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一间客栈中,住店歇息的客人都已睡下,一片寂静。
楼下的大堂里坐着两个客人,两人坐得位置相隔颇远,其中一人的桌上摆了一壶清酒、两碟下酒菜。深夜里,此人身形萧索寂寥。
有一人从楼上走下来,走到唯一有客人的酒桌前,轻声道:“小姐已经睡下了。”
喝酒的人正是木寻非,他放下酒杯,对阿音道:“难为你了,一路上吵闹个不停,小孩子比大人可要难控制得多,打不得,骂不得。”
木寻非见阿音面若有思,微红的脸上淡淡一笑,说道:“还在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阿音点头道:“我觉得那个小铁匠倒是个很好的少年,明知云霁小姐不是亲妹妹,却还是拼死维护,体贴照顾。面对危险,临危不乱,这份勇气着实可嘉。我们好像不应该把小姐从他手里强行带走。”
木寻非抿嘴沉默半刻,方才开口说道:“那个少年,若是一辈子做个铁匠,就太屈才了。像他这样真诚勇敢的人,加以培养,日后定不是池中之物。”
阿音柳眉微蹙,疑惑道:“那为什么公子还……”
木寻非笑道:“阿音,你信不信,我们把小姐送回云城之后,那个少年过段时日便会找来?”
阿音恍然明白,笑道:“还是公子考虑的周到。”
木寻非道:“明日,你就把小姐送回去吧!”
阿音道:“公子不回大鲜卑山?”
木寻非道:“我尚在守孝期,不回。”
阿音陪着木寻非坐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公子,你这样做,可否值得?老宫主当初告诉你云霁小姐的下落,恐怕是为了给你留一个护身符。”
木寻非道:“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要不要这护身符是我自己的事情。眼下云城太平无事,云北辰回归云城之后,性情是越发得沉稳内敛了,如今又是大权在握,若以后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恐怕也是我咎由自取。”
云北辰身为云城之主,他二人身份尊卑有别,而在这无人之地,木寻非却喜欢直呼其名。阿音低眉沉吟道:“依城主现在的地位,只怕是已没有人能撼动的了。”
木寻非叹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当初云北辰还是流亡在外的少主之时,我就想使计让他回不来,可惜啊,父亲思想顽固呆板,一心只想着亲手杀了他给大哥报仇,却半分没有想过若是坐在云城城主宝座上的人不是姓云的,对于云北辰来说,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同样是复仇,父亲却选了一条远路,最后还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阿音道:“老宫主只是对寻让公子的事情放不下,所以才与城主处处作对,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对云城,他老人家还是忠心耿耿的。”
木寻非道:“你说的不错!”
是日夜里,有两人在客栈附近的角落秘密聚首。其中一人道:“他已经喝下下有化功散的酒了。”
“真的!只要中了化功散,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不得用功,嘿嘿,这一回,我不仅要拿到金蚕丝,还要报仇雪恨!”黑暗中陡然而起一阵阴冷的笑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大哥觉得什么时候动手?反正他现在武功暂废,已成咱们的瓮中之鳖,不急这一时。不如明日等他们离开客栈,咱们再动手!这一回,我要叫他好好看清我的面容!”
“明日?明日也好。”
天亮之后,云霁一醒来就在房间里叫嚷着要哥哥,童声稚嫩娇弱,可若是闹得大了,也会引来非议。阿音在旁劝道:“小姐,你别嚷了,奴婢这就带你去云城,到时候小姐就可以见到爹爹妈妈了。”
“我要我哥哥!”云霁并不领阿音的好言软语,“哥哥说爹爹妈妈到天上去了,不会再来看我们了。”
阿音温言道:“奴婢说的是小姐的爹爹妈妈,不是你哥哥的爹爹妈妈。”
云霁道:“我的爹爹妈妈,不就是哥哥的爹爹妈妈吗?”
阿音被说得一时语塞。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开了,木寻非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在云霁的小身子上一点。小女娃瞬间倒在阿音的怀里,不再吵闹。
“放心,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这样你在路上就方便多了。这孩子的鬼精灵跟她父母还真有点像!”
木寻非看着阿音带着孩子离去之后,便也回身进入客栈结了账,准备往长白山而去。如今云城易地,父亲已丧,云霁找回,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结果。
木寻非独自一人走在官道上,脚步轻快,手中还折了一根杨柳枝。忽地,前路正中央立了一人,此人气定神闲,手中握鞭,嘴角噙笑,仿佛就是在等他。
木寻非深感此人的古怪,心忖他莫不是附近的抢匪?当下欲绕道而行,忽听面前这人开了口:“木宫主。”
木寻非听到这声称呼,当即立定,这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再仔细瞧瞧这人的样貌,着实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只见这人冷笑道:“木宫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时隔几年,竟然认不得我来了!那我就提醒一下你,你可还记得多年前赵家镇的赵家祖孙?还记得当年从我家骗去的金蚕丝?”
“你是赵刚!”
“不错,木宫主终于记起来了!”
当初在赵家镇之时,木寻非与赵刚交过手,深知此人武功低微,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因而就没放在眼里,“你想来夺回金蚕丝?”
赵刚道:“不错,我不仅要金蚕丝,而且还要你的命!”
木寻非不屑地笑道:“哦?这是为何?敢情你在江湖上混了几日,便也喜欢上了打打杀杀?”
赵刚忽然眼中泛红,恶狠狠道:“当日你谎骗称是鲲鹏堡的人,到我家骗去金蚕丝。祖母想那金蚕丝本是鲲鹏堡之物,倒也痛下心舍去。哪知过了两月,真有鲲鹏堡之人上门来,这才使得我们祖孙二人得知被骗。祖母闻得噩耗,竟当场气愤而亡!我也因此涉足江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你。你说,这等大仇,我如何能不报?”
赵老太太竟然因为这事被气死了!木寻非委实没有料到,眼下若是要他把金蚕丝归还,倒也可以,若是想要他把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这可就恕难从命了。木寻非道:“此等大仇,确实该报。可惜,依你的武功,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忽见赵刚仰头狂笑起来,不以为然道:“哦?这可未必!”话音未落,倏然间挥鞭而至。
木寻非始料未及,当即纵身相避。然而稍提内力,方觉身子大不一样,竟感浑身无力,丹田如空漏之斗,竟不能内聚!勉强避开飞来之鞭,木寻非不禁额上起汗,容色寒栗,脱口道:“你……”
只见赵刚手持长鞭,笑得狰狞,“你昨晚既已中了化功散,十二个时辰内都无法运用内力。呵呵,被人算计的滋味如何?”
木寻非沉声内敛,再一次暗暗提动内力,果真是丝毫全无。想他云城斗木獬宫之主,难道今日要丧命这厮?正当他踌躇不甘之时,赵刚的又一鞭袭来。赵老太太虽善驱游丝细物,而赵老太爷却是善于用鞭。祖父母在世时,赵刚两样皆学,而两位老人去世之后,他便专攻鞭法。
没了内力,只靠招式,木寻非哪里还会是赵刚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几年来勤加习武,武功大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赵家镇的淳朴小伙了。
不出十招,木寻非便已招架不住,无处可逃,胸前被甩着两鞭,衣衫破裂,皮肉绽开,甚至连脸上也挂了彩。赵刚越战越勇,面目更发地狰狞起来,见到木寻非已然倒地,一脚踏上前去,手中鞭子抵上对方的脸面,挨近了羞讽道:“没想到木宫主也会有今日的狼狈!传闻云城飘渺如同仙境,虽绝迹江湖,却是声名显赫,若是让武林同道得知云城的斗木獬宫主丧命于赵某之手,那赵某岂不是要扬名于江湖了?哈哈哈……”
木寻非冷言淬道:“今日木某没看清黄历,死在你手里算是运气不佳!”
赵刚被眼前巨大的胜利和喜悦冲昏头脑,眼露寒光,杀气毕露,一掌高举,正欲盖到木寻非头顶之时,忽听身后脚步,停下动作,立即堆欢道:“季兄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木寻非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身量高而细弱,脸色苍白而憔悴。他姓季!云城护卫队左护法手下护卫皆以“季”姓,难道是云城之人?否则赵刚怎会得知他的身份。
来者何人?正是当初迁城之时留在长白山的季深!他虽曾是云城护卫,后又转做白云峰杂役,可也仅仅是一下属,是以身为一宫之主的木寻非不认识此人倒也无从怪哉。
季深冷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木寻非,面无表情道:“你打败木宫主了?”
赵刚笑道:“还真多亏了季兄出的计策,否则小弟怎会如此轻易的得手?”
木寻非强称起身子,盯着季深的面容,吃力地问道:“你是云城护卫队的人?”
季深道:“不错。”
木寻非道:“你是谁?你是行泱手底下的人?”
季深道:“曾经是,后来便不是了。”
木寻非道:“行泱为人素来温和宽厚,总不会是他把你赶出护卫队的吧!”
季深道:“不是。是在下身子孱弱,功力渐退,这才出了护卫队。”
木寻非道:“那你怎么会与这厮混在一起?”
季深正欲再答。身旁的赵刚却已不耐烦道:“季兄为何与他这般慢悠悠地一答一问?你适才已追上那姑娘和小娃子了?想必人已经在你手里了吧!”
“阿音!”木寻非闻言立即瞠目悚然,脱口而道,“你抓了阿音和孩子?”见季深不答,他又高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可知道那孩子是谁?”
季深道:“那孩子是城主失踪的女儿。”
木寻非道:“那你竟敢……”
季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莫名而又淡淡的笑容:“云霁小姐的失踪不就是当年令尊木老宫主所为吗?”
提及亡父,木寻非微微一怔,季深所说不错,云霁的失踪流落不就是父亲所为吗?那如今眼前这人为何又要抓走云霁?难道此人也与城主有仇,抓了孩子准备威胁城主?
“想不到那小女娃竟有这等身份!”赵刚暗道,又转眼瞅了瞅季深,心忖此人应该是与云城主有大仇,否则怎会挟持云家小姐,若是让云城主知晓,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季兄,反正你已经抓了云姑娘,而小弟又得罪了这位木宫主,咱俩与云城的梁子是结大了。你与这人再啰嗦下去也无意义,不如就让小弟先报了仇。”
季深颔首道:“也好。不过,正如赵兄所言,我与云城之间犹如碎瓦破石,再难恢复从前。而今,小弟有一事请赵兄成全。”
赵刚道:“何事?只要小弟办得到,一定极力相助。”
季深道:“赵兄想对木宫主下手以慰老夫人的在天之灵,而小弟也与木老宫主有些恩怨,可否让小弟先出第一刀,只伤不杀,而让赵兄做最后的结果,如何?”
赵刚笑道:“这有何难处?如今这位木宫主已无内力,又有伤在身,可谓是咱俩的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季兄,请吧!”
季深向他抱拳道:“多谢成全。”话毕,袖中抖落一柄短小的弯刀,紧握在手。
木寻非额上粒粒冷汗,只见季深脚步微移,手执利刃。突然,眼见一道银弧闪过,却是急转向后,那柄弯刀便直直正中赵刚胸膛。
赵刚深重一刀,恰在心脏,瞬间圆目大睁,不可置信地看向季深:“你……你……为何……”
季深猛然拔出弯刀,血溅脸颊,淡淡道:“我乃系出云城,怎能与你干嗜主罔上的勾当?”
鲜血流涌,赵刚浑身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不能动弹。
木寻非经历这番生死攸关的险情,直到看着赵刚已死,亦不能缓过神来。季深走到他身边蹲下,“木宫主可还无恙?”
木寻非道:“我没事。”他勉力从地上站起来,询问道:“阿音和孩子呢?”
季深道:“木宫主请放心,小人根本就没有跟踪阿音姑娘和小姐,而是一直跟在赵刚的背后。”
他这一说,木寻非才放下心来,抚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复又转向对方,疑问道:“你到底是谁?”
季深道:“小人名叫季深,原本是行护法的手下,后来在白云峰做杂役。”
“你与先父有恩怨?”
“不算是。”季深顿了一会儿,方道,“但也有些干系。当年木老宫主劫持小姐,小人,小人也曾参与。后来多番思想,终至悔悟。是以当年城主迁城之时,没有随其他人离开长白山,多年来一直暗中查找小姐的下落。”
木寻非道:“原来如此。”他是个聪明人,安静细想片刻之后,又道:“其实你本来与那赵刚是一道的,对吗?”
季深垂下眉眼,说道:“不错。当日宫主在山林里带走小姐,小人其实是躲在暗处,只不过当时小人误以为宫主会对小姐不利,又忌惮宫主的武功,因此只得悄悄跟随。赵刚与小人昔年结识,交情倒也不深,交谈三五语,得知对方的意图,因此才使计在宫主昨夜所饮的酒中下了化功散。”
“那你为何又临时变卦?反倒杀了与你同谋的赵刚?”
“因为……因为宫主在客栈中与阿音姑娘所说的话。宫主无意与城主为敌,也无意加害于小姐,带走小姐,只不过是想将小姐送还给城主和夫人。小人听闻此语,怎还会再与赵刚同道?”
过了半晌,木寻非又问道:“你可否要去大鲜卑山?”
季深摇头道:“当年留在长白山时,小人便没有想过会去大鲜卑山。如今心愿已了,自当是回长白山。”
木寻非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俩同行。”
“实乃小人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