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与杨敬一直聊到深夜,杨敬欲留沈穆在府上住一晚,沈穆婉言拒绝了,独自打着马往回走。
回到城郊,沈穆远远看着弟兄们大多席地而坐,吃酒烤火,有说有笑,浑然不知如今朝中形势已如此严峻。他这做将军的,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谋划着后路。
他策马行到一辆马车前,却见这辆马车格外安静,车内没有点灯,似乎里面没有人在。沈穆瞧了一眼,这不是自己的车么。沈穆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是自己之前特意把自己的那辆大马车腾出去给那个断了腿的养伤来着。
沈穆有心想上车瞧那位一眼,却拉不下面子,在车外停留了片刻,终于一扯缰绳准备离开,却忽听车内咣当一声,似乎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那声音混杂在周围将士们吃酒闲聊的嘈杂声里,极细微,但沈穆耳力极佳,还是立刻辨别了出来。
沈穆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一个翻身下马走近马车,却隐约听见有挣碰撞和挣扎的声音,低沉地交织着,透过马车严密的木门传进沈穆的耳中。
沈穆一脚踹开车门。
马车内光线昏暗,酒气弥漫,伴随着隐隐的血腥味。烛火不知何时被人熄灭了,只有一线月光从敞开的车门照进车内。
车内有急促的喘息声,伴随着极浅极压抑的呻吟和挣扎。一魁梧汉子正袒露着上身趴坐在床下的木质车板上,喘着粗气准备解裤带。他身旁扔着一堆军兵样式的制服,满地凌乱。
那军兵正因醉酒而急促喘息着,没料到车门突然被踹开,他一回头顿时僵在原地,浑身的醉意顿时惊没了,“将、将军……”
他忽然被人捏住了喉咙,沈穆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甩在了车内的木几边。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抖,“将、将军饶命……”
沈穆没顾得上理会,他走到床边,看见楚玉离躺在床角,衣衫凌乱,里衣几乎被撕碎了,裸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他的双腿在挣扎中又渗出了血,也许是因为疼痛,他几乎浑身都在发抖。
车外传来诧异的呼喊声,“将军的马怎么在此处……将军在里面吗?”
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茗闻讯赶来,当即就要踏上马车。
沈穆突然听见一声急切而近乎哀求的声音,“别!别让人进来……”
他看见楚玉离睁开了眼,正看着他。沈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色,如此浓重而悲伤、如死灰般的目光。借着幽冷的月光,他清晰地看见楚玉离脸上的泪痕。
那一刻沈穆心里竟像是被扎了根针,钻心的痛。
沈穆一脚把那赤着膀子的人踹下马车,同时“砰”的锁上了车门。
裴茗一个不留神,差点没夹到鼻子,他一瞧这人袒胸露背地从楚玉离所在的马车里被沈穆踹出来,也顿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把人先绑了押下去,听候将军发落!”裴茗狠声说罢,担忧地看一眼紧闭的车门。
车内没有点烛火,门被关上,彻底成了一片昏暗。
沈穆摸索着托起楚玉离的身体,把他抱回床上。他在黑暗里胡乱摸了摸,被子也不知被扔到了什么地方,沈穆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楚玉离身上。
“介意我点灯么?”沈穆哑声问。
黑暗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听见回答。
沈穆就这样立在黑暗里好一会儿,直到闻见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才有些担忧地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烛火。
昏黄的灯火下,沈穆看见楚玉离裸露出的脖颈上红痕交错,楚玉离虽然微睁着眼,但目光只是怔怔地落在一处,涣散而空洞。
沈穆不去看他浑身刺眼的红痕,他目光向下,轻轻按了按楚玉离的胫骨。楚玉离应该是从床上摔下来的,因为他的腿骨明显受损更严重了。
楚玉离疼得一个打颤,沈穆冷声道:“别动。”
他下手,解开原先裹腿的细布,又找来马车里原备有的创伤药和白布,擦去血渍,涂上药,把已经错位的木板扶正,扯下一截干净的白布,把他的腿和木板更紧地裹在了一起。
他缠得太用力了,几乎强行把弯折的腿骨扳直,和木板牢牢固定在一起。
楚玉离疼得浑身冒冷汗,他死死拽住了沈穆的衣角。
“忍一下,”沈穆话说得轻,手中力道却不减一分,“不缠紧一点,你这腿就彻底废了。”
这一系列步骤沈穆做的干脆利落,一看便是久有经验。
空气里只剩下因剧痛而不可忍耐的低声喘息,良久良久,那才慢慢平息。
沈穆捕捉着那艰难的喘息,叹息道:“恨我么?”
没有回答。
沈穆道:“你该恨我的。”
“我该恨的人太多了。”
楚玉离的声音很轻。他看向沈穆,目光却极其涣散空洞。
“我会带你入京养伤。”沈穆道。
楚玉离却几乎立刻道:“我不去京城。”
这句话让沈穆听出了一丝古怪,他眯着眼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人,突然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楚玉离静静地看着沈穆。
他面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将军。沈穆身长玉立,并不十分魁梧,当他沉静地思考时,反而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与稳重。
“我不是丞相安插的密探,也无心涉足你们之间的事。”楚玉离偏过头,避开沈穆的目光。
“将军说的对,我不过是个又脏又贱的婊子。请您放过我吧。”
“不必妄自菲薄。”沈穆道,“我会对这事负责,你这腿残废不了的。”沈穆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又坚定地重复道,“废不了的!”
楚玉离闭上了眼,很久,才疲惫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沈穆站在原地皱起了眉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犹豫着没有离开,伸手想把楚玉离身上的衣服拢紧一些。
“将军,求您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楚玉离偏开身体,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沈穆恍然觉得他的声音也在打颤,“出去……出去!滚出去!”
沈穆看他态度坚决,不得已只能先走出马车,在车外的空地上烦躁地踱来踱去。
方才被他踹下马车的那位还被光着膀子绑在一旁,沈穆指着他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属下、属下只是刚刚撕开衣服,还未来得及……真的什么也没做!”那人哀嚎着,“求将军息怒!属下只是喝多了酒,一时昏了头,属下实在不是故意……”
“拖下去,重重打四十军棍!”沈穆一声怒喝,立刻有军兵把那人拖走。
裴茗看了看紧闭的车门,有些担忧地问:“玉离呢?你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吗?”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怎么了?”沈穆看裴茗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
“属下在查他的户籍的时候,还……还听说了一些并州教坊的事。”裴茗有些为难地说,“据说并州一带的教坊,献舞卖艺之类都只是表面功夫,实际上几乎……几乎都是要献身的。有的甚至七八岁就开始被逼着接客……属下也不知玉离是不是也早就……”
裴茗说不下去了,低头叹一口气,“属下这些年一直跟着将军在西北打仗,实在不太懂这些事。”
沈穆心里咯噔一下。他回想起楚玉离的话。
“我不过是个又脏又贱的婊子……”
沈穆猛地转身返回到马车外,敲门,没人回应。他猛地再一次踹开门。
车内异常安静,方才沈穆点燃的烛火还残破地跳动着微光,血腥味却浓得刺鼻。
沈穆扑到床边,心顿时沉了下去。
楚玉离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几近透明。他的左手握着一片沾血的碎瓷片,右手垂在床边,鲜血淋漓。他接连割了三道口子,最深的那道几乎见骨,仍在不住涌出鲜血。
血迹暗沉,如一条狰狞的赤蛇,蜿蜒到沈穆脚下。
沈穆焦急地去唤,楚玉离却早已失血过多不省人事。
“快去!……快去叫郎中!!”沈穆朝车外大喊。
他当即扯下一节衣袍,紧紧包裹住楚玉离的右手腕,之后再不犹豫,抱着人急匆匆奔下马车。
楚玉离失血太多了,呼吸细微地几近消失,沈穆连夜把德宁城内的郎中统统叫过来,又在药馆里买了仅有的几株千年人参,以及凡是补气血有裨益的,不管多贵多稀有,统统买来熬成浓药灌下去。
沈穆还从来没有如此大惊失色过。
也许是楚玉离自杀前的眼神太过于刺痛他,也许是他内心的自责久久地谴责着折磨着他,沈穆几乎不敢相信楚玉离若是就此死去,他会是何种感受。
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明明楚玉离的死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可沈穆就是如此惊惶。
这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煎熬,几乎不受他自己控制。
沈穆知道,终究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就此毁掉了一个如此单纯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