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菜地里的篷布上落了一层白霜。
早餐是凉拌黄瓜、葫芦小米粥。
“哈密到底是哈密瓜的故乡,十月份了,一路上还有好多人拉着一车斗、一车斗的晚熟哈密瓜在街上卖。乌市连半个哈密瓜都见不到了。”李亚茹一直觉得新疆都一个样,但在两个相聚五百公里的城市间于相同时间穿梭时,发现了末微的不同。
我和姥爷把堆放在门口的四袋子苞米棒子一袋一袋抬进来,倒在院墙前的水泥地上,摊开了晾晒。一个一个苞米籽儿黄楞楞的,圆溜溜的,在太阳光下显得饱满而又闪亮,多么好的苞米籽儿啊!
“我们从机收过嘀地里拾哈嘀,收苞米嘀人那说啥都不要么。”
“留哈咋办?”
“连苞米塞塞粉碎咧喂鸡,喂羊。”
“花苞米咋剥籽儿嘀嗫?”
“花苞米甜哈嘀嗫,籽籽剥出来粉成包谷面,打糊糊喝,香嘀很。”
准备洗衣服,为了节省些自来水钱,姥爷开着小红车,拉着大桶、抽水泵去北边的长流水沟边抽水。把水泵的线连在充电三轮车上就可以开始运作。
长流水边低矮的草还绿茵茵的,其间有几棵结了雪白雪白绒球的蒲公英。
姥爷观察小溪,“洗羊肠子,洗骆驼肚子,就搁到前面那个石板上,粪就冲上走掉咧。”
抽了多半桶水,将抽水泵提出来,断电,把管子里的水放干。铺上一个塑料袋子,把抽水泵放上去,塑料管一圈圈盘住,用袋子整个裹住,把袋子绑起来,放在车斗里。顺利回家。
车一开起来,风吹在脸蛋上,冻得脸蛋疼。
我和姥爷把篷布一层层掀开,上边叶子冻蔫、下边叶子茂盛的辣子秧重新沐浴在了暖融融的阳光里。
太阳又大又亮,银白的光芒遍布了三分之二个天空。
农村的生活似乎变得孤寂而无聊了。姥爷搭晾衣架,搭了站不住,又拆掉。姥姥将萝卜、土豆、白菜、豆腐都切成丁,熬臊子汤。李亚茹一上午瞌睡得睁不开眼,提不起精神。
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口罩,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无脸之人,和地里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一样,劳作,劳作。李亚茹告知一声,提着一杯水准备上地了。
“放羊不要往茬子地里跑,不要摔倒咧。下午冷咧就回来。”姥姥、姥爷交代。
将羊从羊圈赶到河坝,从河坝赶到地上,羊一路上吃吃拉拉,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也没有什么必须的目的地,有草便停,有人追赶便走。李亚茹心里却总是着急,总是想着赶快到达目的地,不能绕路,不能走小路,不能走错路,不能落到后面。想想这一段时间对学生的要求,对羊都如此,焦虑便追随着自己,不离不弃。
路上看到一棵开粉花的多肉,连枝带叶被碰落了。李亚茹捡起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龚晨晨,“你拾这个干啥?”
李亚茹,“观察,绘画的时候可以用到。”
“没用。”
“有用。”
到地方了,两方几乎看不到边的玉米地,枯黄的叶子、破碎的杆铺满了地的每一个角落,在阳光下闪着零零落落的反光。我们找个大榆树下的阴凉处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天空万里无云,秋风“呼呼”地吹,吹动了榆树枝的影子,吹弯了毛茸茸的芦苇,吹得芨芨丛朝一个方向歪斜,吹得地上低矮的草摇来晃去,吹得人脑袋凉嗖嗖。
羊群吃到地的中央,又折返了回来。
菜地里只有包包菜和甜菜活着,辣子叶全部冻得变成了薄而蔫的褐绿色,西红柿全部倒了,叶子变得枯干而黑,秧上结着红的、绿的柿子被冻得软软兮兮。土豆的枝干中空了,叶片完全干枯了,软弱无力、东倒西伏在地埂上。
晃眼的薄膜,没有一片叶子的整齐耸立着的葵花杆。被收割过后堆在一起的草捆子和黄便了的草地。一头头牛都被牵出来觅在了收获过后苍凉的地里。不远处在烧荒,白色的烟雾随风绵延几百米远。从远山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诉着什么。
从十五岁起,我不再喜欢如此萧条、枯涩的秋。那是我真正懂得忧愁,沉浸在悲伤心境中无法走出的年纪。
不知不觉来到了南边,小姨夫扯着地里的细滴灌带,随着他的一扯一扯,破碎的玉米叶子弹起来,一次次随风飞开去。
小姨夫家的胡萝卜地还森绿着,胡萝卜缨子长势良好,并不畏寒。
戈壁上的多肉开花了,粉的、黄的、紫的,一丛丛,一簇簇,一朵朵,在山石间,在秋风里,开得无声而又热烈,开得微小而又绝美。
小姨夫将一排排的滴灌带子都抽好了,一手拉,一手拿,拉过来绕成一个大卷,拉近之后将大卷捆起来,捆成半身黑色过膝裙似的形状。
长了种子的蒺藜在任何布满石头的地梗边都可能出现。走路时稍微一个不注意,脚底就扎满了带刺的蒺藜种子。我于是一屁股坐下,将那刺进鞋底的带刺的尖利的种子一颗颗拔出来。庆幸于鞋底厚,不然很有可能会扎到脚底。蒺藜这种植物群生,长一大片,引人注目,不会无意间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出现,这倒也是个好处。
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刺儿草,整个枝干像结了霜,走近一摸,白毛毛便随风飘远了。种子落地了。
李亚茹绕过菜地,回到苞米地边的大榆树下,“风又大,天也冷了,放了两个半小时了,我们回吧。”
蜷缩在土墙边阴凉里的龚晨晨睡梦初醒,“放到七点嗫。”
龚晨晨不回,李亚茹又冷,风吹得半边头疼,实在坐不住,慢悠悠往回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回来,到了人庄子,有了遮挡,风便小些了。
“地上嘀风还了得,把人吹嘀不得了。”
“咋不把娃也叫回来?羊吃饱咧就自己回来咧么。”
“那不回来,可能害怕羊丢掉,那妈骂嗫吧。”
杀了一个晚秋的甜瓜,甜丝丝。没过多久,戴着厚帽子的龚晨晨回来了,摘了一棵开紫红花的多肉给李亚茹。这娃还怪有心的。李亚茹把多肉插在花盆里看能不能活。
姥姥、姥爷听李亚茹唠家常,我讲起家长的投诉,学生的顽劣,讲起初中的懵懂,高中的艰苦。“那时候一周七天,只有六天能吃上饭,一天饿肚子。有的时候我妈不给我钱,我实在饿得受不住,站在餐厅的打饭口便驻足观望。食堂大叔看出了我的窘迫,说先吃着饭,把帐赊上。就这么吃了三年,一有钱我就去还账。饥一顿饱一顿,早餐又不吃,饿出了胃病。后来一不按点吃饭,胃就疼。寒暑假补课,住在大舅家,龚旭这个独生子有时候心里也不高兴,毕竟把爸爸妈妈的关心分了出来。他不表现出来,但我能感受到。大舅又经常拿我和他在学习上做对比。也住到过同学家过,住了一个多星期还是十来天,吃饭、睡觉,她的家长好,也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的心里过意不去呀,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欠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我那时候最想快快长大,能自己养活自己,能还掉别人的恩情。身边只有忙碌的同学,严苛的老师,唯一会联系的是我妈,没有一个人关心我。”
“吃不上饭咋也不给爷打个电话,几百块钱我还是拿嘀起,我给你送过去。”
“就莫有这么个想法。那个时候我莫有手机,你们也莫有。面都见不上,送到哪里去?”
姥爷,“经历过生活的艰苦,就知道珍惜现在好的生活了。现在娃娃都莫吃过苦。”
姥姥,“那个节我们家就你一个娃娃,尕舅也对你好嘀很。我烙饼子,你尕舅说多放些油嗫,让拿到学校去吃。就不知道炸油饼子嘀,一老烙嘀嗫。”姥姥还会做煎饼、水煎包,经常炒蘑菇、大肉白菜、大肉酸菜。小亚茹放学赶了一个小时的路,赶在天黑前一进门,就看到一家人围着一个小桌子,吃得是大肉白菜拌拉条子,热乎的,小亚茹心里就特别幸福。姥姥、姥爷总是夸她,饭量顶半个大人嗫,多多吃,吃完一大盘。最开心的日子,一进门能看到烧煤的铜炉火锅,四周倒上羊肉汤,烫各种绿菜、菌类,加各种肉类,冒着热气,暖乎乎,香喷喷。一年能吃个一两次,最新鲜,印象最深刻。
姥爷,“说嘀梭梭抱不动,大冬天嘀,那就非要抱个梭梭跑上三四公里上学去嗫。”
李亚茹,“那个时候老师让学生轮流带架火的柴火,自己架火。就是个引火嘀,带些孜然荄荄也行嗫。抱个梭梭去也莫有用上。”
姥爷,“那个时候莫有人种孜然么。”
还记得我写过一篇日记,那时候只有一条横贯东西的路是柏油的,再就有些弯弯曲曲的小土路。姥姥家门口是一个场,过了场,是一片平坦的戈壁滩。要穿过这片戈壁滩,才能上柏油路。读四年级了开始记事了,村上也通了班车。过段时间姥姥就会领着我去搭免费的班车。司机都好说话,坐到城上学校就下来。一天早晨下着雨,戈壁滩湿滑,班车在远处的马路上鸣笛。姥姥催着我快些走,慢性子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姥姥于是快步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向远处的班车招手,没顾得上脚下,快跑到马路边时被一颗浸透了雨水的黑石头绊倒了。好在班车停下了。姥姥顾不上查看自己膝盖摔破了没有,手摔破了没有,赶快爬起来将落在后面的我领过来,塞进班车里。一边给司机道谢一边关上了车门。我只记得那是一个罕见的下雨天,雨没有停,姥姥在奔跑,摔倒了,我被抱上了车……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想问问姥姥摔疼了没有?受的伤什么时候会好?可我当时却没有问这些话的时间,这件事只是放在心里,还没有学会如何关心别人的我,什么都没再问起。
姥姥、姥爷有自己的苦难和困难,也有难以启齿的瞬间,他们都吃过不少苦,依然努力地活着,并尽已所能地给孩子爱,让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少受苦。李亚茹以前不懂得,直到她经受了已经属于自己的苦难。
姥姥做了臊子面,叫了小舅一家和独自在家的小姨夫,吃个大伙饭。2024.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