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伏吟身形一顿,诧异道:“你要成亲了?”
余殃行若无事答道:“对啊,好像就是在拜会礼之后呢。”
她摩挲着布料纹样。
这件衣服和那条的纹路,皆为双鹤兰草纹,连仙鹤振翅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颜色不同。
这件更素净,为月白底色。那件则是黛色。
伏吟蹙眉,沉默片刻后,忽而深谋远虑道:“那今日之事决不能传进你周边人耳朵里,不然会影响你的人生大事,我会严令下人不许外传,你稍后就和应雪回家,当做无事发生吧。”
“哦?无事发生么?”
余殃披上她的衣服,下床走向她,步步紧逼,脸上却一副玩味的表情。
伏吟身量稍高,但面对余殃的逼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强烈的侵略含义,让她被迫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紧贴着五斗柜,强行冷静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有失考量,没能算准叶青萍回阁时辰,被她撞破了,影响了你的行动,抱歉——”
余殃毫不留情地打断。
“你作为我的‘小奸妇’,第一反应不该是阻止我的婚约吗?怎么还为我的婚礼考虑起来了?”她的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贴上伏吟的下巴,她眯起眼睛道,“你这么通情达理,不会还要当我婚宴的主婚人吧?”
伏吟感受到她的热息轻轻地喷在自己的下巴上,便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差人出任……”不知她身上为何有压迫感,导致自己说话莫名低了一度。
“哈哈哈,我们魔尊少主,竟是一副菩萨心肠。既然你这么善良——”她越过伏吟的肩膀,敲了下五斗柜,用下巴点了点,“借我几件漂亮衣裳在婚宴上穿吧?”
见她不再紧逼,让伏吟缓了口气,点点头,道:“好。”
五斗柜一打开,华美衣裳迷人眼,余殃却无暇感叹。
她想找到那件沾血断袖的原衣,却翻不到。
伏吟倒是从中选了一件宝相花纹琥珀色广袖襦裙,浅笑道:“这件或许适合你。”
余殃随便扫了一眼,道:“这么华贵,我哪儿受得起?”
“受得起。”伏吟提着精巧别致的裙子比对在她身上,异常满意自己的眼光。
“你这件衣裳还有其他颜色吗?深色底,耐脏的。”她却推开衣裳,捏着自己的衣袖示意。
伏吟缓缓摇头:“不太了解,宋琅月之前的每件衣服穿了两次就会扔掉,这些都是她尘封许久的旧衣服。”
“哈哈……穿两次就扔?”余殃一阵失语,倒是低估她的奢侈程度了,她可惜道,“这花纹真好看,就是颜色不太衬我,要是能找到店铺就好了。”
伏吟微微一笑:“你若喜欢,我日后帮你留意。”
余殃却面露阴沉地点点头。
好不容易撞见的线索再次从手上溜走,她只觉心里没着落。
“扣扣。”敲门声响起。
“请进。”伏吟道。
吴应雪挎着包袱,前来接余殃离开,却见她披着少阁主的衣服,顿时怒目圆瞪,拿出当家大姐的气势,喝道:“像什么样子,脱下!”
伏吟本想阻拦,她却先发制人,一个箭步便把余殃强行拽到屏风后,
“少阁主的衣服岂是我们能沾染的!”将自己的衣服扔到她身上,皱着眉头看她穿上。
余殃此时心里正有发泄不出的气,便没皮没脸道:“她的身子我都沾染了,衣服还有什么沾染不得的?她现在整张床都是我的气味喽。”
伏吟:“……”她不知该接什么话,便转身去叠衣服了,露出与世无争的背影。
这一席话果然让吴应雪气得满脸通红,她颤抖着指向余殃,沉声道:“你竟无耻到这种地步了?!你到底从哪儿学来的!”
把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后,余殃果不其然心情好多了,她嘿嘿一笑:“都是姐姐教得好~”
随即吊儿郎当地穿起了衣裳。
吴应雪的眼睛通红,快要被气哭了。
她绕过屏风,双腿如同灌铅,僵硬地向伏吟跪下,哑声道:“奴婢教导无方,有愧少主的信任!若非我擅离职守,也不会有今天这荒唐事!”
曾经少阁主还让她推举自己妹妹来阁中从侍,竟不想侍候到榻上去了……
别人不知少阁主为人,但她这几天近身伺候,自认已十分了解其人,平常这般清心寡欲,怎会突然放纵无度……
只有一种可能!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流里流气的余殃,这个蠢妹妹已不知何时变了,变得这般放浪形骸,任性妄为。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已无颜面对少阁主,应雪这就请辞,此后便不再回阁了,请少阁主保重!”
这下可托大了。
伏吟和余殃对视一眼后,叹了口气,摇摇头,将吴应雪扶起:“应雪不必自责,这不关你的事。我说过,我是自愿的。”
吴应雪如遭雷击:“什么?”
她也不再解释,只道了句和稀泥名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余殃却踮起脚,透过屏风,露出两只圆溜溜的虎眼,故意找抽道:“喂,吴应雪,你突然请辞,是不是知道自己擢选会失败,所以找借口溜走啊?”
吴应雪面色瞬间变红,成功被其激怒:“你胡说什么?!”
“啧啧啧,可算是让你逮着临阵脱逃的借口了吧?”她踱步出屏风,双手抱臂睨着吴应雪,“你不想干也可以啊,你走了,我来顶上。”
她拉着伏吟的胳膊,亲热地贴了上去,捏着嗓子道:“那我每天就能和亲亲少主你侬我侬,日久天长啦~”
伏吟的脊背僵硬,开始看屋顶的装饰,一副很忙的样子。
吴应雪对她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识,她绝不会让此事重蹈覆辙,拉过余殃的手腕,狠狠道:“你这就跟我回去,再也不许过来骚扰少阁主!”
随即面带歉意地对伏吟道:“少阁主,待我将她安顿好,教导一番后再回阁,这段日子,您保重身体,静心安养。”
俩人拉拉扯扯,背着大包小包,还带着伏吟塞来的药箱,终于出了院子。
余殃回过头,便见伏吟立在连廊之上,对她俏皮地眨了下眼,还指了指天空。
她一脸疑惑地抬头一看。
一只黑色鸽子盘旋在高空,呖叫穿梭于浮云间,依稀可见它腿上绑有纸筒。
那是玉阙峰给门徒配备的专寄家书的鸽子。
她给余殃这只便是上品的黑玉翅鸽。
伏吟远远地对她做着握笔的手势,随后双手拢住嘴巴,作出“少来这里,小心青萍,有事写信”的口型。
余殃神色复杂,拧过头便不看她了。
怀风阁外,马车起步。
余殃出来之后,就跟被抽了魂儿似的,靠在车壁上出神。
吴应雪不时狠盯着她,见她不接招,便又将身子转到另一边生闷气。
一刻钟后,吴应雪终于受不了死一般的沉默,率先开口道:“阿善,你突然变得很陌生。”
她深深地看着这个向来不和的妹妹。
“我原以为我们只是性情不合,你除了鲁莽幼稚了些,也还是个规矩的好孩子,但竟不知你何时变成这种脾性了?”
“你要我怎么和娘亲交代?”
然而余殃平静的外表下,却是在跟系统激烈对战。
“我既然找回了骨头,凭什么还不给我完成任务!”她咬牙怒骂,“你是不是故意的,不想让我提高积分,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
系统女声冷冷道:“本系统比任何人都想要宿主早日完成尚善改造,但是宿主目前并未达成任务满足条件。”
“那缺失的骨节不是我的肋骨,又能是什么?”她的眉头紧皱,想破脑袋都不知道那任务是什么意思。
系统沉默良久,或许也是看不下去宿主在前置任务上耽误太久,便提示道:“宿主可多多探究原身。”
“你这不是废话吗?难不成她缺的骨头还能在我原身上面?”余殃没好气道。
“检测到宿主的任务热情,系统将给予提示一条。”
余殃立马直起身子:“说!”
“此骨节乃原身死前缺损,现位于宿主的日常活动区范围内。”
余殃一下瞪圆眼睛,有了思路。
那不就是在杨柳乡吗?
她“哼”了声,对系统道:“谅你终于说了句人话。”
系统没吱声。
“难道你是因为那桩婚事,所以才自暴——”
闻言,一直对其谆谆善诱的吴应雪突然止住,转而怒道:“这是你跟阿姊应有的口吻吗!”
“啊?”余殃回过神,面带疑惑。
吴应雪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个重大决定:“算了,我这次回去会好好游说父亲,取消这门亲事。”
余殃这才想起她在说什么,好奇道:“你说话这么管用吗?”
“哼。”她一副了然如胸的表情,淡淡道,“不过是为了钱而已,我早有预料。”
“哦?三姐有什么妙计吗?”余殃有些好奇她如何帮自己脱身。
只见她瞥了眼外面的车夫,确定他看不到里面的状况后,便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打开,里面是她这两年攒下的钱,足有二十两之多,这对寻常人家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数字。
一两便能买下千斤米,二十两可让吴家全家人十年内吃喝不愁。
余殃虽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不太熟悉,但从吴应雪望向这些银子中略带疲惫和欣慰的眼神能看出,这确实是很多钱。
而她要用这么多钱替自己买自由。
她有些不解道:“你不是很讨厌我吗?让我嫁给那什么老头子,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为什么要帮我?还要把你积蓄挥霍一空。”
吴应雪感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总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但你是我亲妹妹,我们总归是一家人,我为什么要看你跳进那火坑,还拍手叫好?”
余殃心头一跳,又来了,这种奇怪的理论。
之前和流云说到势力头目式微,门中个人是否会归降于敌方时,也是她这样的说法——“一家人”,“誓死追随草包首领”,“生是魔族人,死是魔族魂”。
余殃怀疑这个世界中有一种隐形的能量,令她们总在关键时刻丧失理智,总要把自己和一种抽象的集体概念捆绑起来。
她暗下决心,绝不能被此影响!
又听吴应雪在旁边幽幽道:“而且,若非我入怀风阁,这次和那陈伯甫成婚的应该就是我了。”
“爹,总能选择当下最合适的东西,去换取他想要的一切。”她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野树林,忧思蔓延开来。
余殃望向她的侧脸,脸部瘦削得有些下凹,下颌线清晰,两道剑眉架在深邃的眼窝上。眼神忧郁但总闪着光,所以不显苦相,反倒显露出几分坚毅。
“我们的轨迹好像总是被他干扰,不是吗?”余殃轻声道。
“嗯。”现在换吴应雪靠在车壁上出神。
却听余殃意有所指道:“那为什么非要给过路费,而不是直接清理障碍呢?”
吴应雪猛然转过头,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彼时,马车恰好驶出杂乱密林,她的身后豁然开朗地出现一大片湖泊。
她的眼睛明亮,如同窗外清莹秀澈的湖水。
有那么一刻,吴应雪觉得她似乎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