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吴家庄湖湾,水面静止得像凝固了一般。
吴仲生失魂落魄地来到湖湾前,他手里捧着一块沾血的断袖,里面装着吴善的指节。
他跪伏在水边哭嚎,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好像被那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湖水吸走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响动,地面都跟着抖动了几下,颇有地崩山摧之势。
吴仲生倏地往回一看,声源正是绝命崖的方向,他悲恸的脸色如同水面一样凝固了。
吴善……还没死?
湖湾也开始发生波动,中心出现一个小小旋涡,随后越来越大,愈加幽黑空洞,像要把这片大地吞噬了一般。
吴仲生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他踏进了湖湾中,脚下便凭空出现一步栈桥。
他如同被抽了魂儿似的,摇摇晃晃地往湖里走。
一条木制栈桥腾空而筑,承载着他走到湖中心。
栈桥从头到尾的护栏都很结实,除了中间的一处断裂开来,就像一排密致的牙齿中破了一个洞。
吴仲生抚摸着那处裂口。
浑浊的眼泪流下,淌在满是沟壑的手上。围栏木条的断裂处,呲出刺手的木碴,扎进他衰老粗糙的手掌中。
栈桥的这处裂口刚好能容纳一个稚童的身体探出去。
他的次子吴玉堂便是从这里跌进湖里的。
当时吴善刚出生,他才六岁,看到婴儿是女娃,便不顾亲娘的微弱阻拦声,从家里跑来给正在授课的吴仲生报信。
他一路跑来,隔着宽阔的湖湾,听到对岸学堂的阵阵诵声。
他手半围成个喇叭,大声道:“爹爹!!娘亲生了!!”
童声穿过湖面,传进学子的耳朵里,纷纷交头接耳,用眼神暗示耳背的先生。
他仍在摇头晃脑地诵读经书。
直到学子们调笑着重复吴玉堂的话:“生了!生了!师娘生了!”
他才反应过来,立马放下书本,出了学堂。
在一棵杨柳树下,远远地向吴玉堂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便打算授完课再回去。
吴玉堂却以为他叫自己过去,便亢奋地踏上栈桥,一路小跑过去。
他连忙喊道:“玉堂不用过来!回去吧!给你娘端水去!你哥去学武了,家里一个能差使的人都没有!”
吴玉堂却满脸兴奋,履行他此次的主要目的,大声揭秘道:“爹爹!我赌对了!是个丫头!皱巴巴的小丑丫头!还是我给娘递的剪刀呢!”
吴仲生瞧他像个小石墩子似的,一路手忙脚乱地滚过来,估计是他还记得之前二人打赌,赌老四是弟弟还是妹妹。现在老四刚出生,便急着来公布谜底了。
他心中有丝好笑,也有些忐忑,但总是听不清声音,便歪着头喊道:“什么?”
吴玉堂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栏杆上一跳,双脚腾空,远远地大声喊道:“娘生了个丫头!爹!你输了——”
“咔嚓!”
年久失修的护栏突然断了,他“噗通”一下就掉进湖水。
吴仲生下意识紧张一瞬,而后又恢复平静。
他虽然自己不会凫水,但前两年便带着两个儿子去学了。一开始就直接把他们扔到河里学,就这样只学了几天,便已经有模有样了。
而这湖湾水缓,比那湍急河水好游多了。
他踱步到栈桥上,大声道:“玉堂,如若不然你就游过来吧!也让爹看看你是否学有所成!”
吴玉堂起初有模有样地往他的方向游动,边游还边重声道“爹爹输了”。
但刚游出两步,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玉堂?怎么了?”吴仲生忽而心生不安。
他的身体不断上下沉浮,脚下好像有人在拽一般,猛烈地呛了几口水,便挣扎起来。
“爹!咕咕——救!!”
“怎么了!脚底下有水草吗?”吴仲生快步跑到离他最近的栈道处,他却越漂越远,直到湖水中间。
他眼失焦地望过来,双手不再划动,脑袋渐渐下沉。
“玉堂!!玉堂!”吴仲生目眦尽裂,往左右喊道“谁会水?!谁会水啊!!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然而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大人们都去集市了,岸边只有一群少年孩童,皆面面相觑,不敢轻易下水。
只听一声“汪”,学堂门口奔来一只黄狗,它对着湖中的吴玉堂汪汪大叫,频繁地摇着尾巴,试探着要下水。
吴仲生从前授课时总嫌它吵闹烦人,便撵得远远的,现在见它却像看到了救星。
“快!快!去救他!!”他嘶喊着。
大黄狗“噗通”下了水,一路狗刨靠近吴玉堂。
此时他只剩一缕腰带漂在湖面上,它便灵活地扎头入水。
吴仲生紧盯着它的身影,便见它忽而探出脑袋惨叫了一声,也随之沉入水中。
水面涟漪逐渐平静。
“玉堂!!!”他扒着护栏,嘶吼着。
片刻光景后,却见湖面突然出现旋涡,从中冒出来一只狗头。
它衔着吴玉堂的后衣领,奋力地向岸边游来。
“好狗!好狗!快!”吴仲生面露喜色,准备在岸边接引它。
然而那黄狗游到一半,像是游累了,便丢下吴玉堂,自己游回来了。
“蠢狗!死狗!救他!回去救我的孩子!”他对黄狗咆哮着,
岸边村民也纷纷闻声赶来,其中一人三下五除二地脱掉鞋子,下水救吴玉堂。
然而他在水中找了许久,都不见其身影。
之后还有几位水性颇好的渔民加入,都是一无所获,对着吴仲生摇摇头。
吴玉堂竟像在水下凭空消失了。
只有一人从水中捞得一条他的腰带,证实他确凿入过水。
在那一刻,吴仲生仿若遭了晴天霹雳。
旁边的黄狗一直绕着他跑,撕咬着他的衣服,狂摇尾巴,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他却抱着吴玉堂的遗物腰带,双目空洞,嘴巴微张,半天发不出声响。
最后凄惨一叫,听者流泪。
“儿啊!我的儿啊!!”
“孩子……乖儿……”吴仲生抚摸裂口上的毛刺,这几根残木是这个梦境中最真实的东西。
他长叹一口浊气,展开断袖,将里面的血迹和小指指节摊开来。
他像是梦呓一般道:“我儿安息……”
便将指节和残布一齐丢进眼前巨大的漩涡中。
波涛湖面吞噬掉指骨的前一刻,几只发光蜉蝣掠过,将它抬起,飞回了岸边。
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
“死老头,把我的骨头当祭品,问过我的意见吗?”
一具骷髅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了栈桥之上。
“你?!你居然还没死!”
见应死之人站在眼前,吴仲生惊恐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余殃“咔哒咔哒”抽出自己的几根骨头,拼成骨刀,一步步靠近他。
天边的血阳愈加炽烈,映得她白骨通红。
她持刀于身侧,挽了个刀花,威胁道:“是你自己交出心魄,还是要我把你捅个对穿啊?”
“我跟你恩怨已了,你为什么阴魂不散!”吴仲生恐惧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我之间只有怨,没有恩。”余殃如恶魔低语道,“若你死不改悔,我便会如影随形,伴你终生噩梦!”
吴仲生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一般,径直向她冲过来,再度掐住她的脖颈。
余殃面色一狠,想一刀刺过去,但那刀刃抵着他的胸口,像隔着一道金刚甲,半寸都刺不下去。
这能刺伤伏吟心魄的骨刀,竟不能伤他分毫?!
这里果然是他的主场啊。
“老菜帮子,还不好杀啊。”
她擒住吴仲生再次挥打上来的拳头。
他的面目狰狞,恶狠狠道:“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做梦吧你!”
二人扭打间,压倒了围栏,木材崩断声不断,那裂口更大。
只听“噗通”两声,二人一齐落入湖水中。
湖湾下,吴仲生被水花打晕过去。
余殃本想就地勒死他,却听到了心跳声。
“果然在这里。”她嘴角一挑,便将他带着游了过去。
朦胧间,吴仲生在水中听到了心跳声,他莫名觉得,这是他儿子的心跳。
随着心跳声越近,他的意识也越清醒。
他竟发现自己能在水下呼吸。
远处沉沉黑气氤氲成了一团黑球,在水中沉浮。
“找到你了,哼。”
余殃将吴仲生抛开,化为人类形态,手持一柄骨刀,向它游去。
她持刀用力刺去,却觉臂膀被人拉住。
竟是吴仲生,他居然能在这水下自如呼吸。
余殃一脚将他踢开,而后旋身刺心。
刺中之后,那幽黑心魄泄出了一丝血线,随波飘荡。
“咚!”
那心魄猛烈一跳,周遭梦境只是震动了一番,却并未消弭。
吴仲生挡在心魄之前,双手一推,便形成一股强大的暗流,将余殃推得五丈远。
天边的猩红天光照耀进湖水中,映得整湾湖水都泛着摄人血色。
一尾流光出现,如碎星似的坠入湖中。
她耳旁传来伏吟虚弱至极的声音,听出了少有的焦急。
“他要醒了,只能再扎一次,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随后便附身于骨刀之上,通体泛着竹月色光芒。
“好!我刺他个魂飞魄散。”
余殃“噼里啪啦”地变化形态,化身一条骨蛇,将吴仲生和心魄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么护着它,那就一起死好了!”
随后飞射出有伏吟相助的骨刀,宛若水下流星,向心魄穿透而去。
“噗!”
颀长的骨刀将吴仲生和心魄捅了对穿。
余殃在最后一刻化成了人形,握着刀柄,再将其狠狠推入。
吴仲生痛苦地嘶吼,通红的眼睛犹如猩红的天穹,梦境逐一坍塌。
“咯咯咯——”
卯时已到,窗外的公鸡打起了鸣。
余殃登时睁眼,便喘息不止,浑身湿透。
看着自己的双手,确认自己梦醒之后,眼睛闪烁出危险的光芒。
起身下床,去向吴仲生的屋子。
“不如现实见真章吧,吴老头。”她冷酷地咧嘴一笑。
一桩耳背引起的惨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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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