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两个半月的闭门学习,李亚茹打算就五一假期去看望姥姥姥爷,顺带散散心。李亚茹开开心心跑去客运站坐车,售票员却说,“正值五一假期,回沁城的车都去校门口接学生了,今天没有票。”
买了三杯奶茶,正在风里凌乱的李亚茹,急急忙忙给小姨打电话,问赶下午天黑能不能找上便车。小姨说,“正好你尕舅今天上咧城。”
李亚茹便坐了公交,直奔去小舅家楼房。
小舅不在家,去办理村上的事务了。小舅妈絮絮叨叨,说,“你小舅昨个晚上去洗浴中心按脚,花了几百块,一晚上没回来。前段时间他自己开车,把车撞坏了,今天又拿去修,还得几千块。家里没个窗纱,也不给按上。离婚算了。”
小舅总是给小舅妈冷脸,不顾及她的感受,不愿听她的意见,所以她变得越来越蛮横,越来越爱抱怨,越来越无理,越来越去说狠厉的话,对彼此造成不可逆伤害的话。那是因为她心里总是在乎着他,可是心寒得快要冻住了,她依然想要用似乎极端的方式表达她在爱着他,她希望得到他平等的爱。
李亚茹在小卧室里上网课,时不时听到客厅里的小舅妈独自一人念叨,“牙疼,疼得半边脸半个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但舍不得向你小舅开口要钱,也没想过去正规医院医治,毕竟挂号费都够我买好些菜了。”总是孤独、无助、可怜,从不运动、护肤、化妆,拖着沉甸甸的身体,像一团浆糊似的糊在沙发上,不断说话,偶尔发出沉重的叹息。李亚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
两个女儿,考试出成绩了,她紧张得不得了,考八十分也太低,排名二百也太后,要考就考最好的高中。可她使了全身的力气看着孩子学习,自己也读辅导书,孩子却很少读。她都着急到想替孩子去考试,可奈何不能进考场,能做什么呢?只能干着急。越是着急,心里越是乱,两个丫头吃完饭上学去,她唯一做的事就是跟同班家长打电话聊成绩,那家长说考得不好,就考了九十七而已。她说了很多,直到那家长说有事要忙,她挂了电话。
但除了无用的担心和忧虑,她似乎没有什么事要忙。这种担心和忧虑在空荡的房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的时候,来得尤其猛烈。她似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了,成天里一闲着,就忧虑小舅,可惜小舅根本不禁说,甚至她一开口,就十分不乐意地怼回来,连半句多的话都不想听她唠叨。那她想一会儿,没啥办法,继续忧虑孩子,毕竟孩子们,她怎么骂她们,怎么要求她们,就算孩子们很烦,也不会丝毫不给情面地直接发泄出来,甚至内敛于心,不怎么表达,到底还是听话的。
于是她的期望就更高一些,毕竟她十来年的岁月都奉献给了孩子,为孩子的学习操碎了心,付出了颇多,她必须、必定、非要得到她所预期的成绩和效果。这种期望太强烈,甚至就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光,所以绝对不能灭——哪怕她因此变得执拗、可怕、不可理喻,她都要为了能看到这光,继续为了女儿而活。她曾经没有实现的梦想,必定要从女儿身上实现。所以只要女儿下降那么一两分,她的心都要惊得快要从胸口里掉出来,必定要大发牢骚一番,让女儿彻底长长记性。
李亚茹对于这些是是非非大致是有多远逃多远了,几乎每次来都是如此。小舅妈一见我出现在客厅,就跟着我说起来,我不得不听上那么几十句,而后束手无策,“我……我还没结婚,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这些烦恼……”
这是一种怎样的态度呢?大致是,避免消极,趋向积极的心理,大致是,长辈的感情,我再怎么开导,她说我天真,又不是做了就能改变,可彼此不改变,我再说什么也没用。对于这种感情事,家庭事,我避之不及。
我也不是没有因为不被爱而伤心过,好在一次又一次尝试之后,也算尝到了一点甜头。在感情里,人越追求什么,越渴望什么,反而偏偏得不到。一心做事业,自己经济独立,人格独立,偶尔想找个人依靠一下也好,也有能力在想抽身的时候抽身。李亚茹,一个感情的悲观主义者,不知何时能遇到一个人让她愿意停止漂泊、共度一生的人,又何来评论婚姻的权利?不幸的方式千千万万,可简单地对个体活动有促进作用的情感,这种幸福与安定,似是千篇一律了。
龚晨晨这个小丫头先进门的,而后,小舅家大丫头龚贝,放学回来到九点了。龚贝一进门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我从卧室出来,从冰箱里拿出奶茶,给俩儿娃娃一人一杯。小舅妈没做饭,小舅请我们吃了楼下的牛肉面。饭后龚贝说,“南边有个公园,我们转转走?”
小舅妈竟然开明了一回,说是湿地公园,叫我们去看看。俩儿丫头一路上高兴得不得了,跟我说,“我们都好几个月没有在放学回家后出过家门了,我妈不让出门。”
我去跳了广场舞。龚晨晨爬到高高矮矮的木桩子上,上上下下,玩了有半个小时。龚贝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看着,傻乐呵。公园里有一条流水的宽河,站在河里出水的石头上可以洗手。河边一丛刺儿草,草丛下一盏大灯,龚贝忽然一句,“姐,你站在这个草丛里,我给你照个相!”“哇,突然对我这么好!但是……居心何在?”龚贝解了挽头发的皮筋,披头散发,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别人都知道这里有女鬼,再也不敢来了。”
……
等到第二天中午,小舅车还没修好。正好大舅在群里喊要回沁城,李亚茹立马收拾好书包,打车去北出口寻大舅的大货车。
一路上,远方天际飘着几朵棉花似的云,天蓝得如洗过一般。
回来小村庄,一进门,大舅就,“我就说,你们那个衣服好好地撂到洗衣机里面搅个顿,两个人,糊嘀个泥蛋蛋子就。”
“天天地里头爬嘀嗫,能不会糊成泥蛋蛋么?”
晚饭后,天将黑未黑,我念叨一句,“晚上冻嘀很么,我还拿咧个毛裤毛衣。”
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擦洗碗筷的姥姥忽然“嘿嘿”笑起来,“给娃冻害怕咧。”
以前都是一身轻装回来,结果赶上下雨,或者晚上降温,啥能添加的衣服都没有,冻得鼻涕哈喇,着实叫人长了教训。
姥爷,“有电热毯嗫么,晚上把电热毯开开。”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小姨给姥姥带了海苔。
姥姥,“啥东西?”
小姨,“就吃那个,黑嘀。”
姥姥,“吃去紫菜一样,紫菜压哈嘀。”接着小心吃完,若有所思,“啥做上都卖人嘀钱嘀嗫。”姥姥和小姨聊会儿天,我钻进小卧室听教综的网课。
“小姨,你家WiFi密码是多少?”
“我用□□破解的。”在村里待久了,尽管小姨是这一块儿最时尚新潮、脑袋瓜最灵光的女人,但一些涉及科技方面的东西,到底还是知道的少,不会用。先前里过段时间回一次城里,不管走到哪里,为了省点流量便打听来了□□,便也一直用了。原本是打听来蹭网的,这会子自家装了网,自家蹭自家的,也说得通。
第二天我学习了一上午,说是回来了,却也没有专门花时间关注姥姥姥爷的生活,专门给他们搭把手,陪他们说句话,单是一心扑在自己的书本上。
太阳高时,我出去走走,坐着学习久了,着实觉得房子里阴冷得紧。戈壁石地,铺天盖地的积雪融化之后,这里不计其数的石子便都显出真身。辽远戈壁上没有什么,找不出几只草,看不到几朵花,只有荒凉占满了大地。到处是干燥、狂风、曝晒,到处是裸露的石子,像是大地裸露的骨骼。
从三月到五月,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会持续将近两个月,干巴巴的景象,便是我最不喜欢的罢。好在,如今绿意隐约,杏花繁茂。
跑了老远的路,我采来了好些蒲公英叶子,这一路上单是气弱体虚。
姥爷看着看着,“哈密来的,说是高级菜,这嘀人说是连鸡都不吃。”
我想,鸡还是吃嘀。
姥爷拍拍自己屁股底下的床,又高兴道,“棚底哈床按上咧,亚茹六月份回来睡到院子里。”
姥姥坐在阳光下的小桌子旁捡菜,粗糙的手捻起小小绿绿的蒲公英叶子,一个菜叶一个菜叶地捋顺到一起。阳光把整个院落都晒得暖融融,但大风还是时不时地就来骚扰一阵——把院里面菜盆上的薄膜吹得“哗哗”响,把凉棚顶上坏了的红灯笼吹得东倒西歪。姥姥不说一句话,只是捡叶子。
午饭后姥姥、姥爷在院里坐着闲聊,瞎着急,“回来咧就抓紧干活,掆沟去嗫干啥去嗫。”正是春耕时节,小舅妈从城里回来一直没出门,守着俩儿孩子在房间里看书。
小姨昨天还说,一直帮着小舅点葵花的呢,累活干得手都伸不直了,干不动了,他自己的地自己老婆子点去。
“亚茹,你找对象就找个不爱说话嘀。”姥姥咋又开始想这回子事儿?
李亚茹,“他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待在一起,多尴尬多无趣。”
姥姥,“要不然叨叨叨把人烦嘀很,嚷仗你还嚷不过,多受气。”
李亚茹,“这?”难道能说会道、哄我开心还会让着我的男人,只有月球上有么?
“老李家的儿子是铁路上的,月工资一万,给亚茹介绍上认识一下。”姥爷道。
李亚茹,“哎,再不给我介绍。给斌斌介绍个,他想找个会做饭的丫头子。”
姥姥,“现在的丫头子哪个会做饭哦?呐都喜欢花言巧语嘀。”这……这……这不说得就是我吗?
李亚茹,“斌斌寡言少语,不怎么爱说话。”
“就要会跳舞,会唱歌嗫,舞厅里找去。”哎,姥姥啥时候这么时尚了?
“斌斌天天忙得上班,不怎么出去玩。”可李亚茹一心就想着斌斌还没有对象,这娃娃内向,不怎么说话,又只知道呆头上班。
下午,我伏在桌面上学习。姥爷进进出出,一会儿把灯打开,“这个灯,晚上照上学习。”一会儿走去鞋柜跟前,“里面有踏啦鞋嗫,晚上睡觉穿。”停在门口,拍了拍鞋柜上的纸箱子,“按摩仪拿回来咧。”
我心里一阵惊喜,开心道,“啥时候拿回来嘀?”
“你说嘀几天以后,就拿回来咧。”
晚饭过后,姥姥从锅里舀出最后半盆甜揪片。实在没人吃得下了,姥姥将其端给了姥爷。
“吃不动咧么。”
“不吃往哪里哇架嗫?”
李亚茹,“倒给狗娃去。”
姥姥厉声道,“面吃到。”
姥爷嘟嘟哝哝,“面吃到,狗吃啥嗫?”
“喝汤去。”我只能感叹,这严苛的想法……2022.05.02
早晨空气凉爽,太阳还没有高过凉棚,大半个院子是阴凉的。裁板房的门半敞着,一进门去,迎着一场温热气,伴随而来的是蒸煮杂粮的香味。蒸锅上蒸的是大花卷,火炉上煮的是小米粥。
一大早,小姨风风火火就来了,“那么个烂戈壁滩,咋么拾去嗫?那就大早上点葵花嘀嗫,队上电话喊上拾戈壁滩去嗫。有个啥拾头?葵花也点不完咧,啥时候让点?这个烂戈壁滩,到处是屎坑,到处是粪坑,那就环境整治嗫,整治成啥样子嗫?天天就把人整上,把人磨上,啥事情都干不成!”说了这么一通,又急急环境整治去了。
姥爷,“我们压薄膜去嗫,尕舅家的薄膜让野猪拱掉了。你去不去?”
李亚茹,“不去。”我得学习。
姥爷,“不去不去,啥都不去,啥都不会。贝贝那都跟那妈点葵花去咧。”
姥姥,“呐会嘀干啥嗫?不会就不会!”这怼得毫不讲理啊,但确实能让姥爷顿时哑口无言。
紧说着,姥爷就骑个小三轮车,带着姥姥去地上拯救被野猪拱掉的五亩地薄膜。所以我在想,野猪到底为点啥?薄膜下面能有什么?该出的种子也还没出。
我唤丢丢时,丢丢从一个隐蔽处的大纸箱里探出脑袋来,原是在棚底下找了个装了好多衣服的旧箱子,睡在里头,挡风、挡雨还保暖。这小东西,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总能给自己找到个温暖小窝,倒是给我出其不意了。
只是,头上的毛发少了直径一厘米的一小圆块,莫不是和别家猫打架给挠的?这不叫人省心的娃。
姥爷,“人就不停嘀扛土嘀嗫,想嘀赶中午扛完咧,结果还剩哈些,先回来吃饭咧。把人就腰疼腿疼嘀,那就种哈那么些子地。”
姥姥,“三亩地,不是一个野猪毁哈嘀吧?”
小姨,“几秒钟就毁一行子,快嘀啥一样。”
小舅,“几秒钟?你搁上拖拉机犁嘀嗫?”
小姨,“你看去,打个盹儿嘀功夫,立马一行子就莫有咧。”
姥姥,“那不是一个猪我觉得,两晚上能毁那些子?公本苗吃掉咧,莫有咧,那就换一行子,把苞米籽籽子都吃嘀干干净净嘀。”
姥爷,“养狗千日,用狗一时,我们家嘀狗也该上岗咧!晚上喂嘀饱饱嘀,拉到地上扯野猪去嗫。”
天天野猪野猪的,夏天是人睡在地旁边看着,现在夜里风大又冻,人没法看。刚开始种田,这野猪就开始祸害了。
李亚茹,“三点咧,这阵外面也热和嘀嗫,但是也不是特别热,刚刚好。”
姥姥,“就是么,到床上躺咧半个小时还把人冻嘀。”
姥爷,“拿个棒把门支住,风刮嘀‘邦邦’嘀。”
说着就出门了,骑上小三轮车,继续上地。姥姥早也跟个小鸭子似的“咯吱咯吱”走到前面去了。
在这个无遮无挡的戈壁滩上,除了石头,就尽是大风。风把三十米外结满了榆钱子的大树吹得东摇西晃,一转眼,姥姥走到路口了。姥爷的小红车终于开动了,追上去,二老的身影消失在前边不远处的岔路口。
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抓紧时间,一点也不犹豫。姥姥、姥爷总是有很多事情去做,摘菜也好,洗衣也好,发面也好……姥爷昨个挖了个坑,搭好木条、石块,在周遭栽上钢筋,围上木板,搭了个简易厕所。一会子叫我扶钢筋,一会子自己跑去找绳绳,忙了一整天。他们总会把一天的时间安排得很满,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人跟着帮个忙,便从不觉得在这廖无人烟的戈壁上心中孤独了。
晚上一回来,姥爷便开始感慨:“老溜,干不动活溜。赶紧找工作呀,亚茹子,找个五六千嘀工作。”
“就考上咧,哪有五六千,发到手里就四千。剩哈嘀保险、住房公积金就交到咧。”
“女娃子么,买个房子干啥咧?”
“万一离婚嗫?”
“还莫结婚就盘算嘀离婚嘀嗫。你要好好过嗫,盘算嘀咋么过到人家前面去嗫。”
“啊……人生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