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以何种新奇的、出彩的、特殊的词汇去形容这纯白的雪域呢?我每天来到的雪域都是同一个,但每一天的雪域都又是不一样的。我以我有限的词汇,用我有限的热情,一次次地去爱上这片雪域。就像用我有限的耐心,用我有限的信心,一次次地支撑着我的写作事业。我想写作是一份事业,因为热爱,所以坚持。
今天选的这条小路上,只有人的脚印和羊的脚印,没有车轱辘滚过的痕迹,有点难走。往前去是一丛丛干枯的柳树丛,只有一团枝干,没有叶子没有绿色。我为何会想到绿色?北疆冬天的原野是绝没有绿色的。这个时候,所有的树,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全部变成了一种灰褐色,而树丛后面的云是灰蓝色,一切都是如此的沉寂。可我的心它不能沉寂,也无法沉寂。
今天没有阳光下的绝美雪域了。这条横在南方和西南方天际的墨蓝的乌云彻底遮住了阳光,雪域在这个时候提前开启了渐入夜模式。我能闻到浓厚的冰雪的味道,炊烟的味道,寒冷的味道,能看到远方雪雾里的树影。
越往南去,这灰蓝灰蓝的乌云,似乎是正在以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速度缓慢上升,它的面积悄悄地在变大,仿佛一个逐渐鼓起来的气球。
现在唯一能走的路是一条人脚印踏开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向哪里呢?通向遥远的田地。如果一直住在天山下的小村庄的话,我想我每天都会乐意出来散步的。散步是一天里唯一的消遣。
我又听到了小溪流水的“叮咚”声,“叮咚叮咚”“咕咚咕咚”……
拐个弯儿,柳树下有牛粪,雪上还有牛塌下的成千上万的脚印,说明这里有过生命的痕迹。果然一抬头,我前方五十米处出现了六头大黑牛,它们在被雪覆盖的玉米地里找吃的。
南方的乌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此时,包括西方以及北方的大部分天空,就连天山也已经被乌云遮住了多半。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点害怕,为我独自走在这荒山野岭的雪原上。
于是我的思维就会十分知趣地朝其他方向转变。有时候看到姥姥、姥爷因为成天做不完的饭,扫不完的地,喂不完的羊,喂不完的鸡——这些零散的小事而抱怨的时候,我也想为他们改变些什么,可我到底能改变些什么呢?我自己的生活时常都会陷入一堆零散小事之中,一种百无聊赖的无望之中。我可以拯救我自己吗?只有先拯救了自己,才有办法去拯救别人吧。这种日复一日的乡间生活有时候也许令人觉得烦躁,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快乐的吧。这就是人们的生活吧,人们总是要学会坚强地与生活对抗。
忽然我感觉到这雪原上开始起风,风夹杂着雪粒的冷扑打在脸上。眼前一百米之外,又来了黑色的牛群,它们在向我步步逼近。
南方的乌云升得更高了,快要遮住小半边天空。现在唯一还在乌云里挣扎着不被掩没的,是东方离我大概有一千米左右的高大的黑山山脉。是离得近的缘故,它们看起来还很清晰。而东南方向的山脉完全被遮掩在云雾里了,整个地平线也已经被灰色的浓云笼罩了。唯一露出来一点点的蓝,在天空的正中心,那里有几些薄薄的黑丝云,奇异而鬼魅地浮着。透过黑丝云可以看到一些雾蓝。
我想这一趟指定是没有白走的,我在天山下的小村庄南见证了阴天的速度。
我还要继续往南去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就是不听使唤地继续往前走。
我来到了一处小溪旁,溪水清澈见底,小溪底有清清楚楚的墨蓝、青色、橙色、白色的小圆石块,还有一些冻成冰花的形状十分好看的透明的薄冰。我用手按了按,但是没有把薄冰按破。真实感受一下,这些薄冰并不像高站着用肉眼所看到的那般的薄,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厚度的。小溪近旁看不到土地,全是纯白的积雪。
前方除了一些离我比较近的山脚下的灰黑色的杨树,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了。我想这个时候我该返回了。
南边又有牛群,向这边过来。尤其在这样灰色的世界里牛群显得有点像庞然大物,让人的脑袋里突然涌现出《权力的游戏》里的异鬼,北境之外的神秘军团。那些高头大马压境的时刻,和如今画面颇有几分神似。不过牛确是没什么好怕的,这边的牛都是农家饲养暂时野放的,不具有攻击性。怕就是忽然听到一声狼嚎,从这积压的厚雪路上,我跑都跑不快,还容易摔倒。
回返。自己去开辟道路,在没有车辆压过的雪地上行走,这一步踏下去,忽浅忽深,加上脚抬起来时雪堆的阻力,很费劲。我时不时还会转过身去看看南方天空的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冷冷的南风呼呼的朝我的脸上吹来。
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踩,我感觉我的筋骨在运转,我体内的血液在流动,我体内的温度在上升,棉衣下的身体暖融融。每天定定地坐着并没有什么新奇,生命在于运动。
走呀走,终于走出了无人开拓的深雪雪原了,走到了平坦大路上面。我的速度似乎自然而然就快了起来。先走一些坎坷之路,再往那平坦大道上去,人心中的快乐和轻松,唉,在这一瞬又感受到了。虽然这以前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个道理,先苦后甜的道理,但是联系到生命中,放在现实中,仿佛只是在实践这句话,就又会从一件小小的事中有一番别样的深刻体会了。
路过高高的麦草堆,麦草堆上有厚厚的白雪。从麦草堆里传出麻雀的叫声,这个点,趁着天还没黑,麻雀们还能闹腾一会子的。
我继续往北去,转过身的时候,南边的阴云似乎撤退了,范围变小了,天空似乎亮晴了些。刚刚那铺天盖地的乌灰着实令人胆怯了。一方地界有一方地界的天气。现毕竟回到了有人烟处,觉着天也亮些,也有心理因素的作用吧。
村里的路灯已经全亮起来。但眼前这段路上很多路灯都坏了,只有一个灯孤零零的亮着。我走进这亮光,又走出这亮光,孤身快步向北去。
今晚的电影是《把家虎》,二林子被骗招工让日本人抓去修飞机场,逃跑的半道上病倒了。大燕子赶着骡子找到了他,医生都说救不活了。大燕子自己救,熬药给喂,喂不下去。绝望的她大哭一场,就在这期间大林子嘴皮微弱地动了动。骡子饿得啃树皮,大燕子身上钱都花完了,为了给二林子买药,跟骡子哭诉,虽然舍不得,也预备把陪嫁骡子卖了。这时候大林已经迷迷糊糊醒了,情急之下说了句,“不能卖!”他俩儿高高兴兴赶着骡子车回家了。
我就问,“这人还病着,不用赶紧治病了,回去自己就好了?”
姥姥说,“谁那知道咧,那就神奇嘀很,人都死掉了又演嘀活过来咧。”还没死,就是病得荒山野岭晕过去了没人管,再没人管就彻底病死了。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尕点点,长咧半年咧才长咧这么大大。”说小黄猫。
姥姥说,“长那么大做啥嗫,又不犁地又不套车又不吃肉?”这……
姥爷就应和,“这不是正常猫娃的大小么?”
姥姥上炕了,窝坐在被子里,“这个面子引住,那个面子套上,我也好好做哈我嘀被窝吧。亚茹你看,快,快看!”
正在拾掇文字的我,“看啥嗫?”
“光是个脚,莫有头么?”
我一抬头已经拍到袖口特写了,懂了,“哎,这不是拍得个老爷子脚的特写么,皮鞋多蹭亮,西装多整洁。”
姥姥又喊我,“亚茹你快看!字出来咧。”
我瞄一眼,赶紧继续写文,心不在焉地念出来,“噢,呼吸的音乐。”
“音,乐,咋么是个音乐啥?”
我就重复,“音乐。”
姥爷就坚持,“音,乐。”
姥姥气呼呼,“你爷说是个啥你就是个啥,要不然就犟不停趟咧。”
“音乐,乐器,‘乐’是个多音字。念乐的时候,形容心情或者氛围,快乐,欢乐,乐呵呵。所以‘乐’和‘音’组词是不能念‘乐’。”咳,我这当老师非要一点点循序渐进讲解清楚的求真习惯又上头了。
姥爷不说话了,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我说,“爷,我奶烤哈嘀胡萝卜烤热咧,你赶紧吃些。”我给爷拿了两个,他放在桌子上没吃。“赶紧全吃到,你眼睛不好,多吃胡萝卜对眼睛好。”
“要是胡萝卜能治眼睛,人都光吃胡萝卜去咧。”
就算杯水车薪,“好歹能有点作用嗫么,赶紧吃,多吃些。”
姥姥“呼呼”把两个小胡萝卜都塞进嘴里。
到了晚九点,黑漆漆的窗外起了“呼呼”的大风,相必将满天的阴云都刮散了去。寒冬的风一定很冷的吧。
晚安,寒冬的大风。2021.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