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佩,是楚玉离十年前,送给一个陌生人的。
遇见那个陌生人的时候,也是个如同今日般的暴雨天。
那时候楚玉离已经来到教坊一年了。虽然经常会想念娘亲,但教坊里的大姐姐们都待他很好,楚玉离逐渐适应了这里。然而,直到那一天,他才真正明白“教坊”对于他的真正含义。
他记得那个人是个京城来的三品大官员,身材很胖,褪掉华贵的衣服,露出的是满身猪油般白花肥腻的赘肉。
他记得听见了门落锁时尖锐的声音,也记得那个人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记得那个人很重,力气很大。记得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的时候,被那双铁钳般的手久久地捂着口鼻,憋得几近窒息。
他记得第一天结束的时候,他把自己泡在滚烫的热水里,宁愿那热水刺烫自己每一寸皮肤。
然而想不到还有第二天,第三天。
于是他偷偷藏了迷香和刀,趁着那人昏迷的时候,把刀捅进了那个人的小腹,然后握着那把刀,跑进雨幕里,拼命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在这一片茫然的雨雾里,天际阴晦,山野荒芜,枝桠恐怖,屋舍紧闭……天地是如此混沌,世间仿佛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身后暂时没有人追来,但他站在大雨里环顾四周,却不知要去向何方。
印象中,他似乎走进了一片灌木丛林。
已经精疲力竭,蹲在一颗白桦树下,低头,看见不整的衣衫下,遍布全身的淤青。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拿起刀,慢慢划进了那淤青,他要割掉这令人羞耻的印记。
鲜血混着雨水滚落在地,他把自己的手臂上割满了刀痕,他享受着这快感,任由暴雨吸食自己的血与魂,吞噬自己的骨与肉。
远方突然传来阵阵激烈的马蹄声。
在有些模糊的意识里,只听见马蹄溅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声,迅疾而铿锵,像是行军时令人心惊的鼓点。
奔跑声越来越近,嘈杂难辨,似乎是两匹马在前后追赶。
在轰隆的暴雨声里,他竟然可以捕捉到极细微的弓弦震颤之声,好比琴弦震颤,铮铮作响。
他倏然回头,一道银色的长箭如流星般从眼前划过,前方马上之人被一箭贯心,那人惊喘一声,翻落下马。
听见勒马之声。
有人翻身下马,缓步走来。
楚玉离没有抬头,只看见一抹银白的靴尖,将那已死之人翻挑着,仰面朝上。然后,那身影慢慢蹲下了身,从那尸体怀中摸出一块儿黑铁打造的令牌,顺手塞进自己衣袖里。
那人看见一旁的楚玉离的时候,楚玉离也正在看向他。
那人面上罩着银灰色的头盔,遮住了大半的脸,只能看见他的目光如炬,在阴晦的雨雾里,依旧熠熠生辉。
那人慢慢朝他走过来。
“琥珀色的……”
似乎是一句低语。那人微微皱了下眉,然后他慢慢走来,蹲下了身。
楚玉离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那人慢慢的伸手,极轻极缓,把修长的手指搭在楚玉离的刀锋上,像是安抚似的,用食指敲了敲刀背,见他并无反抗,然后,将那刀从楚玉离手里抽出,随手扔在雨地上。
楚玉离的眼睛瞪得极大,浑身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冒血珠,他往后缩了缩,像一只闯入陌生地带的受伤的猫。
那人伸出胳膊,将楚玉离抱了起来。那人可真高啊,像是树林里笔直的白桦树。在雨雾中,那人身披闪烁的银盔,在光线下熠熠发光,像是神话故事里无所不能的金乌。那人抱着自己,笑了一声,那是一个属于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的微笑。
“跟我回去,好吗?”那人道。
*
“师父,令牌已经追回来了。”
“想不到有人叛变……幸好你心细,早早追回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外头那个小孩是谁?”
“不知道,只瞧他是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带回来了。……”
一路驾马疾驰,莫约一个多时辰,便来到并州城二百里外的一片军营。入了军营大门,楚玉离被那人抱下了马。那人把他引到一个庞大的军帐外,找了个避雨处让他等着,自己则摘下头盔,掀帘走了进去。
营帐里传来两人低声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那人便掀帘出来了。
“爹娘还在吗?”那人蹲下身,问。
没有回答。
“家住哪里?”那人又问。
也没有回答。
那人也不恼,只轻轻摸了下楚玉离的脑袋,“我带你收拾一下。”
那人没有把楚玉离抱到公用的温水大池子里,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私帐里。那人似乎身份特殊,年纪轻轻已经在军营里有了单独的私帐,还有两个贴身的随从。
那人命随从打了一桶热水,瞧着这孩子满身的刀痕,也不好把他直接扔进桶里,思来想去,准备用巾帕沾了热水擦一遍。正准备让他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了,这孩子却死活不肯。
几番劝说,非但没有效果,后来那孩子跟个野猫似的,凶狠狠的目光盯着地板,谁靠近就咬谁。
“主子,这孩子怕是脑子有问题。”随从指了指脑壳,猜测道。
“算了,先取点药膏给他涂上。”那人打了个喷嚏,命随从把楚玉离带到火炉边烤火,自己先去换一身干衣服。
等那人再回到帐中时,天色已经全黑。帐外漆黑一片,只有定点巡逻的士兵,稀疏亮着点点火光。夜色下的军营十分静谧,军中老将军规矩严格,因而无人敢嘈杂喧闹。
那人示意随从离开,自己独自走进帐中。他已经换下了厚重的盔甲,此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腰间束着玉带,乌发湿漉漉的披散着,身形挺俊,肤色在灯火中白的发亮,浑然像是个温润儒雅的读书人。
帐篷里炭火熏热,把楚玉离的脸烤得通红。楚玉离蹲坐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微微低垂着眼帘,在那狭窄的角度里,只能看见那人走动时衣角洁白,如雪浪般翩然。
那人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木质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碗白粥,盛放在一只青玉色的瓷骨碗里。
那人端着碗,走到墙角,蹲下身,问:“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
没有回答。
他举了举碗:“饿吗?”
白粥散发着浓浓的米香,但楚玉离还是不说话。
“那你困不困?”
楚玉离摇头,又往墙角缩了缩。
那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放回桌上,有些手足无措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那人的身影远了,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件宽大的狐皮大氅,当头罩在楚玉离身上,将他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我是西北军营里的一名副将,你若无处可去,便可以待在军营里。日后想学读书写字也好,或者武术骑射也罢,我都可以教你。”
“……”
“若你不想呆在这里,这里有些银两,可以买东西吃,你都可以带走。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
简直像在对牛弹琴。
“罢了,我不能陪你耗着了,不然明儿得顶着黑眼圈去晨训。”
他说罢,就熄了灯火,进了里间。
楚玉离就这样静静坐在墙角,身上裹着那大氅,盯着前方的黑夜。空气是静谧的,营帐里萦绕着淡淡的笔墨青竹的味道,非常好闻。
半夜,那人辗转睡不着,便披了衣起身,举着灯一瞧,那孩子窝在墙角,已经睡着了。他的脑袋歪斜着,姿势看上去很不舒服。那人轻轻伸手,将他抱起来,想把他放到床上平躺着,刚挨到床面,那孩子就醒了。
楚玉离心中一个打颤,四周是陌生的环境,有一个陌生的人,面色和善,似乎没有恶意——但当初教坊的人的刚刚把他带走时,不也是这样一副温和的、毫无恶意的神色吗?
楚玉离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拽紧身上的狐氅,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准备只要那人伸手,就张嘴咬他。
那人一摊手:“你继续睡。”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楚玉离终于熬不住,闭眼渐渐入睡。
也许是浑身的伤口挨了床,楚玉离浑身都在发抖,那人只好半靠在床边,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就这么哄着,他便如小猫般寻着温暖之处,逐渐慢慢往自己怀里拱。
第二天,楚玉离睁开眼睛,身下一个四四方方的薄衾代替了那人的胸膛,帐外一阵喧嚣,他蹦下床,看见西边的军营内众训练场上,一千多个兵士手持长枪,正在晨训。
他四处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往最高处看,果然在那里。
那人并没有穿盔甲,依旧是昨夜那身白色长袍,像个世家公子哥,此刻站在军士最前方,手中随手掂着一柄红缨枪,似乎在讲解要领。离得远,楚玉离并没听清,只看见他挥舞着那长枪,像是掂量着木剑一样随意自如。台前是一批新兵蛋子,年轻体壮,精神饱满,但是都没有练过武功,那人每每随意教了一两式,台下人就要重复练习好久。
那人也不觉得枯燥,就这样在军阵之间来来回回巡视着,遇到动作不得要领的,就亲自一个个指导。那人样貌十分年轻,长得又俊秀白净,和军阵中黝黑壮硕的将士们格格不入,但却毫无架子,丝毫没有把这一身皮囊当回事。
楚玉离就这样站在军帐前,踮着脚尖,静静看着那壮观的军中晨训。
晨训结束后,楚玉离原本以为会看到那人回到军帐,却见他毫不回头的朝远处走了。
直到夕阳西下,才等到了那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