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云城已经全数迁到了大鲜卑山的新城。这一日,云北辰在新宫殿举行了盛大的迁城典礼,宣告着云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七宫的宫名皆是按着北方七宿的名称命名,故而继续留用,可是大鲜卑山上没有白云峰,城主的宫室和七宫相邻,所以得重新另取一名。
迁城大典的这日,云北辰下达命令,把城主宫室的名称改为北极宫,而宫主城主的称谓则不变。
数月过后,新迁入城的人们已经开始习惯新的居住地、新的生活。大鲜卑山山缓坡广,森林茂密,野物颇多,物资丰饶,定居下来的人学会着在新的地方安居乐业。
北极宫位于云城的西北侧,站在北极宫内最高的凌云楼,云北辰可以俯瞰到整个云城的景貌。新的云城虽不比旧城峥嵘巍峨,却也是和谐安宁。
凌云楼的楼阁顶端四面凌风,只有软帘遮挡。此时风未大,云北辰就让人把软帘都卷了起来。行泱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上楼阁,递给云北辰一封书信,说道:“城主,现在已经是辛酉年四月,不知长白山那边怎么样了。”
云北辰看着信上的内容,“是啊,辛酉年到了。”这封书信是从长白山送来的,依旧与往常一样,无大事发生。四个月前的信上回报说云河镇的人已经全数迁离。
行泱道:“前几日,木宫主去了长白山。”
云北辰道:“我知道,他来禀报过了。”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木寻非和阿音策马奔驰在官道上,见天色越来越黑,远远望见前面有一家荒野客栈,他们可以到那儿落脚。
客栈里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过路的商人。伙计端上酒菜之后,阿音道:“公子,这里离云河镇不远了,差不多还剩下百里路,我想明天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
“两位是要去长白山脚下的云河镇?”坐在旁边的一个商人听到阿音的话后问了一句。
阿音和木寻非相视一眼,却没有直接答话,只听这个商人又道:“若是要去云河镇,我劝两位还是别去了。镇上的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数月之前,全都搬走了,现在云河镇只是一座空镇。”
云河镇变成了空镇,而长白山云城在更早之前已变成了空城。此时的长白山更加寂寥了!
木寻非无意与商人谈话,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菜。阿音却顾及着商人的面子,当下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去过云河镇?”
另一个大胡子商人道:“我们本来是想去那边做药材和兽皮生意的,还没到,就听路上的人说云河镇空了,所以我们几个就半路折返了,现在还要找另外的地方去做生意。”
这一夜,木寻非和阿音在这家荒野客栈下榻。
当夜亥时,客栈里的伙计站在门外,仰望天空,大叫道:“那,那是流星,还一颗一颗的,怎么下个没完啊!”
仍在楼下饭堂喝酒的两个商人听到叫声,也走了出来,只见黑夜里满天星斗流动,万千流星斜刺划破苍穹,尽数向东而下,如一场密雨一般,绚烂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在此看到了流星雨!”
“是啊,千载难逢的机缘!”
然而此时此刻的另一端,云北辰站在凌云楼上,望着满天如雨星陨,却是面色沉重。这样的星空,这样的景象——原来如此——羊皮纸上所画的凌乱的北方七宿原来是这个——流星雨!
云北辰终于明白了!
不仅是云北辰,仰望同一星空参悟出这个秘密的还有静炎长老。长老站在花园之中,对着夜空中流星雨捻须而望,暗叹:“流星雨!流星雨!哈哈哈,原来是这个!”
云城之中的居民听到外面有流星雨之后纷纷跑到屋外,对这美丽而难得一遇的夜空无不赞叹!云北辰站在凌云楼的高阁,望着城中那些手舞足蹈、指天欢笑的人们,阖眼长叹,过了片刻,向身后的人问道:“木宫主是何日启程去长白山的?”
“回城主,是三日前。”
子时过后,流星雨止。
睡在客栈之中的木寻非不知不觉被一种晃动给吵醒了。他觉得身下的床铺似乎在摇动,满屋子都在发出乒乒乓乓、呲呲嘎嘎的声音,桌上的茶具、木架上的脸盆、桌脚、椅脚……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摇晃。
这一切仿佛在梦中,可是这不是梦!
木寻非尚在疑惑,客栈里的其他人却全都慌乱地披着外衣跑了出来,叫嚷道:“是地震,地震!大家快出来,快出来!”接着,又听到桌椅被撞倒的声音,楼梯上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客栈楼下马鸣嘶吼的声音……
阿音人未进房门,就大喊道:“公子,赶快出客栈!这是地震!”匆忙跑进木寻非的房间,拉着他要往外跑,可是脚下晃荡,走得不稳,即使走出房门,还在客栈之中。最后,木寻非和阿音是从窗户口跳出去的,一落地,又是一阵疾奔,跑到空旷地,才停下来。
一同住在客栈的商人常年在外经商,其实也是有两下的练家子,感觉势头不妙,也都来不及从楼梯下来,直接从窗户口奔窜而出。
众人呆立,回身望去,只见客栈仍在晃动,不仅是客栈,远处的山林、地上的石头……一切都在动。大地在震动!只是他们并非在震中,所以地震得没有想象中的厉害,没有出现地崩石裂,万物倾压的场面。
地在震动,人心也在震动。跑到空旷地的人们犹在叫喊,仿佛要与天地比声。
阿音惶恐道:“公子!”她想说震源是不是在长白山的方向,可是还未问出口,就见到一个脸色苍白的木寻非,他的额角布满了晶莹冷汗,身子僵硬。
不知不觉,地震消失了。大地又恢复了平静。远处那间简陋的荒野客栈竟然尚能安立,一瓦一石都未落下。众人挥汗嗟叹,虚惊一场。
可是木寻非不这么想,他身在长白山百里外的荒野,能够安然无恙平安无事,但是身处长白山天池牢底的父亲呢?他能躲过这场浩劫?牢底的琉璃顶会被震破,天池水汹涌而灌,地底的熔岩会从火山口奔腾而出,一路蚀石腐木,崩塌的雪山足以把人淹没在雪海山石下……
天池牢底的木胥了,无一生还的机会!
忽地,有人惊慌地大叫了起来:“看,那边好大的一团黑烟尘!”众人望去,只见东北的天际浮起一团巨大的黑色烟云。此方的天空万里无云,而那边却是黑云滚滚,张天四布。
长白山的火山终于迸发了!
只见那团黑云越来越大,瞬息万变,渐渐地遮天蔽星,犹如一众黑暗魔鬼,是夜冲破地狱之门,就急着往天界、往人间飞奔而来!
人们逃过了地震,又开始害怕起那团黑云,纷纷欲跑回客栈。
阿音拉着木寻非道:“公子,我们快进屋吧!”木寻非伫立不动,双眼猩红。阿音站在他身侧,隐隐然看到他的双目中有了晶莹的东西,仿佛是泪珠。
众人刚要进客栈躲避黑云,就被掌柜大声劝阻道:“在屋子里更危险,各位客官还是待在空旷地安全!”客栈掌柜是上了年纪的人,阅历颇丰,知道地震过后千万不可再待在屋子里,唯恐后又余震。众人听到掌柜提醒,只能留在荒野上,至少这里不会有山头房屋压将下来。但是所有人都是心有余悸,抚胸长叹。木寻非却不是余悸,他始终在恐惧害怕担忧。
过了片刻,木寻非蓦地叫道:“我要去长白山!”话音未落,便立即向马厩跑去。阿音无奈,只好追过去。可是现在马厩里哪还有马?马棚塌倒,栅栏横七竖八,马槽倾翻,狼藉一地。牲畜的灵敏胜过人类,它们早就预感到这场浩劫。人未逃时,羊儿马儿牛儿早已跳腾嘶吼。这个时候,已不知奔窜到哪里去了。
今夜有风,东风。众人抬头眼看着黑云已越来越近,快要压到头顶,又都手忙脚乱开来。商人大声问道:“那团黑压压的是什么东西?”
掌柜道:“那是雨灰,是从火山口喷出来的,大家赶紧用湿布遮住口鼻,以防那雨灰落下时钻入口鼻。那边还有一缸水呢!大家赶紧啊!”
众人听到之后立即扯了身上的衣服一角,到水缸里沾湿后裹在面部。
顷刻间,满目的雨灰,从天而降,飘洒而至,重重密密,地上渐渐地积了一层灰迹,铺草遮木,犹如是下了一场雪,然而雪是白的,现在地上覆盖的却是灰黑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烧熏燎的硫磺腥臭。
这时已见天明,只不过天空仍自灰暗。客栈掌柜望着黑沉沉、潇潇飒飒的天空,皱眉叹道:“看来这场火山爆发不弱啊,一夜了,雨灰还没下完。”
商人道:“那它们要下到何时?啊,我终于明白云河镇为什么突然间空了,镇上的人早就知道火山要爆发!”
“唉,幸好我们没到云河镇,否则若是赶上了那边地震,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商队的人连连称是。
木寻非坐着不动,手却在颤动,酸痛的两眼一阖,两道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阿音看到,叹气心疼。
地震已过,火山刚歇,然而这漫天的雨灰,却下了两天两夜。木寻非等不到雨灰下尽,就要动身前往长白山,没有马匹代步,只能徒步而行。幸好他和阿音都身怀轻功,奔至云河镇,未用一日的功夫。一路上,两人斗篷遮顶,达到目的地时,整件斗篷已满是秽迹,然而他们再狼狈不堪,再污迹斑斑,也比不过云河镇满目的疮痍。到处是颓墙败瓦,地裂路阻,真叫是废墟一片!
木寻非和阿音走在云河镇的废墟中,一步一个脚印,小心翼翼,生怕底下还有生命,可是周围的一切极其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踏着一地的碎瓦破石,两人走至渊河洞天,原本豁亮整洁的四合宅院,现在已成一片瓦砾。
山下已是如此,那么山上呢?
来至长白山的次日,雨灰终于停止。洁白的雪山变成了灰山,长白山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天池的水干了,围绕天池的群山变样了,有些高了,有些折了,有些山谷被填埋了,有些河流改道了……总之,这再也不是木寻非印象中的长白山了,他甚至都不记得天池牢底的方向和位置。
行走在上山去天池的道路上,一路荒寂。天池牢底的入口前,更是满目的死寂。
监牢洞口早已被大石封严——两世隔绝。
阿音杏目圆睁,半吞半吐道:“公子……”
木寻非阖眼哀然惨笑:“早知是这般景象,还是要过来看看!”
阿音道:“可是老宫主的遗体……”
木寻非道:“列为先城主的遗体尚在千年冰窟之中,与山共存共灭,更何况是父亲呢?我来,也只不过是看看这最后的光景罢了!现在终于看到了。”
阿音道:“公子可要在这里做什么?”
木寻非仰天长叹:“父亲一生都不能踏出天池牢底半步,现在葬身于此,我这个做儿子的,就在这里给他老人家立个空冢吧!”
阿音看看眼前紧闭的洞口,又看看木寻非的哀哀凄色,点了点头。
空冢就建在天池牢底的洞口处,阿音堆土累石,木寻非则去寻了一棵粗壮完好的鱼鳞松,用利石劈成一块长木条,在上面写道:“先父斗木獬宫主木胥了之墓,不孝子寻非立。”
空冢建好之后,木寻非就把写下墓文的鱼鳞松长木条立在坟冢前,一掌盖落,木条深深没入石土中。
木寻非在空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眼泪再也无从遁形,潸然而下。这个时候,阿音似乎又见到了当日在雪鹿馆醉酒大哭的男子。
木寻非伏地而泣,忽觉有一手掌落在他肩上抚慰。他以为是阿音,回头一看,竟是一身白袍的云北辰,白袍上尚有灰迹。
阿音忙行礼道:“城主。”
木寻非站起身,拭掉眼泪,说道:“城主怎么也来了?”
云北辰肃然不答。他身后的曲风回答道:“城主看到流星雨,想是长白山的地震可能发生,又知道木宫主来了长白山,所以就跟着前来看看。想不到真的赶上了这场地震和火山爆发。”
木寻非听后再把目光看向云北辰。只见他走过身侧,在木胥了的坟冢前躬身拜了三拜,又接过曲风递上来的一篮食盒,取出里面的酒壶和酒杯,亲自倒上了三杯酒,一一洒在坟前。木寻非着实没有想到云北辰会这般行为。这个与他父亲一生为敌、仇恨不尽的云城之主,竟然会屈下身段来给仇人拜礼。而后他又听云北辰轻声叹道:“木老宫主,你在此安歇吧!你我纵有千仇万怨,现在也该各自释怀了。”
木寻非犹在惊然当中,云北辰却对他说道:“今日在逝者面前,只有长幼,不论尊卑,所以你们不必惊讶疑惑。”
几人离开木胥了的空冢之后,曲风向云北辰问道:“城主可要去白云峰看看?”
云北辰向北方的山峰望去,摇摇头道:“不必了。”接着,他又问木寻非道:“木宫主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木寻非忽然半跪下,拱手道:“属下打算在长白山为父守孝三年,还请城主成全!”
云北辰道:“守孝三年,你有这番孝心,木老宫主在九泉之下定然会很欣慰。本座怎会有不允的道理呢?”
木寻非道:“多谢城主成全。”
与木寻非和阿音道别之后,云北辰走在下山的路上,对曲风道:“派些人在山里仔细地搜寻一遍,看是否还有幸存者。”
于是,木寻非和阿音留在了长白山。云北辰一回至大鲜卑山,便给斗木獬宫下了命令,宫中事宜暂且由管事代理,再者让斗木獬宫的管事挑派一些人去长白山,给木寻非带去一些物什。三年时间,可不短!
行泱知道了木寻非的事情之后,叹道:“早知有如此结果,长者在世时,又何必那么争锋相对、寸步不让呢?”
然而白晓寒却有不同想法,“这是他们父子相处的方式,没什么对与不对。”
半月之后,云北辰派去长白山的人终于返回,正在书房中禀报:“属下在山中搜寻了三天,共寻得五十三名幸存者。因为事先有留山不迁的花名册在手,所以身份姓名全都一一对证过了。”说完,把手中幸存者的名册递上去。
云北辰看了一眼名册上所录的五十三个福大命大的幸存者名字,说道:“再去问问他们可愿意搬到大鲜卑山来,若还是不愿意,就在长白山帮他们修建居住的房屋,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还有,在天池周围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给死去的人全都立个坟,无论有无寻到尸首,若有遗体,就好好安葬,若遗体已失,就立个空坟。”
“是,属下立即去办。”
新城已落,浩劫已过。站在山头上俯望新兴的小城,云北辰心中无限感慨,这不就是自己所一直努力的结果吗?万事已成,功业已立,云城之中再也无人会与自己作对,现在反而又觉得空虚寂寞起来。云北辰临风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