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雪夜,郁留云险些气绝,幸来叶思川未断输真气,得亏郭兴雨拿出仅存的转圜丹拖住了时间,还好郁留云将濮族圣蛊带在身边,爨阳发现后将其唤醒御入郁留云体内,它能修复蕴养碎断的心脉,但圣蛊自有毒性,心脉未完成修复人不可能醒来,可醒来也只是有可能。
那夜过后,八冉门在南州安排了个安全僻静之所供叶思川和郁留云养伤,如今算来,已有十日。
这些时日,叶思川日夜难眠,如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郁留云再次离他而去。
他时常半夜泪流满面喊着郁留云的名字惊醒,风吹流苏帐他都会提剑乍起,反正一有风吹草动就明烛去看郁留云,既恐有杳冥教余党来报仇,又忧郁留云醒来找不到人,怕黑没人点蜡烛。
后来叶思川索性把床搬到郁留云的榻边,片刻不离守着,连药和吃食都是郭兴雨和着桑定时送来。
平常他除了熬药,喂药,喂点吃食就是给郁留云擦洗,按摩和剃须,闷了就或坐或躺,搂着郁留云诉诉衷情,念念书,还雕了许多簪子。
春节前夕,叶思川比平常焦躁,做饭无精打采烫伤手,打翻碗盘后又故意再碎一个,然后垂眸静听楼上是否有声音,风若吹响竹风铃他立即惊喜看向门口,因为此前郁留云听到碎东西的声音会立马跑过来关心,还会嘱咐:“绝对不许乱搬那些蛊罐子!”
此前郁留云看到他脸上有柴灰会偷笑,他又故意往脸上抹柴灰扮丑,跑上楼喊郁留云看,但就算将整张脸抹得黢黑,郁留云还是静静沉睡,嘴角未动一下,叶思川便呆坐在榻边,直到楼下传来糊味才慌忙离开。
不过至少一近郁留云身旁,他就会变得正常很多。
大年三十,郭兴雨和着桑带着现成菜肴陪叶思川过年,他难得高兴坚持要做几道菜,可听着外面铺天盖地的爆竹声却黯然**,失手险些将厨房点着。
饭后郭兴雨给郁留云把脉行针,知晓郁留云身体转好的情况,叶思川才如雾霭散天,流露出些许喜悦和希冀的面色。
除夕夜,窗外一片琉璃世界,屋内烛苗如颤翅红蜓。叶思川被震天动地的爆竹声惊醒,他钻进那闭眸谪仙的被窝,缱绻感受温热和香氛时,哀戚突然也被轰走了。
这一路以来的艰难险阻,只要郁留云还活着睡在身旁就该满足了,留云迟早会醒来,这些时日的郁闷,焦躁和绝望都是对这份恩赐的无视。
“我比张华幸运,免于诀别,还能守着这绰约丽姿,婉娩柔情。”想到此处,他用刚刮了胡茬的下巴滑蹭郁留云的额头,满足一笑后声柔气缓道:“没关系,留云就长长睡一觉吧,我等你醒来,多久都没关系。虽然今日没能与你欢笑过节,但我也没哭呢。”
他轻抚郁留云的头又在额上浅吻,笑道:“只要有留云啊,年年胜年年。”
“留云啊,新的一年,愿你我幸会有期,收欢永已。”
年后南州还会下一两个月的雪,屋里冷清寂寂无声,他想起郁留云的叮嘱,要学萧,想等留云醒来时听见他的萧声。他让郭兴雨下次送书时寻把萧,到手后他常在庭外对着竹林,白雪和叽叽喳喳的鸟雀来几抹生硬笨拙的宫,商,角,徵,羽。时断时续,有气无力。
等檐瓦丢下抗议的雪被,庭雀惊飞再也不回,自己也口干舌燥后就回屋窝在藤椅里,摇头晃脑给郁留云念书。
读到那感人至深,字字传情,或雄浑壮丽,直抒胸臆,或沉郁孤愁,婉约含蓄的诗词时,他也想顿挫几句,这样就能用不俗的方式向郁留云倾诉日常又表情达意。
不仅如此,字斟句酌,遣词造句颇费时日,枯坐的日子也可快些消磨,从此房中多了些墨气,虽说是自问自答,他与郁留云的“对话”却丰富了起来,比如:
“留云,你觉得‘惹’字好还是‘惊’字好,我觉得是‘惹’字好。”
“留云,我为你作几句好不好?我要念给你听可不许笑话我哦。”
不久房中地上便铺开许多牵丝映画的墨宝。
“咳咳!嗯嗯!”叶思川略显羞涩清了清嗓子,左右踱步吟着:
“玉床影满枫间月,云在枫间缺处眠。”
“思卿蜓续梦,语笑复相寄。”
“更那堪,雕尽唐松,难寄相思,徒寄相思。”
“玉雪初晴,黛云雅淡,心事谁主?”
“万鞭辞送元夕夜,魂梦沉吟君可知?”
“……”
正月十五,难得的晴雪天,郭兴雨领远道而来的尔南、爨月来看他和郁留云,见房门大开,郭兴雨声色调皮向屋内大喊:“师兄,师兄啊——尔南和月儿姐姐来看你们了,你在吗?”
喊了几遍无人应,几人断定他在楼上。
郭兴雨边走边喊:“师兄,师兄你在吗?”
“是兴雨啊,药放在楼下就可以了……我累了,先睡会儿……”卧房传来他模糊又慵懒的声音。
三人轻声细步想进去看看,但至门口却无从下步,地上皆是带着墨迹的纸团,桌案上纸张纵横凌乱。
流苏帐中,南窗雪光下,叶思川面染墨痕一手握萧,趴靠在郁留云的心房边睡去,一副费了神很疲惫的样子。
见此,三人相视一笑,决定隔天再来。尔南捡走一个纸团,路上好奇便小心抻开,观字会意后,虽早有直觉,但面色还是变得阴沉。
“是什么?”爨月好奇,接过去念读起来:
“诉留云晴雪庭外习萧难三——鸣萧恐惹银屋泪,懒倚眠云报雪晴。语羡烘翎叠喙雀,梦卿缠婚与时勤。”
念罢,爨月捂嘴笑道:“尔南,我以后是不是该称他为……弟婿了?”
尔南阴沉踏步,眨眼不语。
“我说尔南,你可别想扯散我师兄和郁公子啊!”郭兴雨一副早就知晓一切还维护的样子道,“道门婚书一赠,早已上表天庭,下鸣地府,通奏九霄,让诸天祖师爷见了证。”
尔南死死捏住郭兴雨的脸乱揉,道:“我何时说要拆散他们了?只要留云高兴,怎样都可以,不过他要敢始乱终弃,我定削得他看不见你。”
“啊哟!放手!”郭兴雨吃痛推开尔南,撅嘴揉脸,“你放心吧,他要是辜负郁公子便是欺天,会身死道消,三界除名,永无轮回的。”
尔南抱手胸前,满意道:“那还差不多。”
三个月后,春回日渐暖,新风拂引柏竹舒摇懒腰,庭中冰澌溶泄,檐珠打叶,风铃缓语,庭中梅花稀疏,色彩也轻淡。
午间,叶思川在床上小憩,梦里穿过竹林啊,是七曜山那乱蜓流绿的坡地。抬眸远望,水杉半枯,低树橙黄橘绿,稍杂暗红枯紫。
他望着满天蜻蜓,在不明的芳草之岸乱步彷徨,突然他抬步追逐眼前闪现的只只红蜓,眼波一转带着期盼问:“留云!是你来找我了吗留云?”
红蜓未止,就算用鸣鸿点雪也捉不住那怕一只,他沮丧间一踉跄,失脚落入了河里,神光离合之际跌落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渊,他并未恐惧,一种直觉促使他呼唤:“留云你在哪儿?我来寻你了,我好想你……好想听你的声音啊!”
数声后,幽暗中摇撞环绕一个浑厚深沉又轻缓的质问:“汝非此界人,何故难渡这河岸?”
叶思川痛答:“我有挚爱或停游于此,他曾约定在此重逢,我如约而至却遇而不得。”
那声唉叹后问:“万千凡蜓,挚爱何人?”
叶思川颤声道:“百濮神使……郁留云。”
语罢,一只朱红流光,极其精致的蜻蜓出现在他的头顶,盘飞之后向幽暗飞去,叶思川追捉不得,挥手苦苦哀求:“是你吗留云?你停下好吗?为何要躲着我呢?”
忽然,叶思川四肢一颤,双目润着泪醒来,他长叹一声,苦笑道:“原来是梦啊!”
他扶额起身,耳中竹铃和檐水声中夹杂了些絮语:“水……水……水……”
鬼使神差地,他昏昏沉沉去倒了杯水入帐去喂,习惯性扶起郁留云,打了个呵欠后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低头看去,他双眼圆瞪,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奇观:郁留云正睁着眼大口喝着他手里的水。
“留云!……”他又惊又喜,将喝够水的郁留云轻轻放下,手里的杯子却碎落在地,颤抖着撑坐床边自言自语:“该不会是断梦重续吧?留云……”
期盼梦中见,亦恐相逢是梦中。
相对良久,郁留云确是面色无波,凝眸而视,眼中毫无熟悉,沙哑道:“你是……何人?”
“我……”叶思川魂悸魄动,想触未触的手止于脸庞,他怕是梦,触之既醒,惶恐又紧张道,“我叫叶思川……”
直到郁留云陌生地挡开他的手,感受到排斥的力量才相信这不是梦,压抑了许久的思念和渴望随泪倾泻而出,可现下日思夜想的声音却如此陌生,那双眼睛虽璀璨,却是初见时闪烁的样子,仅仅隐了冷峻和忧愁。
“我叫郁留云,‘蜜房郁毓被其阜’的郁,手下留情的留。”
被忘记了!叶思川潜然泪下,心绪纷乱,缓收回手不知所措,破涕挤笑道:“幸会,公子真是……能量高级。”
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郁留云歪头一笑问:“道长因何哭鼻子?过年没吃饱吗?”
“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没失忆呢?叶思川心中咯噔一下,眼泪像豆子一样滚了下来。
见叶思川还是撑坐着黯然神伤,心碎滴泪,郁留云伸手,悠着二指拂去他下巴上的泪珠,喜极而泣,哄道:“好了……哭得真难看,逗你都听不出来,真笨。”
“你……你骗我!”叶思川带着万千情绪翻身上榻,趴捂在郁留云肚子上锤床啜泣,“你……为何要骗我,我心都要碎了,我等了你……好久啊,郁留云!”
帐顶流苏摇摇晃晃,郁留云缓揉肚子上那伤心的头颅,泪眼婆娑道:“好了好了,我不该逗你,别伤心了。”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个月。”叶思川抓捏着郁留云的手臂道。
“算来都春了天啊!”郁留云欣然一笑道:“久等了。”
叶思川抿嘴皱眉撑上前,二人相视无言,激动,想念,酸楚,未消去的恐慌,痛苦,千万种情绪只能压抑在汪汪泪眼下。
理所当然,光明正大盯刻了半晌,叶思川或轻或重揉捏着郁留云的脸问:“对了留云,你现在有哪不舒服吗?心还疼不疼?”
“没有,就是有点瘫软头晕,身体也没太多知觉。”郁留云软绵绵提手,拂掉叶思川鼻尖的泪珠道,“睁开眼你又在哭,还真是没出息。”
“不哭了,你醒了我就再也不哭了。”叶思川眉开眼笑埋在郁留云的脖颈摇头道,“以后不许像松鼠一样一觉睡到春天。”
“嗯……叶思川你硌疼我了。”郁留云脖子一疼,喘不上气道:“把你的呆龙拿开!”
“……呆龙?”叶思川疑惑抬头,眼波一转缓视身下,回头一脸正经道,“没……没感觉,没有啊?”
郁留云瞪眼扭头,嗔斥道:“你……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你脖子上的玉坠……不正经。”
“我……”叶思川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这是……咬手勾尾龙,不是什么……呆龙。”
“你这副模样……”郁留云回头勾住叶思川的坠绳转绕,闪着明眸道,“你老实说,我沉睡的这三个月你有没有对我……”
“没有!绝对没有!”叶思川紧张打断,摇头解释生怕误会,“你那样……这样我怎能……你看我的床就在你旁边,除了必要碰触,绝对未做出逾矩无礼的事情。”
郁留云继续逗弄:“哦,是吗?这么规矩?”
“好吧!”叶思川沉思后低头,难为情承认:“我……只情难自禁亲过你的脸和手,你……骂我吧。”
郁留云噗呲一笑,突然扭扯坠绳,尽力抬头在叶思川额上浅嘬了一口。
这一下,许是带着电流窜了过去,叶思川意外到不知所措,呼吸一滞后满脸通红,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一瞬间眼神变换,回过味来又意犹未尽,他神光迷离向前靠近,忐忑低语着:“留云……我……”
“哎——!”郁留云伸指挡住他的嘴唇道,“休要得寸进尺,刚才……算是逗哭你的赔偿。”
叶思川瞬间勾下头去。
眸光扫到叶思川垂下的头发,郁留云笑意一滞,挑出几丝摩挲,渐红眼眶道:“叶思川,你怎地生出了白发?”
叶思川一把撩开,笑着捏住郁留云耳垂道:“哦,这不是白发,是我引以为傲的‘贞节牌坊’。”
郁留云哽噎问:“那上面题着什么?”
“守身如玉,生死相‘欠’。”叶思川自豪道。
此话一出,郁留云眼泪夺眶而出又出笑声。
“留云,留云别哭,白发而已又不是秃了,你若是嫌丑我等会就拔掉。”他心牵眉蹙,轻声细语抚鼻哄慰,“哭得像化雪一样,可心疼死我了。”
半晌,郁留云平复翻涌的心绪,四目相对,往事幕幕在心,叶思川哀叹:“该怎样弥补你我那些不合时宜和悲戚呢?”
郁留云道:“现下,明日和以后。”他抬头闭眼咬向叶思川的喉结,顿了许久才落到枕上。
疼!不再是梦!叶思川顿后侧头附身。
双唇软甜滑柔,缠如绕线红纸鸢,难舍难分亦浅断深续,晕满留恋和渴望。
风过铃语,天昏冷冽,叶思川钻进被中,扯下玉坠埋入郁留云颈窝,聚眉颤采衣,心比五指忙。他缱绻低语:“留云啊……”
“嗯?”郁留云闭眸侧头。
“你能不能再喊喊我的名字,我……还想听。”
被子被扯来挡住天光,被下传来剪不断的唤声:“叶思川——叶……嗯……思川,叶思……川……叶思川——嗯……思……川——叶……唔嗯……”
青丝勾耳倦,鬓汗染伊香。二人未慌到失去五感,默契地通过感受震耳的心跳和澎湃的炙热传达压抑的情意。
那天,慵懒安逸的瓦片本裹盖着厚厚的白雪,当它们听到叠翎狂雀扫拨流苏帐,鼓衾推腕,压声互唤时,产生了春正当时的错觉,那知借势震开银被惊觉被欺,可面对携着曼妙诗意的星空也只得宽容,风舞下,叶也击节吟诵着:
“榻缓怜声静,庭寒瓦露僵,收欢难致意,缱熨语南窗。”
神秘爽朗的声音:亲爱的乘客,本次列车已到达终点站——94站,感谢您的乘坐,下车请带好幸运,牵好健康和财富,开心有序(并不挤呵呵呵——)下车。请乘务长叶思川,郁留云到门口欢送。
……
请~乘务长叶思川~,郁留云~到门口欢送!
郭兴雨(/ω\*):师兄,郁公子,快从软卧被子里出来呀!
叶,郁拱出头ヽ( ̄ω ̄( ̄ω ̄)ゝ:慢走不送,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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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收欢永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