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纱织的衣袖轻抚过这高空,顺便带来了几只飞燕。
薄荷长得半米高,盛开着串串茸茸的小紫花。迟种的低矮油葵田里一片金灿灿的花朵,正齐刷刷朝向东边。芦苇草棕白、棕红的毛穗儿也在清晨的阳光下亮闪闪。植物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秋天,换上它们绝美的秋装了。
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块麦子地只剩下金色的麦茬。两只花牛在麦地里悠闲地吃草,长尾巴甩来甩去赶蝇虫。蒲公英肆意生长,有的还零散开着金色的小花,多数已结了种子,种子乘着小伞,开启了随风远航之旅。近处有一块苜蓿地,小小的叶片间有小小的细碎的紫花,个个都□□饱满,精神抖擞。清冷的早晨呦,秋意便也早早地来了。
殷家夫妇骑着小三轮车正上地去,碰上往回赶的李亚茹,“赶早起来就浪来咧,噢?”
“就是嘀么。”
姥姥、姥爷快九点时割草回来的,我已经揪回来了一袋青辣椒,洒水,扫院子,将粥熬上了。
姥姥一进门,龚晨晨就跟着进进出出,说我们一大早如何生火、烧水、下米——添了七勺水,下了一碗米,下了一点燕麦片、下了十几颗红枣。姥姥拿着个大塑料袋子开始装晾好的青辣皮、红辣皮,龚晨晨就帮着往里填。
这娃娃,我叫她看着点火,她愣是不配合。这会子姥姥一回来,立马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勤快得不得行。猫认主子,娃娃也认亲近的人。
龚晨晨提了一簸箕辣子籽儿,我看着可惜,“这个倒进地里,明年还能长苗儿。”
姥姥就说,“这个绿辣子的籽儿瘪着呢,红辣子的籽儿才出苗。”
于是龚晨晨立马提出去倒了。我还在想,这辣子籽儿,磨碎了做辣子酱也是一种利用,尽管,我并不知道怎么做辣子酱。
小舅一头扎进来,见了坐在小凳子上的大舅,哈哈大笑,“那就躺在路边嘀土里头,咋么都不起来。人抱去咧,那眼睛睁开一看,软掉了,故意往下掉嗫,人一哈子气就上来咧。我就说拿上个被子,盖上让睡嘀去。又想嘀冻嘀很,赶紧整上回。正好过来个骑电动车嘀,人一哈子就有咧办法咧。那提两个脚腕子,我提两个手腕子,两个人就抬上,一二三,撂猪肉嘀嗫一样,‘腾嗤’撂到三轮车里头,‘咣咣咣’摇晃上来。走开咧,头一碰,骂给咧几句,自己还知道把自己的头抱嘀护住嗫。到院子里,往外抬,胳膊都比平时拉嘀长十公分,拉不起来么。就眼前这个台台上,两个人就撴上上嘀嗫。莫办法,一个人莫办法,两个人也莫办法嘚咧。喝醉咧,手机一傍个撂嘀嗫,人地上躺嘀嗫。还有一个电动车骑上,车就在柳树丛嘀树秧里夹嘀嗫。”小舅这一开始说大舅昨个的搞笑事,惹得大家都听起来。
“胡说嘀嗫,再不要胡编乱造!”
小舅专门拿了照片出来给大舅看,早预料到他会不信抵赖似的。“以后就拿个带轱辘子嘀滑板子,脚一蹬,人上去,拉上回来。”说着还做个一抬脚蹬板子的动作。“那躺嘀地上,我说那腰也不垫,石头疙瘩,土疙瘩……”
“中午回来我就说睡觉去,睡觉去,就是不听。你再躺到那个戈壁滩上,那谁管嗫?谁望嗫?”姥姥又急起来。
小舅,“再不要说咧,丢人嘀!城西一个小伙子骑车骑嘀把自己拌死咧。你把水管所这些挨住自己把自己拌死,水宁往戈壁里放,都不往村里头给。十天半个月咧,还不下山水!”想事情严重的人还是把事情想得很严重。“成娃子说嘀赶紧让交水费嗫,水管所这些人咋这么坏,你不交水费,你就不要浇地!大家都不要浇地!”
“那就对嘀嗫么,有些人那就赖住不交。”姥姥说道,“亚茹,再不看手机咧,赶紧吃完饭咧再到房子里学去。”姥姥交代道。
“你不要管我。”李亚茹脑子里刚有了一个情节。
小舅立马道,“那莫有管你,那管嘀是这个碗。碗里头嘀饭吃不完,那咋么洗碗嗫?”这倒是……
“一天丢人嘀,躺到那个路上干啥嗫!”大舅妈打了电话过来。
“你咋知道我喝醉咧?”
“你嘀事情还有我不知道嘀?”
挂了电话,大舅自言自语,“那咋么知道咧撒?谁给说给嘀?该不是三姐通风报信嘀?说嘀我着实丢咧人哩!”
小舅,“你就说嘀我躺到马路边上丢人现眼嘀很,你丢人现眼嘀时候,还叫人……莫法说。”咋莫法说咧?
“尕舅,柳树沟嘀地还有一两亩嘀芦苇草,长嘀歪嘀很。借上人家打草机快快就收到咧。奶和爷把埂子上难割嘀草这几天都割完咧。打草机咋么也比人快么。”
“行嗫,我找人拿上打草机割去。”
今个虽是立秋,天却热得没有半点立秋的氛围了。从正午一点开始热,我钻进砖制的厚墙房里睡午觉,想要躲避这热。却是刚睡着没多久,便热得翻来覆去,口干舌燥。勉强睡了会子,醒来找面汤喝。太阳炙烤着大地,水泥地白晃晃,凉棚下只有稍微一点点的阴凉。苍蝇又多起来,飞来飞去,往人肩膀上落,小腿上落,骚得人痒痒。闲不住的姥姥拿个大苍蝇拍子,又拍起来。姥姥昨个从水井里拉来了一根长水管,再接些,接进新房小菜园里,小小的一股水,浇菜园浇了一夜,浇一排金菊浇了一早晨。这阵再看,地已经干了一半。往老院转一圈,苜蓿地里也是草叶稀疏,浇菜的水都不够,野草哪有水喝?硬邦邦的白土地上有了深深的裂缝。
中午的拉条子,醉酒未醒的大舅吃不下,直睡到下午四点才开始端凉的饭吃。“旱嘀很,庄稼还旱死嗫。”
“就是么,水浇上都不管用。”姥姥附和道。
“爷,我们尕沟沟里提水浇蒜走。”我早晨下薹子地去,看到小溪里有流水,离菜地三五百米。
“就浇嘀个皮皮子么,还是得大沟水,往下渗嗫。”姥爷答道。
“栓喜做啥嘀嗫?那嘀媳妇子我看嘀定定蹲哈,门都不出。”
“那嘀脚崴掉咧,到十七号就一个月咧。”
“再知道这么个,那个时候不要这个媳妇子咧。”大舅突然这么一句。
“哎,你说嘀个啥话?娃都那么大咧。”
“要咧个活宝么,我们不要说,栓喜那自己也不说么。”
“我就莫兴回去,回去干啥嗫?一看见那两个,就一肚子气。”大舅自己要气呢么。
“诶呦!这会子凉些咧。”姥爷在外面惊呼,我赶紧也跟出去看看。
有大片厚的乌云开始在天空横行霸道,院里有丝丝的凉风。姥爷一趟子钻进裁板房里,将正准备洗碗的姥姥的锅端出来。姥姥就跟在后面惊呼,“那咋咧?人端进来,那端出去!”姥爷跟有只发疯的公鸡在后面追似的,“咵”地将锅放下,“外面棚底哈凉快!棚底哈凉快!”
“爷,你们咋不到口里蹲?”口里的经济发展可比这边好多了。
“口里穷嘀很,吃不上饭。”
“这些不是更穷么?”
“新疆地域广,能吃饱肚子。刚来嘀时候,哈密莫处住,又跑到沁城,到南台子找咧个住嘀地方,白天干活去。我三叔就是到下河干活,让土匪杀掉咧。”
“那个时候没有警察么?”
“哪儿有嗫?我们白天早早干完活,就往南台子跑,晚上都不敢出房子。下河嘀山上都是土匪。六零年,挨咧饿,从口里来嘀人就越多了。来上个,收上个,来上个,收上个,李家,张家,赫家,丁家……人,才越来越多咧。”
姥姥,“口里嘀地主那心黑嘀很。我妈干三天活才给嘀一升米,我老子就给地主当咧长工,死到地主家里咧。我们这嘀地主那心好嘀嗫,夏天那嘀地里给那干活,一天给一升麦子,留到过冬吃。夏天给我们吃嘀黄米饭。”
穿过南边的田地,跨过一条流水的小溪,就是吴老五家。先前每次散步远远经过这里,有狗吠,我便从是不敢靠近。今个跟着大舅进来,大舅专是叮嘱我跟紧一点,有一条大狗,他有胆子挡狗。门前正在安装水管,虚土堎子有一米高。翻过了虚土堎子,进了红锈铁门,眼前是一个破落的院子。院子南边有菜地,茄子结得最好。因为是个老庄子,白杨树、大榆树也都茂盛而高大。
院子北边有一块一百米长四米宽的水泥平地,地上摆着个旧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大盘清炖羊肉、一碗香菜、一盆大葱末儿、一盘黄瓜,黄瓜是清切的,没有加任何调料。
桌子边上围了**个男人,除了小舅和吴老五,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大舅自己就坐下了,男人们都问李亚茹是来干嘛的?却又瞬间恍然,“下馆子来咧。”我一个女孩子,坐在大舅旁边,快快吃了两块肉。
大舅起身去舀肉汤,“拿个碗!”
吴老五端起自己的空碗,“给,用我嘀!”
“那就舍不得拿个新碗!”
“新碗还得洗呦,着实麻烦嘀很!”
大舅就接他的碗去舀火炉上正“咕嘟咕嘟”滚着的羊肉汤。我赶紧找了个一次性纸杯,放在锅旁边的高木桌上。“这个勺子苍蝇就扒嘀就,咋不拿进去?赶紧给我找个纸擦一哈。”
“给你纸给你纸。”吴老五不知从哪里拉出来一盒纸。
“亚茹,去抓些香菜去!多抓些。”大舅这是全把吴老五家当自己家。
抓了香菜,坐下,再吃了一块肉,我喝完了杯里不烫了的肉汤。
“你咋看去吃嘀香嘀歹?那嘀这个吃手呦!”随着大舅一声惊呼,闷头坐着的我看过去,一个圆圆黑黑胖胖的大叔,正在吃肉。拿刀子从骨头上削肉,一点一点地削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吃进嘴里,再就上热乎的羊肉汤,香。吃得真是十分专业、十分悠闲、十分舒适了。像我一个趁热赶紧大口啃两块,啃完了“嘟嘟嘟”喝完肉汤,觉得这种清水煮肉,撒上些咸盐的豪放吃法,没什么好吃,便毫无兴致地想要做点别的事情去,如此是体会不到戈壁人吃肉的乐趣的。戈壁人的吃法,到底是不一样,全村庄里会这种吃法的,到底也只有个个位数。
“疫情来咧第一回,封咧四十天。我和四楼两个人,待开始还喝酒,把他们家嘀好酒都喝光。莫办法,楼底哈买嘀便宜酒再喝。把人圈嘀急嘀,单元门那关住,一出去黑乎乎嘀,啥也莫有,心脏都能圈出问题咧。”
“这回那就封咧城北,再处还到处跑嘀嗫。”
“他是项目部分经理。”
“那就管嘀这两个挖掘机,你到这里挖,你到那里挖!”
“还有个后勤经理,管挖掘机加油嘀。”
“这个名声还好呦,总经理,分经理,后勤经理。”
你一言我一句,他们聊得欢实。我看到有水流进吴老五家菜地里,他的媳妇正拿着锨浇水。老庄子,靠泉水活,倒是不依靠这山水,也不必日日担心菜都旱死了。我待着也无趣,便跟大舅交代一声,独自去地上转转。
云透着奇异的色彩,就像是那一处,有什么神秘的宝藏值得人探寻。若是人满怀希望地朝那一处走去时,没走多远,便会发现奇异的色彩没有了,入口早已发生了改变。
我往东去,脚下的路已经干到了冒白土了,土路上零零散散铺着金麦子的桔梗。路边的草已经干得没有任何水灵灵的气息了,绿里透着惨白。转过了这一段,是杂草丛生的小道,这一块有小溪,草便也都长势茂盛,快要堵住了前去的小路,我一时以为没路,都给走岔了一小段。
葡萄酒一般的霞光染红了乌云,整个西北天空透着醉人的红。
借着这霞光的亮,回家去了。2022.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