僵白,显然是害怕宋斯言的。
司甜见他为难,主动将责任拦在身上:“不关腾先生的事,是我自己跑来的,你不要责怪他。”
她自以为是地以为,按照宋斯言的教养,他不至于对个不熟的女人发火。
可这次,司甜想错了。
宋斯言将怒火转移到她身上,冷笑着一字一句,从容又刻薄:“我不怪他,难道怪你?司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他不留情面地说,“请你不要自不量力,现在就出去。”
这番话让司甜很是受伤,现在的宋斯言哪怕表面上再冷静,内心也与疯狗无异了。
她心里既委屈又不甘,很想反唇相讥,但考虑到宋斯言现在的精神状态,只好咬着牙,强自镇定地说:“抱歉,我无意惹恼你,是我不知分寸,以后绝不会再来打扰你。”
绝不会!
宋斯言听到这句话,瞳孔微缩,武装得极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