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熙宫落成后三日,赵珩带着几位皇子、皇后、索贵妃、几位妃嫔,以及侯爷、公爵、大臣,统共近百人,声势浩大,启程前往洛阳龙门山。
然而京城不可一日无君,朝纲不可一日无主,赵珩因着修建宫殿之事,对太子大有好感,特命他暂时留京监国。
明日便是启程之日,是夜,赵珩将太子单独叫进宫内,将监国玉玺交给了他。
第一次接过那沉甸甸的玉玺,太子不由得心怦怦直跳,心中充斥着极大的惊喜,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怎么,傻了眼了?”
“不不不。”太子忙躬身叩首,“多谢父皇信任。”
赵珩支在软榻上,微微眯着眼,观察着自己的儿子。
“朕离京后,你要勤奋理政,有不懂的,要多请教丞相和白太傅,不要擅作主张。”
“儿臣明白。”
太子跪在塌下低着头,悄悄转动眼珠子瞄了一眼皇帝,却看见赵珩神色淡淡,并没有多少感情。
太子的心顿时凉了一截。
手中虽然捧着玉玺,但他心中从来不安稳。
从来如此。这么多年,父皇从来都是这样一幅冷淡的神色,像是在看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
从小到大,无论他多么努力,做的多么完美,都得不到一句真心的夸赞,换不来他一个真切的目光。
这么些年,他从灰心、自责、自暴自弃,到如今,已经坦然接受了这现实。也许,真如母后所说,一切亲情都是水月镜花般的奢望,唯有权力,是真真切切抓在手里的。
有朝一日他掌了大权,登上皇位,还有谁敢对他露出冷眼,语气不满?
如今,自己已然辜负了满朝大臣的期待,舍弃了天下百姓的民心,只为求得父皇一个认可的言语,肯将这监国大权交给自己。他亲自斩断了过往的自己,便只好沿着这条不归路,硬着头皮走下去。
内心深处,他其实不想做一个心狠手辣、巴结谄媚的太子,他总是期望着,有朝一日他登上大位,要大展身手,要推陈出新,要开明纳谏,要节俭勤恳,要让这天下重回繁华强盛。
太子心中憋了很多话,但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内寝内烛火憧憧,寂寥无声,软榻边的角几上点着熏香,白烟袅袅幽幽,空气似乎一时凝滞住了。
父子俩相对无言,半晌,赵珩摆摆手,“你退下吧。”
太子走出门,殿外,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深秋的夜,微冷。
*
同一轮明月下,大国寺内,大皇子跪在古佛前,慢慢睁开了双眼。
月光映照着他平静的侧颜,彷佛是深渊中的野兽睁开了巨目,盯准了前方的猎物,这一刻,他的目光比月色更冷。
“来人。”
他拿起桌案上厚厚的经文,递给身边的亲信,“找个像样些的匣子,将这部《度厄真经》好生装起来,明日我将它进献给父皇,算做是成熙宫落成的贺礼。”
“是。”那亲信接过经书,小心翼翼收好,又见大皇子神色沉稳,忍不住道:“陛下已经将监国的大权交给了太子,您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有何可担心?”大皇子慢慢站起来,“他借着新政,肆意胡来,既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又失了民心,我高兴都来不及。”
“可陛下却颇为满意……”那亲信道:“索相爷知道太子监国之事,早已日夜忧虑,他要您尽快行动,不能再袖手旁观。”
“呵……祖父还是先操心他自己的事吧。”大皇子笑道,“听说韩则庆派了武德司秘密前往并州,至今都没有消息,也不知他们在憋着什么大动静。”
那亲信道:“殿下放心,并州是丞相的祖地,整个并州都在索家的掌控之下,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大皇子却摇头:“武德司能去并州,定是得了父皇的默许,也就是说,父皇已经有意查办索家了。”
那亲信一惊:“陛下?”
大皇子道:“父皇一向不喜欢太子,如今却独独选太子监国,说明什么?”
“说明……说明太子正得圣宠。”
“不。”大皇子缓缓道,“武德司既然已经去了并州,想必早晚会查出并州的猫腻,届时将证据偷偷递到京城,大理寺巴不得翻出这些年压下的旧案,偏偏这时候是太子掌权,那岂不是对索家十分不利?”
“d殿下所言有理……”那亲信惊道:“那属下得赶紧告诉丞相,让他万分小心,想好应对之策……”
太子却慢慢笑了,“祖父这些年做的事,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该还的债,早晚要还。这么些年,索家杀了多少人,贪了多少银子,父皇都心知肚明,躲得了么?”
“殿下,您……”
“我是我,索家是索家,我那舅舅有眼无珠,用了薛仲卿、曹益才那帮蠢货,如今拖累的索家污迹累累,早已洗不干净。但这些又与我何干?我自幼在宫中,由太傅亲自教导长大,在外名声极佳,毫无污点,谁又能奈我何?祖父虽英明一世,但也终究是老了,能做到丞相之位已是极限。”
大皇子顿了顿,低声道:祖父不是一直期望我登帝位,让索家光荣一把么,那我就如他所愿。”
*
与此同时,远在西北的并州,这几日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来到并州办事,楚玉离才算见识了武德司的实力。赵珩给的那密旨权力比想象中还要大,他甚至可以调动地方驻军。正巧那驻军首领是沈穆旧部,听候差遣更加毫无阻碍,楚玉离直接调了军兵,将并州官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另外在并州通往京城的七条官道、十三条小道上全部设了关卡,可谓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并州城。
如此一来,京城的消息传不进来,并州的消息也传不出去,短短几日,关隘便截获了数封索家写给薛仲卿的密信。楚玉离起初还装模作样的命人仿着薛仲卿的笔迹回复了几封,后来索家似乎有所察觉,写信试探,楚玉离便懒得理会了,直接把信扣下不发。
这几日,薛仲卿被武德司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已经气得快要吐血了。外头明明是并州的官兵,他堂堂并州知州,却竟然一个兵都调不动?
薛仲卿正扯着嗓子朝门外怒骂,忽然几个官兵压着一个人也走了进来。
“吴县令?”薛仲卿目瞪口呆,“你怎么也来了?”
“薛大人救我!”吴县令顿时抓住了薛仲卿的袖子,哭啼不止。
“嚎什么丧!”薛仲卿扯出衣角,烦躁地在屋内踱来踱去,朝身边武德司侍卫怒骂:“等着,等索相大人知晓此事,非把你们碎尸万段!”
这几日楚玉离依旧留在并州城。他派了一小队武德司侍卫护送蒋铭前往京城。那日从刘家大院下找出的,主要数叠厚厚的盖了公章的银票,根据上头的文书,不难辨认出这是十三年前的印版,总数高达两千万两。除此之外,还有薛仲卿与地方县令、土匪往来的书信、文书,每一项都是真凭实据,证据确凿。
蒋铭也是个不嫌事大的,刚到京城,立刻击鼓报案,把这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大理寺已经着手查办此事,而陛下远在洛阳,京城监国恰巧又是太子,太子当即把事情闹大,下令派了新任大理寺少卿张忠祥赶赴并州彻查此事。
但哪怕已经到了这地步,一切证据都还不能指向索家,必须要让薛仲卿亲自开口,供出一切,签字画押,方能触及索家这座庞然大山。
武德司侍卫刚从薛仲卿那里问完话,此刻正向楚玉离回禀:
“薛仲卿只说自己收了土匪头子的钱,瞒着朝廷庇护地方土匪安营扎寨,关于十年前并州饥荒的事,他却只字不提,问起来,就说日子太久,早已全然忘记了。我等也将薛仲卿府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十年前灾荒拨款的账目,想必早已被他们销毁了。”
大理寺少卿张忠祥刚到并州城,此刻正同武德司掌印协办此事,“蒋县令交付的东西里,确实有薛仲卿勾结匪患的书信证据,以及贪污赈灾粮款的三千万两银票,但找不到账目,谁能证明那些银两是赈灾两换来的?”
楚玉离道:“大人不急,账本在我这里。”
“在你这?”
“嗯。”楚玉离走到书桌前落座,“还请大人稍等一会儿。”
他说罢,提笔开始写着什么。他下笔飞快,笔划勾连,字迹疏狂,从字里行间也能看出执笔者的焦急与愤怒。
莫约过了一个时辰,楚玉离已经满满当当写完了十七页纸张。
他搁笔,活动着微痛的右手腕,长舒一口气。
这些内容,原是李子默当时费心搜集来的,楚玉离得到后,怕身在武德司被人监视,有人发现了这东西,只好将内容记在心里,将原稿一把火烧掉,只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些真相重现于天日。
张忠祥一页页看过,只觉触目惊心。
这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乃是十年前薛仲卿变卖赈灾粮的账目记录。哪些富商买了多少石粮食,上交了多少银两,都有详细记录。粗略扫过去,每个富商至少都买了上百石粮食,并州大大小小粮商数百家,多的买了数十万两银子,少的也有上千两,只是如此繁琐的数字,也不知他是如何记下来的。
“这……一笔一划,皆是人命呐!”
十年前并州饥荒的时候,张忠祥还远在京城,做着大理寺内一个小小的刀笔小吏。当时听说并州实际上死了上万人,他也没在意,左不过是丞相大人的事,谁敢管闲事,谁敢出头招惹?直到去年,自己曾经的好友杨琼杨大人被杀,他才知道不能再冷眼旁观,必须要有人出手,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惩恶扬善,不能再让那些贪官恶人洋洋得意了!
“这些东西,你们去搜集并州大小商铺的十年间的开支,以及十年前朝廷拨下的粮食数量一一比对,便可知我没有瞎编。”楚玉离淡淡道。
张忠祥此刻再看这年轻的武德司掌印,眼中已满是震惊与佩服。
“都说武德司掌印阴险狠毒,如今看来,也许是世人错怪了你。阁下深谋远虑,忍辱负重,到如今为天下人铲除奸贼,真真令我等敬佩。”
“您若这么说,那可真是高看了人。”楚玉离摇头道:“我只是为自己报私仇而已。”
楚玉离转而吩咐宋元良,语气冰冷:“核实无误后,拿去给薛仲卿看,他若还嘴硬,用刑,杀人,随你们的便,让他老老实实画押签字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