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去了守卫监视的迎松居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甚至是有些寂寥。没有迎松的迎松居,只有几颗参天的古树。这一日的阳光依旧灿烂,只是有些过热了。
白晓寒在长廊下来回踱步,她的脑中还在回想着当他们走出玄明殿之时,齐莲儿所说的话,“白姑娘,莲儿若是有姑娘这样美丽的容貌就好了。”齐莲儿的脸上有着莫名的笑容,那不是一种悲凉的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奈,一种解脱,一种妥协……白晓寒无法理解齐莲儿神情,她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希望自己有美丽的容貌,所以她把齐莲儿的话当成了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羡慕和嫉妒。
“唉,你怎么不进去啊?”不知何时,花不坠也出现在长廊下,看着走来走去的白晓寒,不禁问道。
白晓寒道:“我进不进去也无关重要,司地部主定是早已知道长白山的事情,这下正在给北辰解说,我不在旁边也无所谓。倒是……”
花不坠深知白晓寒对云北辰的关心,笑问道:“倒是——倒是什么?”
白晓寒道:“我想去看望一下齐姑娘,我觉得她今日有点不对劲。”
花不坠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齐莲儿或许是一位好姑娘,但是看上连莊这样的大坏蛋,就是不应该,于是不屑道:“她相好的成了凶手,她当然会不对劲啦!有什么好去瞧的?”
白晓寒靠在一根木柱上,嘴角浮出一抹冷笑,“难道你没有看出来齐姑娘是连莊的帮凶吗?孙公子为连莊顶罪,也是出于保护齐姑娘的意图。你说,现在的齐姑娘会是什么样的心思?”花不坠还未来得及对这话细想,白晓寒猛然间转身惊呼道:“不好!”说着便跑了出去。
白晓寒一跑,花不坠自然是要跟出去的,他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喊道:“你干什么去啊?”
房间里,云北辰听着司地部主拿着羊皮纸讲解,听到屋外的声音,稍稍分了神,但很快又集中到了重要事情上面。云北辰面色凝重,略一沉吟后问道:“部主的意思是在丁酉年,长白山会有一场地震和火山爆发?”
司地部主一手捋了捋短须,点头道:“不错,山庄里的地动仪近些年来总是蠢蠢欲动,所指的方向一直是东北方,经老夫仔细推算,这事发生的时间应该就是在五年后的丁酉年。你带来的这张羊皮纸乃是出自百年之前,绘出这张星象图的人,想必是在长白山专心观察过其地质变化,才能在百年之前就预料此事,真是一位奇才啊!”
云北辰苦笑道:“可是这样的奇才却是一生都被禁锢在了天池牢底,到死都没有见到天日。火山和地震的威力,晚辈是知道的,若真的如纸上所写,天池倒转,玄武出世,恐怕云城就要毁于一旦了。”
司地部主道:“只要事先撤离,便不会有事。云公子无须哀伤。不过据闻玄武乃是上古神兽,想不到竟然是在云城,传说玄武带着远古的巨大神力,可庇佑一方。”
云北辰道:“这只是一个传说。自晚辈出生之日起,就听长辈们说玄武会佑护云城世代安泰,可是当灾难来临之时,谁又能保证呢?”
司地部主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欣赏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坚毅与理智,即使心中有魔性,但是本性还是善良的。
莲心小苑,门前小池塘中的莲花已经开了四朵,有白色的也有粉色的,另外还有三个花骨朵。这些美丽圣洁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玉立在水面上,有绿油油的大圆盘莲叶相衬,美不胜收,宛如一片瑶池仙境。这一池的莲花给莲心小苑带来了一丝清凉,一抹淡雅。
齐莲儿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绽放的莲花,心情却如这一池不起一丝涟漪的池水一般平静。
从玄明殿走出来,齐莲儿看到孙阳冕伸出手想要挽留她说几句话,她却报之以一笑,摇摇头拒绝了。她拖着沉重得如灌了铅似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回莲心小苑,感觉沿途走了好久的路。一回来,就把两个贴身丫鬟给支走了,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看着一池的荷花,时而沉默,时而傻笑。
等她觉着看够了,就站起来,进了自己的闺房。齐莲儿把衣橱中她最喜欢的一套藕荷色纱裙拿了出来,安静地换上。她用一幅绣帕盖在梳妆台上的镜子上,这样她就用不着看自己的脸了。很小的时候,奶娘就告诉过她每一个女孩的房间里都要有一面镜子,否则就无法梳妆,无法打扮了。这一回,齐莲儿终于再也不用看镜子了。在把脸洗净之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一只玉白瓷盒,用指甲抠了一点儿轻白红香的水粉,在掌中摊开后扑在自己脸上,再从另一只盒子中挑了些石榴胭脂,抹在两腮上,接着又拿起画眉石给自己描上黛色的柳叶眉。她幻想着自己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儿。
正当齐莲儿画眉之时,身后出现了一个人。齐莲儿知道他是谁,即使没有了身前的镜子,她也猜得到是谁。她放下眉笔,拿起梳子梳起肩头的长发,问道:“连哥,你看我这样美吗?”
“当然。你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了。”
齐莲儿转过身,看到连莊眉目间散发着疲倦和焦灼。可她却是不紧不慢地停止了梳发,她依然坐着,没有站起来,和绝大多数淑女一般,把双手整齐地放置在膝盖上,蝌蚪大小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连莊。
连莊已经知道了他舅父回来的讯息,知道了齐庄主对他的逮捕令,他知道此生已再无机会在四方山庄安生立命,现在只求寻得一线生机,而他的生机正是齐莲儿。他一生的夙愿只想出人头地,想做人上人,可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将重新做回他的市井之徒,遭受白眼和耻辱。但他不甘心!
齐莲儿站了起来,走到连莊身前,说道:“连哥,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连莊感到今日的齐莲儿与往常不一样,她比以往更加妩媚,但是她那浓妆艳抹的姿容却是更加的丑陋扭曲。连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天下间任何地方,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去。”
齐莲儿在听了这句话之后,笑得更加灿烂了,脸上的胭脂就和晚霞一般光艳。她走得更近了,一只青葱般的手搭在连莊的手臂上,脸慢慢地挨到他的肩上。就在这时,连莊几乎不可信地瞪大了双目,袍子上已经涌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他握住那把插入自己胸口的匕首,摸到了柄上的花纹,他认得这把匕首,因为他就是用这把匕首刺伤了他的舅舅。后来这把匕首就一直被齐莲儿保管着,没想到今日会插进自己的胸膛。
齐莲儿的神情就在那一刹那变成了冰霜般的冷酷,就连再红的胭脂也掩盖不住她眼神中的冰冷和绝望。齐莲儿说道:“连哥,你为何不一直骗到我死呢?你知不知道一辈子被一个人欺骗,那莲儿也圆满了呀?”她的手上、藕荷色的袖子上沾满了连莊的血,鲜红的血。那把匕首还在她的手中,就那么一直被她握着。她看着连莊慢慢地倒下去。而她就这么冷冰冰地站着。
白晓寒和花不坠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的一幕。连莊已经倒在了地上,身体扭曲,胸口血流不止,最后在抽搐中死去。而自始至终,齐莲儿就这么站着,直到看着连莊不动了,她才又慢慢地走回梳妆台坐下,放下匕首,用白色的手绢擦拭掉手上的血,尽管还有红色的血迹,但她毫不在意。
花不坠是第一个冲进屋子的人,他先探了探连莊的呼吸,确定了他的死亡。白晓寒带着对血和死亡的忌讳,犹豫地提起脚步走进屋子,屋子里充满着鲜血的腥味,和屋外莲花的清香混合在了一起,让人莫名的寒栗。
虽然看不起连莊的为人,但花不坠从来都没想过齐莲儿会杀了他。花不坠一直都以为连莊是齐莲儿的情人,在这种关头,更可能的是把他送出山庄去,而不是杀了他。
齐莲儿面对突然而至的白晓寒和花不坠,竟然笑了笑,淡淡地说:“他死了。”说的时候露出一种只有小女孩才有的天真神情。齐莲儿缓步走到梳妆台前,在鼓凳上坐下,撇过头将脸贴在冰凉的梳妆台上。她微微笑着,天真地笑着。
直到看到了藕荷色的衣裙染上了红色,白晓寒才惊恐地大叫道:“齐姑娘!”
花不坠马上跑过去扶起倒在梳妆台旁的齐莲儿,她竟然用同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红色的鲜血顺着衣裳渐渐地印染下来。花不坠一时乱了阵脚,连忙用旁边的手绢替她捂住伤口,可是血还在不住的流。白晓寒跑到莲心小苑的门口,向外大声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快来人啊!”
第一个跑进来的是孙阳冕,他一直都在离莲心小苑不远处的长廊中徘徊,听到喊声之后,立刻拖着尚未痊愈的腿脚一步一跛地跑了过去,当中差点摔倒两次。当他跑到屋子门外时,看到齐莲儿浑身是血的靠在梳妆台上,口中似乎在喃喃自语。白晓寒站在门外,她不想看到死人,所以就没进门。而孙阳冕站在门外,双脚想踏进屋子,却怎么也迈不进去。
后来人来得越来越多,一时混乱极了。齐赋听到消息之后立刻赶来,企图挽回女儿的性命。
孙阳冕始终木讷地站在门外,门口处的人来来往往,喊得撕心裂肺,仿佛都与他无关,被撞倒了就自个儿爬起来,然后靠在门框上,等待时间的流逝。花不坠走出房间的时候,他问道:“师妹临死前,说了些什么?”
花不坠为齐莲儿的死感到一阵伤感,他明明看到临死前的齐莲儿一直望着门外的孙阳冕,却始终未见她抬起手叫他进来,或许是流血过多的齐莲儿已经没有了力气。花不坠道:“她说:‘师兄,你可曾记得莲儿十岁生日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外人无从得知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孙阳冕却渐渐想起了一件事情。齐赋为女儿的生日准备了丰厚的礼物,那一天的齐莲儿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山庄里的众多弟子都来给她过生日,孩子们最大的乐趣在于一起玩耍,玩游戏输了的齐莲儿哭了起来,齐赋过去给女儿擦眼泪,问她为什么哭啊。稚嫩的齐莲儿一边啜泣一边说:“他们说我要是再哭,就更不可能嫁出去了。”十岁左右的孩子尚且懂得了美与丑的概念,那个概念就这样一直扎根在了齐莲儿的心中。齐赋为排解女儿心中的苦恼,就把众多弟子中的孙阳冕拉了过来,问道:“阳冕,你愿不愿意长大了娶莲儿?”那时候的孙阳冕已经十五岁了,他一再看了看泪雨梨花的齐莲儿,沉默了好一会儿,上牙咬着嘴唇纠结,终于说出了口:“不想。”齐庄主为孙阳冕的话感到震惊,甚至有些气愤,可是在听到孙阳冕说的“人应该诚实”的话之后竟然哑口无言。
没想到多年以后的今日,结局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