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看到群里的消息,“今天全城都在等解封。若解封,轻点疯;疯过了,还得封。若再封,都得疯。解封不代表可以到处疯,所以请大家悠着点疯,是封还是疯,取决于你想疯,还是想封。不想再封,就别太疯!”市里解封了,人们可以出小区了。
“那些人莫有村上嘀群么,早上起来又撵上去咧,结果今天不做核酸。”姥姥说得是饮用水工程项目部的人。
一群小孩坐在拖拉机车斗子里的几大包塑料袋子上,改绳子,嗑瓜子,等了有些时间了。小舅是又刷牙,又装辣皮子,又喝米汤,先前还把我们催得不行,从我们拾掇好坐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干这些事。于是龚贝就叫道,“快走,太阳出来我就不干咧!太热咧,太晒咧!”
“昨天晚上太阳都莫出来,你咋不干去?”说嘀个龚贝莫话说。
“你们都给我下来!拖拉机咚上去要半个小时,你们都坐微型车先去!”谁不爱坐在敞篷中兜风?
“这个车那就乱涮嘀嗫,拾掇不住。”大舅开着微型车在疙里疙瘩的湖滩里掉头,我们眼前是一片收割过的黑葵花地。
这一片葵花接近湖滩,水丰盛些,地里生满了两米高的芦苇,倒过来歪过去,根茎又结实,在装车时拌得人着实不好走。除了芦苇,地里还有一个又一个老鼠打的小土堆,数不清的蟋蟀、蚂蚁、瓢虫。哪怕是插在一米高的杆上,收完在地里撂了四天,已经有好些个葵花头被老鼠顺着杆儿爬上去磕空了。别说,这磕过的皮儿留在葵花盘里,一片片的,黑面白里,像极了人磕的。因为这事,小舅妈始终在骂骂咧咧,骂小舅收得慢。
大舅往地里开拖拉机,我们一众人抱了葵花头往车斗里扔。扔满了,车斗周边垒上一圈装好葵花头的袋子,中间空的位置还能继续扔些。一车斗,装得满满的。小舅妈带着两个孩子继续捡花葵花头去了,小舅开会去了。
大舅开拖拉机回去,我坐在拖拉机车斗里的葵花头堆上。坐得高看得远——黄起来的玉米田,结满了黑褐豆角的一大片苦豆子丛,被云雾笼罩起来的天山顶。
有五六只通体橙红,带有黑点的瓢虫爬在我沾满了土的黑裤子上,车颠来晃去,慢慢悠悠,瓢虫也在裤子上找个位置卧下来,一动不动了。
“跟上他干活还把人累死嗫,跟上我干活我就是巧劲,能车动人就不要动,车动个三米人也省好多劲嗫。”大舅边干活边咧咧。而我,坐在斗子边上将葵花头一个一个往外扔。大舅把车斗子打开倒,狗刨式囫囵卸车,两只胳膊打圈式往外拾,最后拿起塑料大锨扛,什么办法都用上了,迅速卸完了一车斗子黑葵花头 。“每天都干上些,它有多少我干不完喽!”
没吃早饭的我饿坏了,找来一颗西红柿,一个甜玉米,一碗米粥,挨着来,三五口就消灭光。
不过,只是喝了一碗米粥的功夫,天空全然被乌云遮满了,从西边吹起冷风来,还吹来了几滴雨点。紧接着只是干吹冷风了。
大舅非要叫我一起去柳树沟扛草,说是我去了站着就行,他到商店里给我买了好吃的带上。商店里除了酒和鸡爪,几乎什么都卖空了。我们挑了三袋鸡爪,给姥姥留着一袋,剩下的,我俩儿边吃边往北去。
冷风从人的耳边“呼呼”而过,吹得本来扎起来的头发散得满脸都是,我偶尔用手扒拉一下。罗家人赶着一群羊在往北去,山羊们边慢慢行进,边拽几口戈壁上的草叶子吃。有几只还用好奇的眼睛瞧着我们。一只大黑狗紧贴着站在牧羊人旁边。我害怕道,“狗该不咬人吧?狗该不会扑过来抢我的鸡爪吧?”
大舅就吼吼道,“你往旁边站。”他拿起手里叉草的叉子,气势汹汹往前走。狗并没有搭理我们,而是紧跟着他的主人。
“一条狗那也顶两个人嗫,再不是狗帮嘀赶羊,人还放不住。”大舅每看到什么东西,都要发表一番论述。
白花花的羊群像天上飘着的云似的,一大团,游移着继续往北去。
风吹得着实把人的脸冻得不行,大舅还在拿个叉满地里走着把草往堆里扛。我找到个长满一米多高的芨芨丛的地埂,搬个石头坐下来,躲起寒风来。
米黄的细芨芨齐刷刷地朝东边倒过去,倒平了又抬起头来,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推着搡着,不断地伏下去,又弹起来,从丛里发出奇异的“呜呜”声。
一头大黄牛从芨芨丛里蹿出来,在我眼前八米处停下,庞大的身躯惊得我都愣住了。紧接着从大黄牛后面出现了牵着绳子、穿着迷彩服的牛忠孝,将牛拉开了。他拉着牛穿过晃晃悠悠的苦豆子丛,在小水湾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原路返回了。
大舅叫着要回家,我从苜蓿地里奔着往南去。尖的圆的草籽儿扎在人的袜子里,沾在人的裤腿上,扎得人又疼又痒。小矮山包边,一个脸黑得像炭的老人赶着一小群胖乎乎的绵阳,又顺着这戈壁滩往北去了……
大舅一回到家就给城里人打起电话来,“下雪咧。”
“这么早就下雪咧?”
“天山上下雪咧。”
“你这个人说个话嘁。”
“把你哄嘀定定嘀,噢。”
天上乌云滚滚,唯有南边不同,天亮,灰云分外白,亮得耀眼。而北边云黑,黑得有种大雨将来之势。这种强烈对比的天象,倒叫人见怪不怪。夏季常有雷雨,天气便是如今这般变幻多端。今年雨少,云是照样飘,不知飘去哪里了,偏不往这一方干土里落。
姥姥在老院里拿棍子捶打晒干的香菜。这几棵老香菜上有圆滚滚的籽儿,捶一锤叶杆脱落,籽儿也脱落,再拿簸箕一簸,第二年的种子就有了。整个院子里都飘着一种温厚的香味,“别说,这籽儿比香菜可香多了。”
“就是么,要不怎么能叫香菜呢?”姥姥就笑道。
我把小花豆荚从晒干的秧上一个个扯下来,姥姥预备再晾一晾,拿去捶豆子。这红白相间的圆豆子,硬邦邦的,有的直从干豆荚里往外掉,跟一颗颗珍白珠似的,怪可爱的。捡了几十杆儿,我的白手套全被黄绿的碎干豆叶沾满了,俨然成了一双干巴巴的花绿手套。
拾掇完这些,姥姥又跑去帮小舅家鏮黑葵花头,我听不得噪音,偏是等机子开走了,才进院里寻着能干些什么。
刚刚鏮过的半湿半干堆在一起的去了籽儿的葵花壳,我们把堆得厚重处的拾着往院子另一边扔。龚晨晨捡起一块,指着表皮说,“你看,这像不像猪皮?裂开的口子里白白的,还有肥肉。”
“像卤过的猪肘子,你尝一口。”
龚晨晨闻了闻,“刺鼻的味道。”
若是将葵花头撕开,朝潮湿、雪白、绵软如海绵的口子里闻,是清甜的味道。“你看,这面朝上,就像一个空空的蜂巢。”
“让你们拿个盆子接些尕蛋蛋子嗫,一个人都跑嘀莫人管,现在把人清嘀累死咧!晨晨,再不要往一堆堆葵花头里爬,压嘀团住咧,晒不干捂嘀发霉咧!那到底干个啥去能行呀?人半天说嘀嗫,就不往脑子里去!”小舅妈的嘴只是闲了刚刚两分钟。
龚晨晨忽然把撑着的手从葵花堆里拿回来,淌起眼泪来,小声咕哝了一句,“我干个啥去都不对……”悄悄跑进房里去了。
小舅叫我别捡了,摊黑葵花籽儿去。我刚拿起塑料铲子从一大堆黑葵花籽儿上舀了一铲子倒到平地上。小舅哇哇道,“不对,不是那么个铲嘀,这么个铲。”我换了拿铲子从大堆上往下拨拉的铲法,尽管我不知道“这么个铲”是怎么铲。“娃莫有干过,不会干,再不要干咧!”小舅妈一声令下,我立马放下铲子冲出了院子,耳根终于清净了。日子如何可以被过得如此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村里好些人家的日子不都如此?不上升到打架打进医院,那就还能忍着。
人最好能学会与人合作,共情当然也很重要,就算是面对一个小孩。
我往南去,一片玉米地沟里的水正在缓缓流淌。村子还是这个村子,小溪还是这条小溪。可我的心情,不复是原来的心情。
散心回来时,就听见姥姥说,“魏子芳晕嘀房子都转嘀嗫,睡到床上床都飘起来了。今天解封咧,车接上到咧哈密去咧。魏子芳那就说颈椎疼嘀,埋到去算咧。那老汉说,死咧才埋到去,活嘀嗫你还埋掉?那能行么?还把那听嘀笑开咧。”2022.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