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行泱和木寻非去老槐巷,两人走在前头,后边跟了八名护卫,一行人走在狭窄的老槐巷子里,二十只牛皮靴子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踩得噔噔作响。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突兀,幸好这里家家院落的门户紧闭。然而住在白晓寒家隔壁的刘婶这日一大早去了一趟集市,回来瞧见这一行人,惊愕不已。她远远地跟在那些人后面,不敢太靠近。前面的行泱和木寻非怎会不知身后有人,但发现只是一个寻常老婆子,也就没在意,想必此人就住在这条巷子里。
刘婶在后面看到这群人走过自个儿家门口,心跳得更加厉害,直到了嗓子眼儿,幸好他们走过了自家门口。她见着这行人到了隔壁的人家才停下脚步,其中为首的一人敲了门,然后一个跟着一个都走进了那家院子。刘婶提了竹篮,躲在拐角的地方偷看了好久。刘婶回到家后,刘少奶奶见她神色不太对劲,就问道:“刘婶,你这是怎么了?”
刘婶大张了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左顾右看了一番后,拉着刘少奶奶说道:“少奶奶,我刚才见着好些人进了咱们隔壁的院子。您还记得吗?昨日来的小姑娘就说是隔壁的,提着糕点篮子敲了咱们家的门。”
刘少奶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亲戚朋友来看望他们了。我说刘婶,你年纪也大了,可别这么神神鬼鬼的。”说着,听到里屋有人唤她,就转身走了。
刘婶虽然越来越大了,头发也花白了,但是那双贼亮的眼睛却一点也没改,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什么亲戚朋友?那副架势,手上还带着刀剑!喔唷,隔壁住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行泱敲门,是靳照去开的门。行泱在的时候,阿漱几个还没有到汾州,自然也就不认识他。然而行泱早就听护卫说这里来了三个少年,少主走了之后,就由他们三个代为照顾着少夫人。
靳照在见到行泱后,警觉地向他身后望了望,后面竟然还有好些人,不禁浑身一颤,两只手死死地搭在门边上,壮了胆子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行泱道:“我找我家少夫人。”
靳照道:“我们这里没有你家少夫人,你找错人了。”
行泱道:“我家少夫人姓白,夫家姓云。”
“是白姐姐。”靳照这才明白,小声惊呼了起来,但他还是没有让他们进来。
看来这个少年年纪虽小,为人倒是谨慎。行泱有些诧异。
“靳照,你在门口跟谁说话?”阿漱在他身后问道。
靳照叫道:“有一群人找白姐姐。”阿漱正要过去看看,却听见白晓寒问道:“谁要找我?”
行泱站在门口,隔着靳照,远远地给白晓寒做了个揖,“少夫人。”
白晓寒看是行泱,便让靳照让他进来。只是当大门打开后,她才发现行泱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原本还想着既然是他的属下,应当只是云城的护卫而已,却看到行泱身边有个人跟他并排步行,只见此人一身墨绿锦袍,面容英俊,一双丹凤眼,长眉入鬓,隐隐然透着一股淡淡的邪魅之气,嘴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此人的神色面容,还有他走路的姿态,便知这人绝不是护卫。
众人进了厅堂,八名护卫分队展开,侧立两边。白晓寒尚不知木寻非的身份,只一边请他们坐下,一边让阿漱去泡茶。
木寻非坐在一旁,手指一嗒一嗒地敲着茶案,自进了这院子之后,他就一直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果然是天姿国色,容颜不俗,想不到少主竟然寻了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做妻子,虽然已知这个女人怀了身孕,可是月份较小,还没有显怀,于是便没有把女人大肚子的形象与她相合。
行泱看不得木寻非的轻浮样,暗地里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再跟白晓寒介绍道:“这位是斗木獬宫的少宫主,木寻非。”
白晓寒是知道云北辰在云城的那些“往事”的,一听这人是斗木獬宫的少宫主,便微微蹙了眉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不禁一颤,但并不明显,仍是微微笑道:“原来是木少宫主,晓寒在此见过木少宫主。”
木寻非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坐直了身子,说道:“早听行泱说少主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妻子,今日一见,果然比天仙还要美丽。”
白晓寒对他的恭维话表现得镇定自若,脸上始终带着适宜的笑容,道:“少宫主真会说话。”
阿漱泡好了茶,给行泱和木寻非一一端上,还有一碗放在白晓寒身旁,做完这些之后,她就笔直地站在了白晓寒身边,像是一个巾帼卫士一般。但在这个屋子里,除了白晓寒和阿漱,全是从云城而来的男子,个个都是人高马大,英勇挺拔。阿漱这个小女子站在这里,倒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
白晓寒端了青瓷茶碗,呷了一小口,问道:“不知你们这次两人一同前来,所为何事?”若是只有行泱在,白晓寒大可以说得更加自然一点,但是眼下又多了一人,而且此人还是木胥了的儿子木寻非,这回,情况可就大大不同了。
行泱面露哀色,拱手道:“此番我与木少宫主一同前来,意在请少主回云城。”
白晓寒道:“行泱,你是知道的,北辰现在还不想回云城。”说着,她向木寻非暗暗瞧了一眼,这人到现在还是那副狡黠的狐狸笑容,真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
木寻非抢在行泱前头说道:“少夫人,这回情况可不一样。父亲过世,哪有儿子不守孝的道理?”
“你说什么?”陡然间,白晓寒杏目突瞪,一边惊问,一边以不可置信并询问的眼神看向行泱。
行泱低了头,复又抬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木椅上的扶手,仿佛是在给自己一个支点,面容凄然哀痛地点点头道:“是的。城主在半个月前突然仙逝,少主若还在外飘零不回家,那就太不孝了。”
白晓寒与云北辰不经云城主的同意,私下结亲,尽管有白宇到场,心中却一直有块疙瘩,甚至有时候想着到时候见了这位公公,该如何与他相处。如今,一切都晚了,他们不会见着了。哀伤之余,白晓寒仍是问道:“云城主是如何去世的?”
行泱道:“是在一个夜里去世的。后来城中的大夫去验了尸体,各宫的宫主与和诸位长老也一同去看了,城主的经脉上有一道道的青紫色,他们一致认为城主是在夜里练功走火入魔,导致经脉逆流,这才丢了性命。”
白晓寒缓缓道:“是这样的啊!”接着她又问了诸多关于云城主去世之后的丧事情况,才知老人家的遗体尚未入土为安。
行泱道:“这等事情,自然是要等少主回城之后再作商量的。依照云城的规定,城主去世,得由云城的继承人亲自主持丧礼,最后要把老城主的遗体放入千年冰窟之中和历代城主一起。”
白晓寒从未去过云城,因此对这些事知之甚少,但听行泱说的话,心中纠结又起,看来云北辰是真的要回云城了,否则这不孝的骂名摆在头顶,要他以后如何堵住云城的悠悠众口,如何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祖志,更如何使自己心安?她相信云北辰是爱着自己父亲的,即使他很少提起他远在云城的父亲。
身边的茶尚有余温,白晓寒端起茶碗,看着杯中已然静落在杯底的翠绿,一股恶心之感忽然涌上喉头,顿时神色大变。茶碗“砰”地一声跌落在桌上,茶水四溢。阿漱眼疾手快,连日来看惯了这等场景,立即拿来痰盂让白晓寒呕出来。
阿漱挡在白晓寒身前,众人看不到她孕吐的尴尬模样。云城的护卫各个都是训练有素,在此种场面之前,依然不改颜色,面容严肃。呕到最后就成了干呕,阿漱轻轻地抚着白晓寒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行泱稍稍压低了头,木寻非也别过脸去。
终于没事了之后,阿漱拿着痰盂去了外面,白晓寒轻咳了一声,用绢帕擦了擦嘴,深吸了一口气后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这几日身子一直都不大舒服。”她对在众目睽睽之下孕吐的事情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或许这是为人母的天性。
行泱道:“夫人可有看过大夫?”
白晓寒道:“大夫开的药一直都在吃,身边又有阿漱这姑娘照顾着,不碍事。”
行泱望向屋外阿漱忙碌的身影,心想这么一个小的女孩能照顾好人吗,不禁问道:“这位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照顾少夫人行吗?”
白晓寒道:“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我,怎么不行?别看她年纪小,做起事情可是非常尽心尽力的。”
行泱小咳一声,道:“少夫人觉得行就可以。”
在回福祥客栈的路上,木寻非沉默不语,脑海里一直浮现出白晓寒捧心孕吐,阿漱挡住自己视线的那一幕。行泱与木寻非并肩而行,眼角瞟到他嘴角上扬,听到他嘴中喃喃道:“果真是个怀了身孕的女人。”
行泱眉头微皱,暗忖木寻非是不是又在想入非非了,然而这次的对象却是少夫人!行泱一边走,一边暗瞅木寻非。看着木寻非的样子,他想起了在他们出发之前,是木胥了执意要让木寻非跟着他一起出城带回云北辰的。如此一想,行泱的心中倏地紧了起来。
木胥了对云北辰恨之入骨,云城谁人不知?六年前,木胥了在义子木寻让死了之后,便一直避居斗木獬宫,谢绝访客,即使城主亲临,亦是如此。若不是城主仙逝,他来吊唁,很多人都会以为这位老宫主要在斗木獬宫中了此残生了。行泱细细地回想在白云峰上看到的木胥了,这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尽管面上皱纹横生,后背有点微微驼起,却并没有失去斗志,他的眼睛依然明亮,俨然是匹伏枥老骥。
木寻非和云北辰在云城时,是多年的好友,但是这一切都随木寻让的死,化为了乌有。木寻非即使知道云北辰是杀死他义兄的凶手,但仍顾念着朋友之情,他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云北辰被关入天池牢底之后前去看望的人,但谁也不知道他去看望云北辰之时说了什么。
这日夜里,行泱坐在房间里,安放在茶几上的手摸到了放在上面的玉箫,玉凉如水。擦拭玉箫良久,行泱猛然起了兴致,他跨出房门,纵身飞出客栈,去往曾和云北辰一同去过的汾河河畔。依旧是黑夜,只不过今夜河上没有水雾,一轮明月在河水中悠悠荡荡,随着波光闪烁。
行泱在河畔吹起了雪落梅影。箫声呜呜,声音如丝如缕,弥漫在河畔月影之上。这首曲子是由其师父静炎长老所作,其间传达了悠悠爱意,在苍白无际的雪山上寻找一抹梅红,却遍寻不到,这其中含了多少迷惘和失望?
想当初,在云北辰和白晓寒的婚礼夜晚,他想找一首关乎情爱的曲子来吹奏,一翻脑中曲谱,恰想到了这首。箫声本就哀怨深沉,如泣如诉,再加上雪落梅影背后的那段往事,当时在少主和少夫人新婚时吹奏这首曲子,现在仔细一想,委实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