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离看见耶律希的时候,耶律希已经在盯着自己看了。
他的神色十分逍遥快活,想来是前些日子围猎时皇帝赏赐的银子送到了,这下子有了钱,有底气来此处挥霍了。
楚玉离慢慢朝耶律希的酒桌走来。
耶律希十分欣喜。见着楚玉离,耶律希觉得身边的美女顿时都失了颜色,他挥手示意美女们退下,自己起身,端着酒壶,指了指身边空位,示意楚玉离坐下。
“好巧。”耶律希朝他举杯,“五十年的龙泉冰酿,一滴值千金,尝尝?”
“不必了,殿下自己留着练酒量吧。”楚玉离站定,耶律希仿佛刚从盘丝洞里出来,身上浓重的胭脂味扑鼻而来。
耶律希也不尴尬,依旧眯着那双桃花眼,定定地看他,微笑,“小玉离找我有什么事?”
“咣当”一声,楚玉离将一块儿沉铁令牌甩在桌子上,“这东西还你。”
正是默军的令牌。
“怎么,不好用吗?那日围猎,不是派上了大用场么。”
默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用,但楚玉离从来不相信耶律希会这么好心白送给他,只不过看准了自己也想挑拨上官家和索家的关系,借自己的身份搅乱帝京这摊浑水罢了。
这本无可厚非,但让楚玉离难以接受的是,自从自己收了默军的令牌,那群神出鬼没的暗卫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边,虽然毫无声息,但楚玉离能敏感地察觉到他们在悄悄监视着自己,这感觉实在不爽。
忽听三楼“砰”一声巨响,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从屋内破门摔出,冲力极大,直接翻过围栏,摔死在一楼大厅,胸前横插着一柄武德司特制的匕首,血流满地。
闫瑞冷笑一声,亦踩着围栏飞下大厅,威风凛凛一挥手,示意武德司一众离开。
“好身手。”身后传来耶律希的赞叹,“不愧是武德司左使,真令人闻风丧胆,玉离,我好怕啊。”
“他整日像得了失心疯,拿杀人当乐子,真是脑子有病——笑什么,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楚玉离道。
耶律希耸耸肩表示冤枉。
“喂,若我再发现有默军监视我,我就把你私藏暗卫勾结官员扮猪吃老虎的事都抖给皇帝,你今后也别想过得舒坦。”楚玉离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耶律希欣赏着楚玉离的背影,抿一口酒,微笑。
有个身影悄悄站在了他身后。
“他没有察觉吧?”耶律希道。
“没有,毕竟属下也还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那人道,“这些日子来看,他似乎对制毒制药之术十分精通,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到的。而且,他似乎迫切想查清陛下上一辈的纠纷秘事……”
“那些制毒秘术,显然是西域才有的。我早就说他身世不简单。”耶律希道。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刚遇见楚玉离的时候,沈穆也曾随意提过这么一句。所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西北异族,还是中原血脉,他谋划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报仇?夺权?”
“别乱猜了,让他自己跳出来不就成了?”
“殿下已经有计谋了?”
“你不必多问,如今依旧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即可。日后我自会联络你。”
“属下遵命。”
半晌沉寂,那人换了个话题。
“沈穆重新掌握了枢密使的大权,估计将对世子您多有打压,日后您再想在京城办事,恐怕没那么顺利了……”
耶律希毫不担心,“怕什么,我和小玉离目标一致,他自然会帮我把事情办好。”
那人摇头,“可玉离昨儿还跟我发誓,说日后再跟世子殿下您有半点联系,他就把武德司的地板砖吃了。”
“啧。很遗憾,他早晚要吃块儿板砖了。”耶律希摇摇头,看着金灿灿的镀金地板,“本世子兴致正浓呢,这京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往哪里跑?”
*
沈穆昨日收到了一封家信,是二弟沈霖从江浙寄来的,除了代家妻及幼子问候长兄及三妹,主要是吐槽了一番太子的新政。
一年前,新政试行点中,恰巧就有他所管辖的浙江下属的十三个县。当时新政初行,漏洞百出,引得地方商贩十分不满,当地几家粮产大户从县衙一路闹到他的省衙,搅得他头昏脑涨,可毕竟是太子心心念念的试点,沈霖不想把差事搞黄了,便极力四方周旋,安抚富商,勤加下访,调查民意,好歹是交了一份合格的业绩给朝廷。太子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半点不提三省府衙的贡献,这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沈霖从中分析出了新政的十条漏洞,他早在去年年底就整理成奏疏上呈太子与陛下,但都杳无回应。沈霖便不再多管闲事,照旧治理好自己管辖之地,安安分分过日子。也就偶尔在写给沈穆的家信中骂骂太子,发发牢骚。
但说到底,沈霖终究是个彻头彻脑的文人,仍忘不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什么事都想掺和一下。
明明上个月的信中还说“弟如今贤妻爱子,人生圆满,又何必管那闲事,做个无事闲人,安乐一方,倒也自在”,昨儿沈穆收到的来信里,沈霖又改了言语:“弟日日苦思,终觉有愧皇粮天恩,有愧孔孟教诲,国有弊病,吾等焉能袖手旁观!”终于还是忍不住写信给沈穆,托他在皇帝和太子身边多多劝说些,让新政别太仓促草率,以免落得适得其反之效。毕竟沈穆有功劳在身,在京城身居要职,不像自己一个地方官,人微言轻。
沈穆早知自己那个碎嘴弟弟的德行,知道早晚会收到这封信。他看了信中所言,觉得说的倒都是实情——其一,新政一位追求政绩,地方官便钻空子,强买强卖,反倒累得百姓。其二,新政由太子牵头,索相自然不会推崇,索家势力遍布全国,这便是个巨大的阻力,焉能顺利施行?若新政放到平日,交由一个稳妥可靠之人施行,也倒是有可能大有成效,但如今太子与大皇子夺嫡激烈,新政沦为夺嫡的筹码,早已失去了利国利民的初心,实在不可取。
沈穆正思索着,该怎么委婉而有效的向皇帝开口提这件事,却听大门外一阵喧哗,管家急匆匆来报:“沈大人,外头有一大帮沈家的亲戚好友来拜访您啦!”
这些亲戚好友,都是沈穆父亲多年来结交的好友,有的是沈家曾经的管家仆役,如今也都各奔东西,成了一方大户。其中有两家被新政牵连,被抄了家产,还有一个被武德司砍死了儿子,因而都跑来沈穆这里哭诉喊冤。
“沈大人,家母小时候给您喂过奶,您可要看在家母的面子上,为奴才们做主啊!”
“我在沈家当了三十年的护卫,如今半入土的人了,竟被抄了全部家产。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武德司如此嚣张,这是不把咱们沈家放在眼里呀!”
“沈将军,我那儿子您可还记得?小时候跟您一起爬山逗狗,五岁时有次还为了保护小公子您,被狗咬了一口,您可要为他做主啊!”
“青天在上,求沈大将军——沈老爷给咱们做主啊!”
“……”
沈穆脑袋都要炸了。
这些人大多数自从沈穆父亲死后,就都断了联系,好些还都投靠到了索相门下,早就形同陌路。但毕竟也有些是沈家的老人儿了,又都是前一辈儿的亲戚好友,沈穆也得保全些礼数,便耐着性子,将大家一顿安抚,劝了回去。
裴茗道:“将军,您什么打算?”
沈穆道: “管。”
沈穆看着沈霖的那封信,“终是书生意气犹存”,谁让他沈穆也曾是个书生呢?
*
同一天夜里,索相府大门紧闭,只因这几日索行简着了风寒,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
索相府大门修的气派,里面装饰布置却并不奢华,索行简反倒向来以节俭闻名。他不贪财,只求权,所有学生、门人、地方官的孝敬钱,他一概挥金如土,广散财物,收买人心。因而朝廷才有那么多人甘愿入索党,唯索相马首是瞻。
“父亲,该喝药了。”已经开春,屋里却依旧点着炭火。索朗元将一碗浓浓的药膳端放在书桌前。
“先放着吧。”索行简鼻上架着琉璃镜,正对着灯火,有些费力地阅览近日的奏疏。
“您今年也七十有二了,凡事得注意些,虽说是小小的风寒,也要时刻留神着,早些康复了,才好统领大局。”索朗元谨慎道。
“怎么,觉得我老了?”索行简轻哼一声,语气嫌弃,“这些事我若不操心,你能应付得来吗?端药倒茶自有下人来做,你整日操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做什么?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大的主见,事事还得我费心。”
一旁的老管家忙接过瓷碗,“大公子,这些小事儿让老奴来做就行。”
索朗元被数落习惯了,也没说什么,垂袖静候着。
过了片刻,索行简又问:“我这几日告病,朝中有什么新动静吗?”
索朗元忙回答道:“自从皇上把武德司的大权暂交给太子,太子愈发行事张狂,明面上说什么肃清朝纲,处置不尊新政之富商官吏,实则借机打压咱们的人,这几日武德司杀了七位官员,有四个都是咱们索家举荐的人……”
“哼,太子鼠目寸光,不足为虑。”索行简轻蔑道。
“父亲何出此言?”
索行简道:“我问你,皇上为什么肯把武德司交给太子?”
“自然是因为皇上信任太子……”
“错,皇上这是在试探犹豫,看太子是否真能担此重任。”索行简道,“陛下这些年修的是无为之道,有什么心思绝不表现在明面上,他就是让你们自个儿把本性显露出来。如今大皇子势力愈盛,太子沉不住□□急跳墙,急于推行新政证明自己的能力,最容易弄巧成拙。”
一旁的老管家是个粗人,笑着指指索朗元的□□:“就像咱们俗话说的,若步子迈得太大,咔,扯着蛋,就亏大了。”
“……”
索朗元笑道:“儿子明白了,这便通知大皇子和咱们的人,想尽办法搞黄那狗屁新政……”
“还有一事……”索朗元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今儿武德司的闫瑞秘密送给儿子的信,说是有意投诚于咱们索家,还请父亲过目。”
索行简挑眉,一边端着药膳慢腾腾喝着,一边就着烛火看信。
信上写着:
“兽择良木而栖,今韩则庆有眼无珠,偏信巧语,我为武德司副使多年,不识千里之驹,令我等心寒。而观之索家大氏,如日中天,良才齐聚,特写信谒拜索相,若能效犬马之劳,不胜荣幸。”
索行简看罢,哈哈大笑:“韩则庆啊韩则庆,你也老了啊,怎么弄得武德司都开始窝里斗了,怕不是这些年在宫里待久了,也和皇上一样不问世事飘飘欲仙,脑子糊涂了吧?”
思索片刻后,索行简吩咐道:“年底虽然弄死了李子默,但他任御史中丞时搜罗的证据至今没找出来,我心里老是不踏实。李子默既然是直接死在直隶,直隶也早被咱们翻遍了,都没有找见,就说明东西还在京城他祖家。前些日子碍着皇上的意思,咱们不好下手,现在我估摸着皇上该把那姓李的忘得差不多了,正好最近京城不太平,你让闫瑞找个机会去李子默的祖户,抓些李氏的亲戚朋友审问审问,指不定能问出什么线索——若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也找不见,就干脆清理干净了,省得将来留祸患。”
索朗元当即应下,“还是父亲想得周到,儿子这就写信告知他。”
*
武德司这几日十分清净。
韩则庆将辅佐太子推行新政的活儿派给了闫瑞主管,楚玉离也不想掺和进去,就干脆不管了,任由他们乱杀。
他此刻正在招待一个人。
此人正是今年的状元,新政的提出者,太子詹事,王清扬。
“掌印大人,王某冒昧来访,还请见谅。”王清扬长得一表人才,年轻气盛,衣着朴素,看起来是穷苦人家寒窗苦读出来的仕子,还保留着勤俭的习惯。
他长篇大论说了半天,听得楚玉离昏昏欲睡,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请武德司不要再滥杀无辜了,这样杀下去,新政的名声都要臭遍全国了。
“这事儿不该找我吧,太子呢?您这些话说给他听过吗?”楚玉离慢悠悠道。
“自然说了。”王清扬叹气,“但是太子敷衍应下,但毫无悔改。新政是我的心血,我不忍其沦为太子和大皇子斗争的牺牲品!”
“大人别急,且听我跟您说道说道。”楚玉离缓缓道,“您当初为什么选择跟着太子?”
“当时太子同我一样,年轻气盛,心怀远志,全然不像现在这般狠辣残戾……”
“那太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楚玉离问。还不待王清扬回答,他已经飞快接道,“自然是因为大皇子风头过盛,太子担忧自己储位不稳。”
楚玉离道:“新政自然可以慢慢推行,国家也可以慢慢治理,但前提是王位得确保在自己手上。”楚玉离道,“因此就要先不择手段除掉索家的威胁,此事不解决,你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
“是这个理……”
“所以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帮着太子解除忧患。你现在有两条路走,其一是全心全意跟着太子,那就要先帮他斗垮了索家和大皇子,太子登上了皇位,自然能尽心竭力推崇你的新政;其二是转而投靠索家,帮着索家废了太子,索相看在你的功劳上也许会施舍你点儿权力供你推行新政。你选哪个?”
王清扬斩钉截铁道:“我自然是选择太子!且不说君子定则不易主,就说太子虽暂入迷途,却也比作恶多端的索党强太多!”
“好!果然是迂……呃忠贞不渝的读书人!”楚玉离道:“既然如此,现在大人您的当务之急,就是……”
王清扬道:“不惜一切代价,批倒索党!肃清朝纲!”
“嘘,大人不必如此激动。”楚玉离示意他先放下自个儿握紧的拳头,“那大人您有什么想法,如何批倒索党这座山呢?”
“……这个暂时还没有。”王清扬思索良久,为难道,“毕竟,自从去年李子默被弄死,朝中就再没人敢提这事儿了。”
楚玉离表示理解,“您是翰林院出来的状元,自然不必忧心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您只需平日里发动您的书生朋友们多写些索党的恶行,先在舆论占个上风,日后我等有需要时自会联系您。”
“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掌印赐教,鄙人豁然开朗!”王清心满意足离开了。
待王清扬走后,戴凌若端着一盏热茶走上前,笑道:“此人初入官场,虽知识渊博,但经验实在少,你瞎忽悠他做什么?”
楚玉离抿了一口,摇头道:“律法上不是说了吗,非仕阶,不得上奏检举三品以上官员。将来想扳倒索家,咱们这种身份的人,连个张口的机会都不配有,还是得靠这些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在前头说话。”
“你倒是想得远。”
楚玉离随意看着窗外,天幕将暗,今夜月朗星疏,月之清晖投在地上,竟是比屋内烛火之光还要明亮。
楚玉离目光扫过对面一排亮堂的窗户,随意问:“齐丰没跟着闫瑞一起出去吗?”
“没有。”
楚玉离觉得奇怪,闫瑞若是出门办事,一般都会带着齐丰,今日怎么反常?
他觉得不对劲儿,“闫瑞去哪了?找个人来问问。”
戴凌若喊了几个武德司的人来,一问,却都说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拿我当傻子?”楚玉离神色逐渐冷下来,挑个了最胆小怕事的暗卫,拉到屋子里单独问话。
“掌印,您别为难属下了,是闫左使不让说,不然就宰了我……”
楚玉离耐着性子道:“你放心,现在其他人都不在场,我保证闫瑞不会知道是你说的。”
“这……”
“啰嗦什么!你不说,现在就宰了你!”戴凌若刷的掏出匕首。
“姑奶奶饶命!”暗卫抱头道,“左使他……他去了东郊,说是去找什么东西……”
东郊?
楚玉离立刻就反应过来。
李子默的祖户!
“叫几个信得过的人,和我一起去东郊。”楚玉离立刻道。
“怎么了……”戴凌若还没弄清楚状况。
此刻楚玉离已经脑子里飞速冒出许多解决之法。闫瑞去李子默的租户,定是去搜寻李子默留下的证据。他自知自己虽得了掌印,但资历太浅,来历不正,不足以服众,武德司绝大部分人他是管不了拦不住的。而韩则庆远在深宫,此刻去找一定来不及了;找耶律希,又太不靠谱;至于沈穆,虽然和武德司扯上关系会给他招来很多麻烦,但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他道:“凌若姐姐,我一个人只怕镇不住闫瑞那疯狗,还请你立刻找沈穆,让他赶到东郊李家祖户,越快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