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玉离艰难地起身,穿好衣服,将身上的痕迹遮去。
午饭时刻,楚玉离果然在宫女送来的点心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此后每日黄昏褪去最后一寸光亮,深宫沉入黑夜之前,在赵珩醉酒后来到重华宫发泄怒火之前,楚玉离都会静静在窗边站一会儿,趁着看守的宫人不注意,偷偷将一把雪艾碎末撒入窗边的熏香炉中。
那雪艾无毒无味,是熏香焚烧的常用之物,只是个药引子,哪怕是最灵的鼻子也发现不出异常。
数月之前,索贵妃献上那把古琴“成熙”的时候,楚玉离不止在琴弦上下了一种毒。
一方面,楚玉离是为了挑拨皇后与索贵妃的关系,更快的扳倒索家;而另一方面,他也曾想过慢慢毒死赵珩那个冷酷无情的皇帝。
他在琴弦上涂了一种特殊的液体,这东西极难清洗去除,且无毒无味,赵珩长久的抚摸琴弦,那毒早已渗入他的指间皮肤,随血脉游走全身。昨日他那样疯癫,楚玉离便知道,药效已经开始隐约发作了。
倘若不施加药引子,那毒只会慢慢的发作,也许一两年,也许十年八年。前些日子楚玉离远去浙江,原本已经打算放下之前的恩恩怨怨,任由赵珩自生自灭,不再理会。但三日前,沈穆被下狱问斩的消息彻底点燃了楚玉离的怒火,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杀了这冷酷无情的皇帝。
为自己,为沈穆,为娘亲,也为天下人。
极为相似的样貌并没有给赵珩带来丝毫的慰藉,看见这张脸,赵珩越发厌恶,他将多年来对宸妃、对先帝的怨恨都发泄在楚玉离身上。
每次进入重华宫,赵珩都没由地心烦意乱。他越来越抑制不住怒火,忍不住对楚玉离拳打脚踢。而楚玉离不仅不哀求,反而故意说一些难堪的话来激怒赵珩。大殿中笼罩着袅袅的熏香,赵珩的神志越发混乱。日复一日,楚玉离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越来越惨不忍睹。
这些殴打虐待,对于楚玉离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教坊的这么些年,他早就在赵廷的阴影下身经百炼,对赵珩这些小打小闹不屑一顾了。赵珩走后,楚玉离就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把衣着整理好,把头发梳好,自己给身上的伤上了药,每日该吃吃该睡睡,只等着夜里偷偷点了蜡烛,躲在床边空阔的落地木柜子里炮制解药。
一日复一日,赵珩对自己越发凶狠厌恶,楚玉离心中反倒越发有大仇将报的痛快。
他心知,赵珩已病入膏肓。
六日后,赵珩在下早朝之时,猝不及防地迎头倒下,忽然昏迷不醒。众臣惊呼,请了御医诊治,御医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猜测是赵珩常年累月服丹药,神志已受大损,需立刻停服丹药,平心静养。
当天,进入重华宫的不再是怒气冲冲的赵珩,而是幸灾乐祸的大皇子。
“小皇叔可真有能耐,下毒下得这样隐秘,连最精湛的御医都瞧不出端倪。”大皇子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玩味地看着楚玉离,“如今陛下病危,将监国大权交给了我,说来我还要感谢小皇叔呢。”
楚玉离早知大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对于这些皇族的夺嫡争权毫不在乎,他此刻只担心一件事——十日之期快到了。
楚玉离懒得和他废话,直接道:“谢我?那大皇子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大皇子挑眉,他就客套一下,此人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皇叔拿什么跟我提要求?”他嗤笑道。
“陛下所中之毒,乃是源自索贵妃献给陛下的古琴琴弦,倘若我将此事透露给陛下,殿下您身为索贵妃之子,只怕也会受牵连吧?”楚玉离淡淡道。
大皇子盯着他,半晌,点头冷笑:“好啊……小皇叔真是处心积虑,让在下刮目相看——你有什么要求?”
楚玉离喉咙一颤。他尽力压制着心中的急迫与牵挂,声音暗哑:“我要见沈穆一面。”
*
沈穆出诏狱的那日,京城难得放了晴。
诏狱外挤满了官员与百姓,有些是担忧奔走的旧友,有的是旧部军士,有的是恨他入骨的政敌,但更多的是袖手旁观、静观局势的群臣。
沈穆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但并不狼狈,衣着周正,低眉敛目,并没有显露过多的情绪。但楚玉离依旧看见他的消瘦。他想起在诏狱之时,沈穆满头的冷汗,连呼吸都是那样艰难,分明是痛苦到了极点。
高台上,礼官当着众人之面,高声宣读那封罪己书。
“罪臣自归京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逐渐为权势所蒙蔽,居功自傲,自明清高,忤逆犯上,终至画地为牢,自幽于圜墙之中。今事有欺君罔上,祸国乱政者,悉罢之。乞愿陛下仁德,宽恕罪臣之亲友旧部,罪臣亦可安心赎罪于九泉……”
一字一句,那样荒谬。
当着朝中官员与京城百姓的面,赵珩表现的十分的和善。
他听说这几日沈穆头痛发作,日夜难消,七日内一滴一食未进,整个人已经毫无气力,已无招架之力。赵珩这才放了心,他亲自上前,接过钥匙,解开了沈穆身上的镣铐。
韩则庆道:“陛下感念旧情,令我等拜服!”
一旁的百官见状,也纷纷跪下,高声赞喝。
“陛下格外开恩,准将军在府上养好病,开春后再启程去南疆。”韩则庆温声道。
沈穆点点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罪臣告退。”沈穆转身欲走,却忽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紧接着,如此猝不及防的慌乱,他的唇被一个人给覆上了。
这个吻是如此意外而强硬,那个人直接用舌头撬开了沈穆的牙关,将舌头深深送进了他的咽喉。
沈穆喉咙一滚动。
他下意识推开那人,那人却先松开了环抱他的手。
楚玉离凝视着面前的人,眼前却已经模糊了。你果然还是嫌弃的,对么?若你知道,我昨夜还在和耶律希交欢,你会不会觉得刚才那个吻恶心至极?
几乎是一瞬之间,楚玉离怯懦地离开沈穆的唇齿,低眸,转身,一滴泪自空中砸落。
沈穆虚虚向前一抓,抓住了楚玉离的衣角。
“小……昭王殿下。”沈穆改了称谓,缓缓跪下身,道:“多谢殿下相救之恩,殿下在宫中千万珍重,不要轻贱自身。”
楚玉离再也忍不住泪水,他蹲下身,紧紧抱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跪我。
你不应该跪任何人。
他们这样对你,这样颠倒黑白,你为什么甘愿受死,为什么不谋反?
我知道你不愿毁了沈家百年的忠义之名,但是对不起啊,我不能看着他们糟蹋你。你在我心中永远是西北的大将军,是我在绝望中仰望的金乌,我不准他们这样对你。
沈穆的耳畔传来一个温热的鼻息,楚玉离一字一句道:“你放心,这弑君之事,让我来做。”
沈穆猛地站起来,“小玉离!”
“反了反了,乱了套了,简直是没有礼法了!”人群一片轰然,朝臣们目瞪口呆。
一旁的侍卫们没料到楚玉离会突然冲出来,此刻才纷纷反应过来,将楚玉离托架到一边。赵珩愤怒地上前,脸色铁青,什么体面都不顾了,直接给了楚玉离一耳光,“贱货!”
殿内嘈杂喧闹,沈穆辨别不清楚方向。小玉离,你在哪呢?你在胡闹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楚玉离看见赵珩额间暴跳的青筋,知道这人已经病入膏肓,只盼着此人今日就暴毙于当场。他笑着舔了舔嘴角的血,任由一群护卫把自己押回深宫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