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像无数灰棉花球似的飘满了天空,叫整个天空看不到几丝蓝。
接近满月,村里的狗连夜地哀嚎,就连早晨这点时间也不放过。见远远有人经过,便开始狂吠,其余的狗听到了,应和着嚎两声。这时候我便觉得狗是一种狂躁的生物。
刚过了山水的地,玉米杆散发着阵阵潮气,潮气里带着玉米清甜的香气。我往南去,再见这片茂盛的苜蓿地。苜蓿花儿零零碎碎,像没有月亮时漫天的繁星。我往草丛里钻,便有苍耳往裤子上沾。
早饭是大豆面条。
一吃过饭我便去爬山,姥爷在院里叫,“早上凉些时候,或者下午太阳快落咧去么,热嘀啥一样!”可我实在蹲不住,连续几天地培训学习,叫人的心慌起来。
穿了件宽大外套,我准备去山上找个阴凉处躺着看云。蒙头走,根据的是记忆,绝不是眼睛。很快到了山脚下,往上爬,到半山腰时我见了十几只胖乎乎的摇摇晃晃上山的鹧鸪。前些年,所有年,爬这白山,都从未见过鹧鸪的身影。或是戈壁干旱,为了生存,鹧鸪们成群结队地冒着危险来到了人的聚居地。
我快步前进,想要近距离地观察。离得十几米时,发现并不只有十几只鹧鸪,密密麻麻地从田地里、草丛里钻出来上山的,总共有百来只。远远见着我,这些小鹧鸪并不害怕,只是两个小爪子步行上山。见我近了,一些落在山腰的鹧鸪加快了速度,甚至能短飞个几米。快到山顶的干脆跑起来,张开它们那小小的翅膀,“扑棱棱”从我所在的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去了,飞到光滑的石壁上,拿小爪子一抓,快快就继续往山顶跑。这倒叫我惊讶,两个山头隔得几百米的距离,说近也不近。从小只见鹧鸪跑,而且跑得极快,擅长躲藏隐蔽,瞬间能就近钻进戈壁石地上的刺儿草里不见踪影。我便以为鹧鸪像鸡,不会飞,只会跑。如今看来,不然。
别看鹧鸪只有鸽子大,生得灰蒙蒙没有鸽子美。在戈壁住的几十年都基本难见到它们的身影,不亲近人,专躲在深山的刺儿草里,生儿育女。所以我打小想看鹧鸪,能不能看得到全凭运气。这会子我觉得自个儿运气爆棚,好奇心得到满足,短暂的庆幸之后,心里充满的是忧虑。戈壁干旱,活着的刺儿草越来越少,鹧鸪的生存也成了问题。看他们成群地从麦地里钻出来,想是去寻食吃……
我来到山西边一块宽敞地。这里有六平米坡度平缓处,缓坡的东边隆起一个跟张开的贝壳也似的石壁。人睡在缓坡上,就跟睡在贝壳里似的,很安全,可以躺着看天空。这里地势高,没有苍蝇蚊虫;有阴凉,不如院里那般热;山脚有泉眼、水草,使得周遭的气候稍微好一点。我便铺好了外套,在这山石上躺着看云。轻盈的白云似乎离得很近,像一个巨大的薄片雪花,就要落下来。我伸手去够,它便又离得很远,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里飘啊飘……
我在这石上直待到十一点半,没觉到多么炎热,静静地倾听着麻雀们似有若无的欢鸣。
飘啊飘,好些云沉满了天际。在山石上躺着的我,转过脑袋便看到如棉花被般的云层。天空像是一个摇篮,云层为舒软的被,有个娃娃,在摇篮里睡……
十二点了,太阳光线强烈起来,天际的云散成稀稀拉拉的线,高空的云像是给撒了一把白砂糖,亮晶晶。我动身往回走。
“晨晨来咧。刚还说吃饭咧,你咋莫来?这会吃完咧,颠颠颠来咧。”姥姥说着又进屋给切了两个西红柿,撒了好些白砂糖。
李亚茹也问,“你妈做嘀啥饭?”
“我妈还莫做饭,等我爸回来嘀嗫。”
“我今天咋莫把陔门给顶住!”躺在床上的姥爷就开始了。
“顶住咋嗫?又莫有小偷偷你们家东西!”龚晨晨气呼呼地反驳。
“你这个尕唠唠不是来咧?”
“我就爱吃!”
“我们晨晨嚷仗去着实厉害嘀很!等等吃过咧和我嚷仗,不嚷仗瞌睡嘀很!”
“嚷啥仗嗫!还把人嚷嘀气嘀很!”说几句话的功夫,龚晨晨已将一小碗菜汤拌饭吃完了,又端着小碗进门去舀米饭。
姥爷,“搁勺勺子挖上大口吃嘀嗫。”
姥姥,“娃饿咧么。”
“她把门开开,风刮嘀坏掉咧!”姥爷又无厘头开始了。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睡觉!”
“晨晨再长大些和我嚷不上仗咧。”
“我还打你嗫!”
“你打嘀我干啥噢……你蹲到这个院子里,能干啥活?”
“你又会干啥活?”
“我不干,我有老婆子做饭嗫,不挨饿。你有谁?”
“我有我奶做嗫。”
这把姥爷呛得没话说,就哈哈大笑。
午睡必不可少。
“我们小区二楼嘀给保安端咧两盘子拉条子,保安群里头感谢嘀嗫。都是个人么,你说保安一个月拿上两千块钱,现在中午四十度,连命昼夜守嘀嗫。”大舅看着手机,咋呼了这么一句。把手机声音放得很大,从早到晚无限制地看手机,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简直是太烦了!他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就自己看。他每次看,我都不得不拿着书出门去院里看。但是,想一想若是没有大舅到这来,我也鲜少地坐桌子,怎得就非要和他抢?
我穿过晒得烫乎乎、热烘烘的水泥地、石子地,来到布满树荫的老院。地上落满了荒叶。土地干旱,山水分批来,昨个来的那一趟流不进老院的园里。白杨树一半的叶子都变黄了,有少些落了下来。
书看了没多久,大舅说要开车去拉沙子。我高高兴兴坐上。车跟在一个慢吞吞的挖机后面行了几百米,过了马路,进了戈壁,在一堆沙子旁边停了下来。这……人自己走,不出三分钟,也走过来了啊……
“你干啥去嗫?”我下车晒了会子,转悠着往回走,大舅叫住了我。
“回去嗫,晒嘀啥一样。”
“老前面,天山那傍个卸去嗫。你以为装上往哪儿卸?装上原扣哈噢?”
“噢……也是。”
车装好,出了小村庄便是无尽的戈壁。灰白的石子儿铺满了路中间,路边上。路边半河的黑水奔流,比起村里的小沟,这河水激流,翻腾出无数的灰白泡沫,污水滚滚,最后都流进了田里,灌溉农作物,倒叫人担忧害怕起来。
“你看,天山顶上啥雪都莫有咧么,再几年夏天也能看见雪。”
“就看冬天下不下咧么。”卸下沙子,大舅瞧了一眼水,“直直上去就是天山圈,你看天山半中腰那个白花花,炸哈嘀石头,开咧矿,破坏生态,水才成咧这么个。”也就是胡乱猜想。
回到家,姥姥、姥爷又问开挖机的大哥要来一个长宽高一米多的开口方型木箱,说留下放个东西。沙地边遗留的四五块空心砖,姥姥也看得好得很,捡回来。准备给人家工作队送些菜表示感谢,姥姥明早就到地上揪去。
傍晚的广播响起来,不仅有新闻,还有广告、相声和歌曲,广播声音之大叫耳背的老年人也绝对听得见。中午便吵吵了三小时,这会子又吵吵,叫人不愿听,如是连个安静的看书处也寻不到了。
李亚茹映像里的农村,还是童年时那个一穷二白,安静而自然的农村。人们可以自在地放羊、摘菜、赏景、观月。李亚茹不习惯被动地接受信息,若是新闻这等关键信息,一天播一个半个小时,倒叫人也能理解,奈何这广播却不加筛选。长久宁静的,适合静心安居和深度思考的农村是过去的影子,如今已全然不在了。
一个潜心写作的人,想要的无非是一个适合做学问的居所,大学里最适合。自从走出来,三年了,我从没有机会再回去过母校。怎样的生活都经历过,暴躁的、焦虑的、伤心的、憋闷的、是非的、纠结的、畅快的、无忧的、自在的,但纯粹快乐的日子越来越短暂,一天花十五个小时安静看书,琢磨句段,斟酌字词,不为生存发愁的大把时光不再。
我也许是自由的,更多时候,是无奈的。
看书的时间也有,比较零碎,被各种杂音打断,被各种杂事打扰。帮忙做饭、洗碗、浇水,每天回单位的无数信息,心里急,需要时不时出去转悠,哪怕是在半河坝石滩里被太阳晒得干渴,头晕,快要走不回来,也要出去转悠。
一块灰云横在西边,下面的边框被夕阳照出亮的橘色。龚晨晨站着,紧贴着水泥墙,“晒嘀烫烫嘀。”
姥姥也跟着靠过去,腼腆地笑起来,“烫炕!”
我坐在院里,只感到被已经播了两个半小时的广播吵得头疼,逐渐烦躁。
晚饭后,大舅要出去逛,我们去了最东边的罗玉蓉家。出了罗家的东门,有青草麦田,还有一汪湖水。戈壁里的人,怎能不爱绿洲?我往门外走去,正好罗家一个读五年级的小男生,自发地跑过来跟在我身边,问东问西,从这黑夜里走,也叫我胆大了不少。
九点半月亮就升起来,圆圆的,亮亮的,光芒微弱而温柔,像一颗珍贵的与世无争的珠宝——橘调的珍珠。这圆月,让人想起了,最贴切的,夜明珠!月光将人淡淡的影子映在地上,以一种简约的美,诠释着属于夜的光辉。田地里的凉气、湿气、青草浓烈的清香都融在空气里,大自然的气息啊,自在,自然……
想罗老四一家三口,孩子读小学时也在学校周边租一间平房住。家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另外有些锅碗。过年我跟着父母拜访过一次,罗老四家冬天舍不得烧煤,房里冷冰冰,桌上只有鸡爪一个肉菜,再就是土豆白菜,生活拮据。读高中时我去过几次,罗老四的家里也总是如此,着实清贫。
如今再来,罗玉蓉已读中专,老两口种地为生,晒了半院的麦子。南墙过去有白杨树林,东门出去有湖,吃水不愁,风光不错。砖房有四间,屋里墙白地净,地板砖锃亮,有桌有床有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满了护肤品。想是前几年舍不得花钱,认真存下来,装修了村里的房子,慢慢地,终于有个好生活了。
“越种我看那越胡整开咧。野猪又整鸟又整,莫有晒,一个湿嘀很,一个灰穗大嘀很,拉上去人不要咧,又拉上回来。种子不拌,那急嘀很,你急嘀它又不是出不来咧,急急种上,就成这么个咧。”罗老四在和大舅谈论关于种地和收获的事。
“就是,种嘀种嘀人就胡整开咧。二十亩地嘀苞米嗫,又不是两亩地。这一抽穗子那就长去不长,定住咧么。说好咧要制种嗫,人老板不要咧。老板说咧一声,栓喜也莫问去。二十亩地,要杆莫有杆,要苞米棒子莫有棒子,要苞米籽儿莫有籽儿,旱嘀旱到咧,浇咧山水嘀钱都赚不回来。”大舅的大致意思是,小舅种的苞米签了合约制种,品种的原因苞米粒儿结得稀稀拉拉,老板不要了。抽了穗儿,制种苞米又瘦又矮,收杆子也不成。
“二十亩地嘀苜蓿,他还不打些子草?两岔子就啥都回来咧。”
“栓喜那就好种个苞米么,年年种苞米嘀嗫。前些年,白山人那就,他嘀麦子也送咧人咧,你嘀苞米也送咧人咧。老板钱那就欠哈咧,农作物拉上走掉卖掉,自己吃嘀喝嘀倒糟掉咧。他几千咧,你一万咧,要不上咧,你还能把呐抓上来,打个顿?莫办法,做嘀个莫办法!”
说了一通,我们借着月光回家去。漫天的云像堆积在一起的泡沫,而月亮似在泡沫里淘洗。晚安,月亮。2022.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