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木胥了便开口说起了他的那个故事:“曾经有个年轻人,下山门去办事时遇到了一个姑娘,一个被人追着扔石头的姑娘。那姑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为了躲避别人的欺侮,抱着头四处逃窜。其实她的年纪比那些孩子要大得多,可是她只是逃,没有反抗。后来那姑娘被追打得额角出了血,摔倒时又擦破了手,狼狈不堪。那个年轻人看着来气,就出言喝止了那群孩子,并把受伤的姑娘扶了起来。孩子们见到姑娘有帮手,而且帮手的身上还带着兵刃,便吓得一下子全散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年轻人想看看姑娘的伤势,可是她却一直低着头遮遮掩掩,不肯正视,轻声道了声谢谢之后就跑了。那一日,年轻人在他们村庄里住了一宿,向村里人问起了那位姑娘,才知道为什么她会忍气吞声地受一群孩子的嘲笑欺负。原来那位姑娘是个极可怜的人,父亲是个酒鬼,终日只知酗酒闹事,不会劳作,而她的母亲却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只因无法忍受这样的一个丈夫,就跟村里的一个汉子私通。后来,她母亲的这件事情被发现了,按照他们村里的规矩,这样一个□□不贞的女人是要被填井的,连同那个和她私通的男人也是一样。可是那个男人连夜逃走了,丢下了她母亲。她母亲在众人的责骂声中被填了井,带着耻辱死了。因为有一个无用的父亲,一个不贞的母亲,所以那位姑娘在村里的日子很不好过,既要劳作生活下去,又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甚至是打骂。”
“年轻人很是同情这位姑娘,于是在一个早晨,去看望那位姑娘。然而当他刚走进他们家的柴院,就看到那位姑娘慌张大叫地跑出来。年轻人不知其中原因,只见那位姑娘已经跑出了老远的地儿,于是他就走进他们家门一看,才知她的酒鬼父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地死了。因为这件事情,村里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他们家。村里的一些人虽然同情她,但是没有人愿意拿出钱财来给她父亲安葬,于是,她只好跑到附近的镇上去卖身,以求安葬父亲。”
“年轻人在街市看到她脖子上挂了牌子,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字是求村里的秀才写的。整整两天,都没有人愿意买她,最后,年轻人拿出了银两替她葬了父亲。等丧事一过之后,年轻人便要走了,他本是出于同情和好心,并不是真的要买下她。按着日子来算,他应该要回家去了。姑娘知道留不住他,就在他离开的那一晚,把自己收拾了个干净,决定委身给年轻人,以此来报答他。年轻人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并没有拒绝姑娘。”
“那一日过后,他就离开了。然而一别十年,年轻人早已娶妻生子,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当他又一次下山经过那个村庄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曾经那位可怜的姑娘,便走进去看了看,问了村里人那位姑娘的景况,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姑娘早已不在该村。她是被人赶出去的,因为她未婚先孕!”
说到这里,木胥了停止了叙述,整个人木然呆坐。他的双眼已瞎,所以白晓寒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的心境。
过了一会儿,木胥了继续说道:“等问清楚了之后,他才知道那位姑娘是在他走了之后怀孕的,所以他想孩子肯定就是他的了。于是,他就沿路继续打听他们母子的下落,最后是在一家青楼中看到了她的身影。当年那个楚楚可怜、只会忍气吞声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浓妆艳质、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两人十年再见,恍如隔世,男子心生震惊,女子只哭不语。原来她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养活儿子,竟把自己卖进了青楼。因为青楼里不许生养孩子,她就把孩子寄养在了一户人家里,每隔一段时间去看望孩子,送去些钱财物帛。他们在房间里喝了很多酒,眼红耳热之后,女人跪下来哭求他把孩子带走,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可是他因为已有家室,所以当场犹豫不决。可就在犹豫之时,女人拿出了一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肚腹,她用她的血,用她的死来请求男人答应她最后的愿望。”
“女人死了之后,孩子被接了出来,尽管知道是自己亲生的孩儿,却因为他母亲的身份,无法入家族的宗祠,所以只好认作了养子。”
故事说完了,木胥了仰天长叹,撕心裂肺的悲痛从心而生,痛彻骨髓。
白晓寒听完之后,不知何时已是杏目圆睁,哑口不言,木讷了好一会儿,方道:“您是指木寻让是您的亲生儿子,并非养子!”
木胥了叹道:“不错。他是老夫的儿子,亲生儿子!作为一个父亲,我欠他太多,虽然他能拥有木家的姓氏,却不能拥有木家人正式的身份。因为心中愧疚,所以我就想尽力弥补他。”
白晓寒道:“木寻让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吗?还有木寻非。”
木胥了道:“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就连寻非他母亲也不知道。”
白晓寒道:“这些年来,木老宫主真是辛苦了。”
“辛苦?”木胥了忽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若是寻让还活着,老夫就是把这事隐瞒得再辛苦也值得。可是他死了,老夫的这个儿子死了,是被云北辰杀死的,就死在那个雪天里,他的鲜血流遍了白茫茫的雪地!”
白晓寒看着木胥了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狰狞的脸,反而表现得极为镇定。等到木胥了稍微冷静了之后,她才道:“木老宫主,您恨北辰,到底是因为他杀了您儿子,还是因为他杀了您的儿子使得您再也无法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无法弥补木寻让了呢?”
只见木胥了听后神色陡然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白晓寒道:“我想木老宫主应该把我刚才的话听清楚了。”
终于,木胥了止住了他愤怒的气焰,平静了下来,蓦地里又惨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苍老,催人心肝。只听他颤微道:“你说的对,我恨云北辰,其实是因为他杀死了寻让之后,我这颗愧疚的心再也无所依落了,再也不能找到安慰了。你说的对,说的对,说的对……”
看着木胥了凄凉的神情,白晓寒也是心有不忍,胸口又觉慌闷了起来,只能仰天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罢了,罢了!您没了一个儿子,我和北辰失去了一个女儿。你我木云两家,算是扯平了。罢了,罢了……”
白晓寒站起来,把心中的疑问压了回去,暗叹道:“霁儿啊,只有委屈你了,给你爹偿还欠下的孽债!”因为太过悲伤,脚步略显不稳,站定了之后,她又转身向木胥了望去,看着这个垂头恸哭的老人,说道:“木老宫主,您在努力弥补一个儿子的时候,是否疏忽了对另一个儿子的关爱?”说完,她就转身走出了监牢,独留下孤单悲痛的木胥了在那里,但是还未踏出门槛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渺茫的声音:“孩子没死。”
听到这句,白晓寒在背地里欣慰地笑了一笑,强压住了眼中的泪水。当她走出牢门时,瞬间觉得外间有些凉意,额头上早已是细汗密布,也不知是里面的温泉热气太过,还是因为自己的心境紧张。
行泱和雪霰见白晓寒出来,立即围上去,急道:“夫人!”
白晓寒轻叹一声,露出一个浅笑,说道:“没事,我只是和木老宫主聊了些事情而已。”
行泱知道白晓寒来看望木胥了的目的,定是来询问孩子的下落,于是道:“木老宫主有说把云霁小姐藏在了哪里吗?”
白晓寒摇了摇头,“以后别提霁儿了,再也别提了。这孩子跟我们无缘!”
行泱和雪霰听后皆是面色讶然,不知夫人为何会有如此想法,难道真如木老宫主所说,孩子已经不在了?走出天池牢底的时候,白晓寒向守卫问道:“木宫主可有来看过他父亲?”
守卫道:“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命人送些衣物菜食来。”
白晓寒轻叹道:“看来隔阂还真是深。”
但守卫又道:“不过有一次看到那边山头站着一人,身形很像木宫主。那山头离这里只不过二里路,也不知木宫主为什么就是不来看他父亲。”
白晓寒道:“他有他的理由。”
在回去的路上,白晓寒坐在轿中,手捂口鼻,终于泪如泉涌。软轿的毡帘很厚,挡去了外面的光线,也让外人看不到里面的这个女人正在默默哭泣。
白晓寒无声地哭着,暗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女儿哭,以后再也不去想她了,从今往后,她得好好地生活,不能再让身边的人担心了。
当白晓寒回到白云峰逑云阁之时,只见冰珠从屋里疾走而出,焦急道:“夫人怎么现在才回来?城主一直等着呢!”
“是嘛!”白晓寒道。走进屋时,她让身后的行泱和雪霰等人全数退下。进了里屋,又摆手让里面站立的侍女全都退出去。
云北辰坐在炕上,看到白晓寒终于回来了,一把上去拉过她,“回来啦!”
两人挨着坐下,白晓寒回握住他的手,垂头道:“我今日去了天池牢底看木老宫主。”
云北辰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额角青丝,“我知道。”
白晓寒抬头道:“你知道?你——不反对?”
云北辰叹道:“你若不去看望一下木胥了,再亲口问一次孩子的下落,是不会死心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白晓寒又慢慢地垂下了眉,轻声道:“从今往后,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死心了。”
死心了。这又何尝不是坏事呢?
云北辰把妻子揽入怀中,抚慰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相拥,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云北辰心怀抱歉,而白晓寒却是容忍而又伤感。
白晓寒没有把木寻让即是木胥了亲生子的事情告诉云北辰,逝者已矣,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白晓寒保留着木胥了的秘密,而木胥了也还给她一个礼,至少她知道女儿尚活在世上,这已足够。
从那日起,白晓寒的气色便渐渐地好了起来,再也不似之前的病恹恹样儿。云北辰看在眼里,唯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