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三百里外太行山脉之北,居庸关雄踞其间,其地势特殊,两峰夹持,一道中开,居高临下。
站在京郊的高地上眺望,便可见此刻守关的景象——关隘整个像一座小型城池,此时北外墙已被攻破,宋琛的一万守军正固守二重门墙。一关之隔,关隘内尚且安定,关隘外却早已是烽火连天,流民四散。
“这乌压压的……有几万人马?”楚玉离问。
“三万多。”沈穆扫了眼那阵仗,沉声道,“皆是耶律氏的主力先锋,也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楚玉离不由心生惊叹。不过三万人,就已经这样黑压压让人瞧了惊心,若是真如传闻所说六万主力加四万后备援军,那当真是能撼天动地了吧。
而再瞧守军这边,城关古墙已经千疮百孔,炮火冲天,炸掉一块缺口立刻就有人顶上缺口,虽是摇摇欲坠,却也顽固着寸步不让。
外关已破,宋琛心知不能一味躲在城墙之上不作为,便派了队伍在内外关之间列兵布阵,排开了一块梯形的队列,此刻正与三万大军正面相抗。
“这是什么阵法?”楚玉离瞧了一会儿,逐渐看出了端倪,隐约觉得这阵法设计得巧妙——将一万军兵分成十二队,四行为一队,各行设有不同军种,外侧亦战车相护。待守城疲惫后前四行就撤到最后修整,如此轮换,不仅避免疲劳,减少伤亡,还能让敌军寸步难进。
“车轮阵。”沈穆道,“这是师父和我在西北多年逐渐摸索出来的守城之法。”
这军阵整体呈圆弧形,弓箭投石在后,盾甲在前,另有数米长的长矛自遁甲中刺出,攻守结合,侧翼有战车相围以确保安全。此外,各种兵种都共有三路兵马轮换,整个军阵布置巧妙,可谓严密周全,铁板一块。
但这些兵毕竟和西北的亲兵不同,大多是京城驻军里临时拉来充数的,并没有经过有效的训练和磨合,耐力也明显不足,只怕在敌军的猛烈进攻下,过不了数个时辰就会露出缺口破绽。
此刻耶律宏想靠大军压境,速战速决,尽快攻下京城,因此几乎是不惜兵马,就算拿尸山堆成天路,也要跨过这京城之外的最后一道屏障。
沈穆看清了形势,再不犹豫,驾马下山,驰入居庸关军营内。
下这是楚玉离第二次来军营,显然,居庸关外的军营搭建的仓促,远不及当年在西北所见的那样布局严密。
翻身下马,沈穆吩咐裴茗在那五千人中再挑出一千精锐,备好良马和长枪,整装待命,自己则当先进了军帐。
楚玉离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沈穆却笑着拢了他肩,“到这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了,进来吧。”
军营里宋琛并不在,帐内的几位老参军却认得沈穆,惊异过后,便道宋老将军在前方指挥布阵,沈穆便听帐中参军门讲明了现下形势。
“战况实在不好,耶律带了三万精兵,发了疯的攻城,从昨夜到现在已经快一天一夜了,对方人多,有的轮换,我们将士却是不停不歇,根本无暇休整,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沈穆一边听着,一边穿上了轻甲,神色倒是淡定,“怕什么,咱们着急,耶律宏比咱们还着急。如今多了这五千人,咱们就这么继续和他们耗着。”
说话间,只见一位披甲浴血的老将军举着枪走了进来。
沈穆忙抱拳行礼:“师父。”
楚玉离看着此人,身披铁甲,虽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身形挺立。
“外面那许多兵,是皇帝给你拨来的?”宋琛当先问道。
“哪有这等好事,那狗皇帝只想着自己保命罢了。”裴茗冷哼了声,抢着回道,“皇帝让我们退守淮河,主子是冒了死罪抗旨不遵,召集了兄弟前来的。”
“好徒弟,不枉师父疼你一场!”宋琛将砍出了豁口的长枪横在一边,擦擦脸上的血,大笑道:“咱们为将的,就是要守好祖宗江山,寸土不让。你若当真遵旨逃跑,可真要丢尽我这张老脸了。”
沈穆笑了笑,暂时也将“抗旨”“谋反”“君命”这些个糟心事儿暂且丢掉一边去。无论如何,先打赢这仗,守好京城再说。
“耶律宏大军深入,只求一个速战速决,我们便偏不能如他的意,若能凭借一万驻军扛他十天半月,东北和南方的援军便差不多能到了。到时候耶律宏失了士气,扛不住压力,主动退兵也是有可能的。”宋琛道。
“援军何时能至?”沈穆问。
“我今早刚收到老谭的加急信,他们整顿好军备,从江淮那边赶过来,最快也要半个月。”宋琛道。
“江淮?听霖儿说,江淮常年没有仗打,江浙统领胡志全已吃成了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地方军备也早不知懈怠到什么程度,只怕连太原府的三万驻军都不如吧。”沈穆并没有对那援军抱什么希望。
“混账,说什么丧气话。”宋琛呵道,“有总比没有强。”
“……”沈穆道,“师父说的是。”
宋琛又道:“你原先在西北的兵呢,能召集起来吗?”
沈穆道:“已经给留在西北的几个统将都写了求援信。但去年整顿后西北兵力很分散,召集起来少说也要一个月,再千里迢迢的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军帐中人人皆唏嘘,觉得形势当真危急。
“罢罢,行军打仗也不能全靠别人支援,咱们能守一日是一日,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末了,宋琛长叹一口气,道:“既然来了就别废话,且随我出去守关,外头那些蛮贼,蚁子蝗虫似的,杀也杀不完!”
宋琛拖着长枪又预备要走,沈穆忙道:“师父别急。耶律宏也许还不知道新来了这五千人……”
宋琛回头看他,示意他继续。
沈穆指着地形图,缓缓道:“此时敌军主力全都扑在二重关外,耶律宏大军的营地此刻势必空虚,我且带着这五千精兵,出其不意端了他们的老窝,杀几个领头的军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师父这边也能趁机缓一口气,重新调整防备。”
宋琛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好。正好我知道居庸关东面有一条隐秘的山路,这一轮进攻少说还要再持续两个时辰,你们悄无声息从这里绕道大军后面去……速度要快,选些精锐,剩下的人手留下来守关。与你同去的人数不需多,须得个个精锐才行。”
裴茗打断道:“老将军您别操心,沈将军已经吩咐我准备好了,挑了一千个兵,都是能征善战的,剩下的赶去守城了。”
宋琛顿了顿,摇头笑道:“老夫倒是忘了,柏安三年前就已坐上了西北八大营主帅之位,早已不需要我这老头子操心叮嘱啦。”
“别介,”沈穆抱拳道,“我就爱听师父您啰啰嗦嗦,听了心里踏实。”
“怎么就啰啰嗦嗦了。”宋琛顿时拉下脸,白胡子一抖,“小混账,顺着杆子你还往上爬了。”
沈穆低咳一声,不说话,示意宋琛给自己留点面子。
从前都是沈穆骂别人小混账,如今遇上一个骂沈穆小混账的,楚玉离觉得实在稀罕,不由得暗自扬起了嘴角,心想你也有这么一天。
此时帐外又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接着听见砖瓦碎落之声,应该是哪个墙垛又被炸出了缺口。
宋琛当即不再多说,拍拍沈穆的肩膀,嘱咐一句“万事小心”就疾步出了帐。
沈穆将铁护腕扣好,随意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柄红缨枪,临走之前看了一眼楚玉离,对戴凌若道:“凌若,你……”
“主子放心吧,属下定护好小玉离安危。”戴凌若抱拳道。
楚玉离站在原地不说话。
穿上盔甲后,沈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全然没了在京城为官时的懒散随意。他穿的是一身较为便利的轻甲,行军作战最不喜臃肿,那轻甲就直接套在他的单衣上,显得他身形愈发修长。这模样恍然间和十年前初见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楚玉离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自己的脑壳被人用指节敲了一下。
“不准乱跑。”
因有前车之鉴,沈穆显然怕他再闹什么动静。
楚玉离摸着额头,哦了一声。
沈穆耐心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外面兵荒马乱,你不会武功,若是出了军营,死都不知道在哪死的。”
“我知道了。”楚玉离抬头看他,神色盈盈,半晌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沈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着,我把耶律宏的脑袋拧回来给你玩。”
他出了营帐,翻身上马,领着那一队人马,扬鞭疾驰而去。
楚玉离站在军帐外,这是他第二次看着沈穆远去。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军营驻扎在不远处就是守关的高墙。滚木,投石,云梯,流火,以及火药轰鸣声、士兵惨叫声、冲锋号角声……
西面又一出决了口,引发一阵新的进攻和防守,副将不停地从军营里调遣分队上阵守关,与此同时又有伤残士兵源源不断从前线抬回军营。
兵马皆混乱疾行,没人顾得上他这一个陌生的面孔。楚玉离在军营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前方似乎是收容营,里面几个庞大的营帐里挤满了伤残的士兵,挤不下了,就在冰天雪地里席地而卧,残胳膊断腿、浑身烧伤、拖着肠子打滚的……前后估摸着有近千人,军医们根本忙不过来,只能焦头烂额前后奔走。
看着收容营里的场景,楚玉离一时愣住了,脸色也顿时煞白。
戴凌若忙问:“这地方血腥,小玉离还是先回去吧。”
“没……没事。”楚玉离木然摇头。
比这更血腥的场景,他早在十年前就见过了。如今回想去来,却依旧觉得身处人间炼狱,令人胆战心惊。
说来也奇怪,他这么些年一直努力想要忘记的儿时回忆,却在此刻突然卷土重来,十分不合时宜的在他眼前回放。
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饥荒时的情形,比这还要糟糕百倍。因为时日久,城里的尸体堆成山,有的腐臭了,被蝇围绕着。
那饥荒乃是一点一点累及起来的,起初的几个月,只觉得吃食不像以往那样丰盛了,后来则是粥越来越稀,再后来,母亲去山上挖野菜,捏成菜团子蒸熟了给他吃。但没过多久,粮铺就彻底不卖粮食了,而郊外的野菜也被人挖了个精光。
楚玉离自认为有些小聪明,便想了个法子从粮铺偷来一袋米,却被那粮商追着满街打。他记得那时候,自己被人打断了一条肋骨后扔进湖水里,被人捞出来的时候差点成了冰疙瘩。
当天夜里他发了高烧,又饿得前胸贴后背,便一直抓着娘亲的衣袖喊饿。母亲为他上了药,之后就对着他一直叹气,眼睛里充满了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记得自己烧得迷糊的时候,母亲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碗肉汤,冒着热气,母亲喂着他一点点喝了,那肉汤并不好喝,有一股子怪味,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腐烂变质的肉熬成的,但人饿到那个境地还嫌弃什么呢。他只觉的肚子里终于被填上了该有的东西,整个人顿时都活了过来。
他喝了一半,推着碗让娘亲也喝,娘亲却摆摆手,笑着摸他的脑袋,眼睛里依旧充满了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这么些年楚玉离回想着,倒是明白了,那是如此浓重的悲伤。
他记得,母亲领着他去教坊外的那个摊子上买胭脂,这本是她经常做的一件事,出门前的那个中午太阳很好,天气破天荒的很暖和,街边有很多饿死的人,没人去收尸,就这么任由着他们腐烂。
娘亲站在胭脂铺外,把钱塞进他手里,说她要去东街买花布,让他买了胭脂后就在此处等她买完布了,再一起回家去。
楚玉离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说很快,然后就走了。
胭脂铺子旁边的那个店铺总是很热闹,莺歌燕舞,丝竹不绝,顾客也穿的排场,楚玉离总是不知道那家店是干什么的。
远处的乌鸦飞到死人尸体上吃腐肉,太阳都落山了,他就站在原地等着,手里握着买好的胭脂。
等到天都黑了,娘亲也不回来,他哭着喊娘,当头却罩下来一盏灯,赵廷就着灯火,仔细端详他的脸。
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不清了,比如赵廷那时候是怎样的眼神,比如娘亲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黄昏时分街头传来的隐隐的哀嚎,空气中弥漫着的胭脂与腐臭混杂的气味,以及娘亲喂给他喝的那一碗并不好喝的肉汤。
“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遭是浓浓的血腥味,掺杂着痛苦的哀嚎,直接灌进他的肠胃里,他不由得躬身干呕了几下。
“小玉离?你怎么了?”戴凌若觉他不对劲儿,忙问,“收容营向来如此,你若是不适应,咱们先回营帐里吧。”
“没事,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楚玉离掐了掐眉心,勉强定下心神。
“沈穆和裴副将他们此刻都在前线拼命,我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楚玉离暗自想着,硬生生将过去的回忆给逼进了意识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