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点醒来的,外面的天灰蒙蒙,于是我又睡了会儿。在我能第二次醒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看了一下时间,六点五十。姥姥、姥爷不知何时起身去地上的,我完全没有听到声响。赶紧起身,洗漱完毕,戴好帽子和伞,我就急匆匆往地里去。
太阳已经升到有半个手掌那么高了,天上有小白兔绒毛一般丝丝的薄云。这时候我心中的感受却没有薄云那般轻松自在,反倒处于一种自我责怪的愧疚之中。如果我能在六点整起床的话,五点半也好,都是能看到今天的日出的啊。
太阳在一朵白莲花花瓣似的云朵里穿行。天山上遍布了阳光,亮面和阴面的对比明显,这时候的天山在柔和的光线里有一种刀削般的坚硬感和俊朗感。
七点起床其实也不算得晚啊。但是在戈壁滩里的盛夏,昼长夜短,从早晨九点开始,整个村庄就已经被完全暴露在阳光的曝晒中。到了正午,门把手都烫得让人握不住,炙热的强光下几乎没法走人,人们总是会躲着太阳,寻找树的阴凉。
天还没亮农人们就起来去农田里劳作的清晨,不用承受阳光的炙烤,热得脑袋晕;不用汗流浃背,一身臭汗味;不用干渴得嘴巴起皮、裂开、流血……因此,这凉快舒爽的几个小时,对生活在这片戈壁上的农人来说,是非常宝贵、珍贵的一段时间。
阳光离这片土地最远的时候,盛夏里的清晨和傍晚,便是太阳对这片近乎干涸的土地最柔和,最手下留情的时候。
清晨的阳光冷白色调,清澈而委婉。将万物的影子拉长了铺在地上,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才能。就连石子地上直径十厘米、五厘米、一厘米的小石子儿,在这时候也有了它庞然大物般的影子。温和的阳光眷顾万物,有了“万物生光辉”之意境。
我赶到时,姥爷已经把那一大块蒜地里的土全都翻过了,正拿着锨准备挖那一排大葱旁边的小泥沟。姥姥准备给发芽不久的小白菜苗打驱虫药。
我去往南去,瞧见丁家老头子坐在苞米地里用他粗糙的手抚摸着唯一一条他种的葫芦秧。我便继续往南去,雪白、淡紫的胡麻花儿开得繁密,让人想起了昨天夜空里的繁星……
“不是叫喂兔子去嗫?你咋又挖上吃嘀嗫?”
我一大口瓜还没咽下去……我看瓜放在地上,没人要,就拿勺子将瓜心心舀了来吃。好好的一个新鲜西瓜,没怎么熟,瓜瓤是粉的,吃起来没有甜味,小姨便给了姥姥喂兔子。现在兔子吃得可是丰盛啊。
在老院的大榆树下看会儿书,这小世界里,有蝴蝶飞,有花香还有鸟鸣,无人清扰,实在是在舒适不过了。
小姨来了,说他找小舅骂了一顿,小舅还犟得很,对话大致如下:
“活多嘀干不完,你明年就少包上些地。”
“我躺哈,你给我给钱花噢?”
“妈给你今年莫少干活,五六点起来,五六点起来!”
“欧呦,我不知道哦?还要你说嗫。”
小姨,“你们三次五次嘀把一个地量不对,咋咧?你们咋么报给栓喜,栓喜就咋么报到上面。相信群众嗫,咋么咧?咋么相信?”大概是说村上正收集每家每户的种地亩数,每亩地有两百元的补助。小舅负责跟量亩数,填报亩数。但挨家挨户跟量着实不可能完全做到,要靠平日的观察,也得靠群众的自觉,没有大的误差便好。
姥姥,“我嘀娃子一天车开上,三趟五趟嘀跑嘀嗫。”
小姨,“我一看栓喜那就说话不行,你还讲道理嗫。要是我就骂去嚷去,还听嘀他霸嘀不讲理咧哭咧嚎咧光想嘀占便宜嗫?那说要是量嘀多哈咧就去到。都报上去咧,就那么容易去到去嗫?你们这些第一书记,不干事,纪检委也不管。那就嚷仗,往上报,给处分去,就要嘀这么个结果!”
姥姥,“他就家里头跟我们说话去歪嘀很,老道嘀很,出去就受嘀个窝囊气。外人说个话去他就听嘀很,婆姨说个话去就不听。”有户人家报了亩数,小舅十分信任地给盖了章。后又说亩数不对,是村长的责任。
小姨带着她的隐形炮弹轰了一通,听姥姥说完,又回家洗头发去了。
我说炒白菜好吃,姥姥中午就炒了一大盆大叶子白菜,还专门把一些肉片挑出来,说菜里肉多,让我端上吃去。正好饿了,我便美美吃了一顿。
小舅吃过饭,站在院里说了这么几句,“羊那钻到料房子里,两天都莫出声,一个羊三公斤料吃掉咧。我索性嘀半袋子倒给,头攮到里头让吃,嘴动都不动一哈子。我让你吃,吃嘀再也不想吃!”说着便出院门了。跟谁说呢?羊那又不知道个饥饱么,一顿吃够咧,过三天饿咧又吃去咧。那还跟羊较劲嘀很。
去年姥爷还成天地出去赚工钱,不是给这家抽苞米穗子,就是给那家拔孜然。早出晚归,带一身土回来,吃过饭便安安静静去小房里睡了。第二天待我眼睛一睁,他便又不在屋里了。
今年浇半天水,刨两个小时地,姥爷就叫唤着腰疼,回来躺着。
“爷,你咋不干咧?”
“哎,干不动咧,躺躺么。”
内心要强天天打工的是姥爷,嬉皮笑脸时时偷懒的也是姥爷。
下午四点多,我午觉睡得迷迷糊糊,姥姥叫我起来把鞋子洗了。这几天往地里跑,雪白的鞋子糊得全是土。“赶紧洗掉,明个就干咧,不然坐到车上都是人,人家看见笑话嗫。”
刷子也不剩多少些毛了,勉强还能用。我一个人蹲在老院里刷完鞋,回屋时,姥姥、姥爷一个也不在。到处找了找,没有人。是去地上了么?但是小红车还在。是去游门了么?但是殷家门口的阴凉处一个人也没有。去哪里了?我想等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了会子,有半小时了,还是没有人回来。只有个收废品的拿着喇叭在外面吼吼。
这次回来,我还没有到白山下的草甸上去过,那边有水有草,空气来说相对湿润。
穿着姥姥给找的小布鞋,我便往东去。走到小姨家老屋门口时,瞧见两个大铲车已经在戈壁石子路上挖出了三道目测长五米宽三米深的大坑,散土和石头被成堆地翻开到地面上,像是大地被割裂的血肉。看着这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没什么变化的小路,成如今这般模样,伤筋动骨,怪骇人的。
我从南边绕道过来,听到溪水叮咚的声音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湿润气息。
经过了一棵老桑葚树。我读小学时,老桑葚树便是这副样子,有近二十年过去了,它依旧是这副样子。树干粗笨而低矮,向四面八方盘错开来,桑叶森绿,长势茂盛,硕果累累——这时候从桑叶间已经可以看到非常多紫的、红的、绿的桑葚了。
童年时,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放暑假就最爱攀这棵桑葚树。这棵老树并不算得高,它的主干只有一米,正好那一米的主干下面又有一个矮墙头,孩子们爬上矮墙头,再快速地爬到主副干的交叉处,在盘错的粗枝上找到落脚处,也可以顺着枝干一点点往上爬去。那时候,我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爬高,自己却不敢上去。我们心中似乎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章,就觉着越是爬的高的,采摘到的桑葚就越多,越甜,越新鲜。
那时候我总以家乡的东西为傲,不管是瓜果蔬菜,还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家乡的就是最好的。
如今游学数年,再回到那棵老桑葚树下,摘几颗紫色的果实吃进嘴里,吃出的是一种未经加工的酸涩味道。果实颗粒不大不小,也没有谁专门地嫁接、杀虫、看护,全凭着不远处的自流泉水自生自长。谁家的园子谁家按时浇水,只为收园里的青草,老桑葚树也凭此开花结果,年年如一。这老桑葚树的果实供来往的行人解渴,只不过这时,围绕着它的小孩们,都长大了。黑紫的果子落了一地,落在了青草叶上,染得青草丛里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紫。而一树浓稠的桑葚,树上只有些眼尖的鸟儿们在枝干间跳来跳去,衔果实来吃。
耳边还充斥着挖掘机挖地“轰隆轰隆”的声音。我没有在老桑葚树下有过多的停留,继续往东去,离这“轰隆轰隆”的烦嚷声越来越远。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大地开裂的模样,我想,发展必定伴随着割裂,再重组。
很快,我来到了白山群山间的一个湖畔,这里水草丰美,溪流遍地。湖畔上有成片成片的薄荷草,使得这一带的空气愈加清新、凌冽起来。薄荷草旁边还零零散散生得一些荞麦,已经结出了一簇簇粉色的花骨朵,着实俏皮可爱。
太阳被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已经阴沉了起来。到了山脚下,就算之前从没想过要爬山,这时却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山上有凉风,更可将田地美景尽收眼底,于是情不自禁地往山坡走去。
直到登上山顶,躺平在白色石面上,闭上眼睛,任清风吹拂。裤腿、衣角在风里飘,皮肤又凉快又舒爽,我的心中有种轻飘飘的自在。休息会子,睁开眼睛,一转过头,会惊喜地发现自己躺着也要比地平线更高。我仿佛是在离天空最近的位置,身边是宽厚的云层,广阔的清与混。
待我回来时,姥姥已经把从邻居家择来的包包菜苗儿都栽在了菜园空隙处,正提着小红桶给苗儿一个一个浇水。灶火上锅里的水也开了,姥姥又赶忙从菜园里上来,把一碗搓好的小小面疙瘩倒进锅里,搅拌搅拌,将淘净的韭菜切好,准备调味。“奶,咋这么早就熬开拌汤咧?”
“烫嘀很,早些熬上晾凉咧喝。”
天上一串串的云像乌贼吐出的墨汁,又像拖拉机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姥爷在门外跟人聊小舅的事,人家说,“村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嘀么,你干咧十件好事呐不记得,你干咧一件让人不满意嘀事那就揪住不放,该忍咧就得忍。”我叫姥爷去打水,死活也叫不动。
我自个骑着小红三轮车去东边湖里打水了。在这干旱缺水的戈壁滩上,能够在水草丰美、水流清澈的小溪边拿个小桶子舀水,感受水汽的湿润、水流的清凉,来来回回舀满好几大桶,简直是一件太幸福的事情了!
我刚开始还犹豫这水到底能不能喝?没喝。
来来回回提水往小红车的里送了几趟,从小溪边经过坑坑洼洼窄窄的一百来米的土路,在不断的体力劳动中身体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是成天到晚宅在家学习不下楼,根本体会不到的快乐。我一次次将水桶放在平地处的小红车上,再回来。直到还剩最后一桶水时,我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便蹲下来用手捧起溪水喝,这水凛冽甘甜,不比得净水器过滤过的好喝?
回去的路不太好走,只要路有稍微一点的颠簸,车轮轻轻一晃,桶里的水直接会晃荡出来。因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这车开到十码左右,慢慢往前摇。
来时因为自己开车不熟练的缘故,幸亏将车停在了这开阔平坦处,并掉转了车头,自己提着大桶小桶走过去。若是开车从那多是干沟多是土圪塄的小路过去,那回来的时候还不得给半桶水都晃没了?
在路边的大榆树下,我的心里油然而起一股轻松自在——我这才真正意义上的体会到了农村生活的快乐。我作为一个农妇去打水,为了生活而奔波,而劳动,而忙碌的时候,我才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村人。而不是一个来农村寻找灵感,为了写作而写作的写作人。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黑裤子白衣服的老头站在路口一直望着我的方向。我骑着小红车稳稳当当地往前去,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感动。结果当我上了坡,离那个老爷子还有十米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姥爷在路口等我……于是呢,我急急切切地下车,朝着家门口的方向大喊,“爷!爷!赶紧开车来!十字路开不过去!”结果没人应,我只好自己走回院里喊姥姥。
姥姥把过完烫水的油白菜叶子都搭在了一根枯干的横木上,准备晾成干。忙活完了,才又稳当着将小红车骑回来。
卸完了水桶,我这也才刚刚体会到骑车的乐趣,继续开着小红出去兜风。傍晚的光霭和雾气把天山整个的笼罩起来,这时候的天山像极了一位娇羞的美少女……2022.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