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在风中流淌,慢行也似与整个草原融为一体,叶思川的心思却因刚才的惊鸿一笑产生愁思,他打破寂静道:“留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郁留云兴致有余,手还搭在叶思川肩上,食指也在转圈。
叶思川慢下脚步道:“如果我死了,我是说恢复记忆,你能记得这段时间相处的‘我’吗?”
“死!”郁留云惊讶着说,“你为何会说恢复记忆就是死呢?”
“我一直在想。”叶思川极其认真解释,“那夜你和潘辰意说我变了一个人,那就意味着现在的我是借未失忆时的□□产生,就相当于另一个灵魂。”
“倒也……可以这样理解,不过你有何疑问?”
“如果那个我恢复记忆回到身体,我是不是会消失?就意味着‘我’就会消失,那与死其实并没有区别。”
“这……”郁留云心口一震,停下手指压在肩上。
因为乍想这个叶思川若是在眼前“消散”,心中顿时沉寂,他也纠结恢复记忆是否就相当于死。半晌他心中下了一个定论:不会!
记忆是一个人的一部分,恢复记忆也会记得失忆后的经历,他道:“放心吧,你不会死,只是原来的你忘记了那些束缚人格的知识,行为和情感,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你。”
“所以就算恢复记忆你还是会住在这个躯壳里,就像这些蜻蜓,就算摆脱了水的束缚飞向天空,但它还是那只从水里来的蜻蜓。”
虽然暖心不少,叶思川又开始动摇道:“谁知道呢!忘记真的很简单,记忆打碎拼不起来就认为那是做梦了。现在的我其实不害怕死亡而是在乎被忘记。”
“像你说的,我只是一部分,一刹那地出现过,虽然从出现开始我就很满足能活着,但见证我活过的只有你而已,如果我过几天就因恢复了记忆而‘死’去还没人挂心,那跟没活过有什么区别呢?那到底是别人的一场梦,还是……与你现在本身就是一场梦?”
听完此话,郁留云陷入沉思:无人挂怀就相当于死亡或没来过这世间吗?到死都记住一个人或死后一直被记住就相当于存在吗?不用叶思川问,就算他真死了也不会忘记他。
“叶思川,我受伤疼得要死怎么能被你庄周梦蝶的胡思否认。”郁留云看着叶思川的后脑勺道:“你若认为被记住就是活着,那我答应你,你会跟我同寿。”
“真的……吗?”叶思川眉开眼笑,心好像长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脚步都轻快不少,还句渐高声:“说话算话,那我在我死前我会一直护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千岁,万岁。”
郁留云怔愣,无奈一笑道:“饶了我吧,活久了太累,你如果想跟着活那么久,你赶紧放下我去河里摸只乌龟养着。”
有人却认为是被逗笑的,且道:“哪不成,现在养龟哪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有感情,再说,龟……哪有你好看……”
郁留云右手扯紧叶思川的衣领道:“拿我跟龟做比,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饶命饶命!当然是……夸你。”叶思川紧着喉咙求饶,“我还要驮你,别在意,别在意。”
被放开,叶思川绕过脚下一株野红棉道:“你今日心情不错,我又是个‘将死之人’,能告诉我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子吗?他跟你相处是不是也会惹你生气?”
郁留云回想疏影渡及时护他的叶思川,寂春山力战巽江的叶思川,月下竹林迎战仙音烛的叶思川,坟林不问好坏救人的叶思川,以及五道峡不记恩怨铤而走险救他还差点丧命的叶思川,还有释槐园哀痛欲绝的叶思川。
他重重吸了一口气,恍惚地望着前路道:“他……他侠肝义胆,正直善良,乐观开朗还以德报怨。”
叶思川听后心里些许落寞,这可能就是郁留云关心他记忆是否恢复的原因。他淡淡道:“这样啊,那我还蛮不错的嘛,肯定与你处得融洽。”
郁留云眼皮一翻道:“你不是问‘他’吗?怎么这又成你了,我还没说完呢,这个人好坏不分,多管闲事,鲁莽作死也是无人能比的。”
接连道:“不仅如此,还学会了没脸没皮,荒诞不经,放浪形骸和……”
叶思川打断:“哎!这……这就不是我了,我可是个正经人。”
郁留云没好气道:“行行行,好的都是你这‘将死之人’的。”
“那必须……”叶思川突然警示,“别说话!前面有可疑的气息。”
向前方草丛望去,百步外有四个戴笠黑衣人摆开阵势朝他们盯来。
郁留云道:“此地水草丰茂,有人居住放牧也说不定呢?”
叶思川盯着前方放慢脚步,见抬头一人蒙面还眼生杀气,他道:“不可能,哪有牧民皆着长衫还蒙面放牧的。”
草丛中兵器反射的寒光射了过来,郁留云捏紧叶思川肩膀道:“是镇玉的人!不会只有四个。”
“气息上只有四个。”
叶思川停下脚步,将郁留云小心轻放,扶住他坐在厚厚的草丛上道:“你先等我,我去会会,幸运的话还能拿个斗笠回来给你遮阳挡雨。”
郁留云不知怎的心神不宁又恐惧,他道:“你小心点别死了。”
叶思川转身舒展一下道:“放心吧,我还没活够。”语罢就双眼一横四方大步迈了过去。
走近时他朝满身杀气的四人招手笑道:“几位牧羊还是牧牛呢,怎么没见畜生?”
四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镇玉四虎讨教了。”
语罢便抽出武器直接向叶思川袭去,他摆好姿势迎敌道:“嗯,太阳快消失了,是快点好。”
风掠林草,他闪移间一记扫堂腿将拿着一双弧形弯刀的杀手扳翻在地且道:“一寸短,一寸险。”
长剑手向他后背刺去,他瞬间转身死死捏住剑尖,指灌真气,让其无法动弹,此时他脑中好似想起相似场景。
正回想呢,两个见缝插针,隐掉气息的怪刀手双双砍来,他翻身而起,长剑手顺势弯腰踢他要害,好在松剑较快,拿刀二人只砍草地。
刀气剑气卷动间长草乱舞,地皮翻空,草沫横飞,蜻蜓或四散或碎落,叶思川站稳后道:“你们真是玷污了这好景致。”
今时不同往日,功力大增又惜命的他不会继续浪费时间,他蜻蜓点水飞身直奔长剑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长剑砸其一拳,这一拳摧脉折骨,就算老虎也变壁虎。
他花绕手中剑笑道:“还是剑趁手。”又一剑挡开怪刀二人,此二人轻瘦灵活但力量非常,攻击动作相辅相成又如影随形,长剑一败变成主攻,一前一后要压制叶思川让弯弧刀有机可乘。
他持剑猛挥,既有优雅轻快的招式便只见残影,别人看来他像一次使用了几十把剑一般。
怪刀二人不敢眨眼,数招之间从进攻被挡到现在剑还在手里已算是高手,刀剑相碰,铿锵间电光火花,叶思川像是在享受这乱人眼光的招式一般,挑开二人斗笠,嫌弃道:“太……太臭了,断不能要。”
可让叶思川没想到的是,见无从下手的弯弧刀乘机正向郁留云袭去,已在半路。
郁留云只得摸起石子向其射去,可运功动作时伤口奇痛,他喊道:“叶思川……别玩了。”
叶思川听声回头,惊慌喊道:“站住!不许动他!”
现下已鞭长莫及,他灵机一动,一剑挑了走一把怪刀绕剑一挥,怪刀贴地转飞,斩草飞花直接射向弯弧杀手的腿,蜻蜓振翅间杀手人腿分离,血沫飞溅,断倒在地。
怪刀饮血后飞插进郁留云右边的草地,刃断的野红棉和蓝碎花抛坠在郁留云绿白的衣袍上。
危机已去,对手做最后挣扎,叶思川 “万剑归一”直插敌人心脏,四周风波瞬平,乱蜓继续绕顶。
叶思川毫无犹豫抽剑离开,飞跑向郁留云,因为太快又没看地上,“哎呀!”一声被断腿绊飞。
“小心!……”郁留云在惊慌间还想伸手接他,可扑通一下他趴在了身前,抬起头憨笑道:“还好没从你右边走,不然我头就被劈成两半了。”
郁留云长舒一口气,捂着心口道:“你下次别那么冒失成不成!”
叶思川爬起来关心道:“刚才有没有受伤?”
郁留云道:“没有,只是扯到了伤口。”
叶
思川撩开郁留云的外衣,里面白衣染上点点外渗的血,他自责道:“都怪我玩脱了没早点解决他们,我下次不会了。”
“没事。”郁留云拉上衣衫道:“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很多次了,算来欠你四条命。”
叶思川扶起郁留云道:“你说过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那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什么欠不欠的。”
此话一出,郁留云恍惚了,其中有两条命都是他不计代价换来的呢,就算欠下也已经还不上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叶思川,明明心中没有认为他是另外一个人,却心生他想: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记得说过的这些话吗?
叶思川见他眼神呆滞,疑惑道:“怎么了,疼呆了?”
郁留云回神道:“没事,上路吧。”
“那还是我背你?”叶思川蹲下道。
“好。”
郁留云毫不犹豫趴上了背,突感温婉绵长,心生依赖,这复杂的情绪在腰间刺痛中萌生,可怎样自解都不再消失。
穿过草地和密林,天空已挂上低垂山际的蔷薇色和海蓝色的霞带,溪流变得缓慢宽阔,远处的丘地林中出现点点白烟和刚割过的田地。
叶思川兴奋道:“留云你看有炊烟,我们走出来了。”
郁留云道:“是了,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好像是歌声。”
叶思川侧耳倾听,从夕晖霞光照映的山间传来声声嘹亮快活的民谣:
“……地是呀宽阔的地,天是自由的天~~~荒山野岭嘛把身安,哥儿活得像神仙啦~~~皇帝老儿他管得宽,管得老子想发癫啦~~~今儿个岔起嘛耍一天,哥儿死了也心甘啦~~~……”
“嘿呦!”声罢以一串响彻山间的汉子的笑声结尾,一天的劳作也算在此刻结束。
叶思川感慨道:“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此歌质朴率真,风格豪迈洒脱,令人激昂。”
郁留云道:“生活质朴,枕山栖谷,我倒觉得比你们道家还要无为洒脱。”
叶思川堆词砌藻,笑道:“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寻一幽静雅致的山间霞友云朋,高歌互答才是真正的逍遥。”
郁留云打趣道:“怎么,叶道尊这就要寻仙山脱尘出世了?”
叶思川顺着迎合道:“是啊,不知郁道友有没有这个想法?若志趣相投归于一处,我也有个伙伴可练武过招,对弈清谈啊,那我的日子可不寂寞了。”
郁留云想这话什么意思,这种事情也要赖上他不成,便叹道:“我可无法逍遥,还有红尘俗事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