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沈穆行军在并州的临时住处,此刻好不热闹。
将士们挤在床边,最内的跪坐在床头,身后站了一层人,再往外又站了一层,里三层外三层,个个儿踮着脚尖想看清床上的人的模样。
“瞧这小身板儿,竟然发烧了。”
“要不要告诉将军?”
“要去你去,我不敢。”
“都让开,将军来了!”裴茗一个推门进来,朝里头的兄弟们喊。
话音刚落,沈穆就走进来了。
他看见房间里挤满了自己手底下的那群不争气的混账,简直无可救药,只当做看不见,迈着自若的步伐走进去。
大家伙赶紧让出一条道儿来。
沈穆微微咳嗽一声,掩饰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尴尬,“找人瞧过了?”
裴茗揉了揉困顿的眼,提起精神道:“瞧过了,本来都说没什么大碍了,可夜里又烧了起来。刚刚给他灌了些药,郎中说熬不熬的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沈穆在床边负手而立,并没有接话,只盯着床上那个发着高烧的人,静默不语。
裴茗无声退到一旁的人堆里。
“哎,裴副将,”裴茗身后,一位亲兵耐不住好奇,压低嗓子,凑到裴茗身边悄悄问,“你说将军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差我们把人带回来了?”
“还能为什么,好端端打坏人家两条腿,良心上过不去了呗。”裴茗偏过头,遮着嘴,小声回应,“活该,都是他自己作的。”
“嘀咕什么呢?都很闲?”沈穆一个眼神朝裴茗那边扫过去,大家顿时闭了嘴。
“半夜三更的,倒是精神得很,屁颠屁颠的都跑过来了。平日在军营里操练怎么没见你们这么积极——都还不快滚回去睡觉!”沈穆轰走了看热闹的亲兵,只留了裴茗在身边。
看其余人都离开了,沈穆这才问裴茗:“让你去查他的户籍,查出来了么?”
“查了,”裴茗心照不宣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户籍登记册,递给沈穆,“按照并州府衙籍帐上说,他应是属于十年前黄河洪涝后南迁的难民。无父无母,祖地不详,六岁时被并州教坊的人收养,入了贱籍。”
裴茗说着,偷瞟一眼沈穆的脸色,在心里暗自揣摩:将军啊,难道您想把他过继到自己户下?只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不像您的作风。
裴茗自以为很了解自家口是心非的将军,但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倒实在猜错了沈穆的心思。
沈穆接过户籍册看了看,又仔细端详着床上的人,似乎在思索什么。
沈穆静静瞧了半晌,忽然道:“你瞧他的模样,不觉得有点像西域的人么?”
裴茗赶紧上前,仔细瞧了瞧,摇头道:“若是单看眉眼,倒有一两分相似……但西域族人多高颧骨大鼻梁,他骨相清秀,实在不太像。”
“将军何出此问?”裴茗疑惑不解。
“没什么,随口问问。”沈穆把手上的户籍本扔给裴茗,“这事说来也怪我一时没收住火,迁怒于人。你今后派人多照看着些,给他好好养着伤。”
沈穆准备走,脚下却一时没动作。
他看看床上的人烧得满脸通红,眉头都纠结在了一起,不由得想起阿青那小子刚来到西北时,也因为水土不服,发了一场高烧。
但当时沈青那小混账病得并没有如此严重,还很有些力气,生起病来也全然不像楚玉离这般忍耐,简直是暴跳如雷,把他的军帐闹得鸡飞狗跳。头痛欲裂时就用头去撞床板,浑身难受得哼哼唧唧、上吐下泻,却依旧说胡话,还张罗着要出去砍人。
想到这里,沈穆心中一痛。他叹了口气,没由地伸手,轻轻摸了摸楚玉离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可天知道,楚玉离烧得不省人事,竟然还知道躲避人的触碰,他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偏过头去,躲开了沈穆冰凉的手。
如玉的手指便悬停在了半空,终是缓缓收了回去。
他看看楚玉离,这人发起烧来脸色潮红,清秀的眉头微蹙着,唇瓣抿成一条线,疏离中带着诱惑。
这人的眼角有一颗红痣,沈穆盯着那颗痣,心中忽然有一分熟悉之感,似乎曾经见过这红痣,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在何人身上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沈穆摇摇头,忽略这一点异样的感觉。
“把他户籍赎出来,派人照看着,养好了腿,给些钱,打发他走吧。”
他说罢,掀帘离开了屋子。
*
楚玉离感觉自己是被晃醒的。
他一睁开眼,就感觉腿上一阵剧痛,窗外天光明媚,刺眼的光线和浑身的失重感让他顿时清醒过来。
两个大个儿汉子正站在床边,其中一个正试图把他抱起来。那汉子的动作有些生疏,碰到了楚玉离的腿,楚玉离顿时浑身一颤。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是不是又磕到你了。”那汉子挠挠头,将楚玉离又放回床上躺着。
另一汉子嫌弃道:“说你驴脑袋你还不服气,人是这么抱的么?跟扛铁锅似的,一看你就没抱过姑娘家。”
“我是没抱过,怎么着,难道你抱过?”
“老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起开,让我来。”另一个汉子暗自琢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一手绕在他胳膊下,一手托住他的膝盖窝,跟捧着尚方宝剑似的万般小心地把他抱起来。
“马麟、侯建!你俩磨叽什么呢,赶紧出发,将军催了好一会儿了都——”裴茗火急火燎地走进屋子。
楚玉离一听见那声咆哮,心里就咯噔一下,在见到裴茗那张脸的时候,顿时就想起来了。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他被按倒在地上打断腿时,这人就漠然站在一边,冷冷地下令堵住他的嘴。
他忘不掉。
楚玉离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昏沉的脑袋一下子炸醒。
侯建正抱着他准备往外走,楚玉离又惊又惧,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侯建的肩膀上。
“嘶——”侯建大叫一声,手上劲儿一撤,若不是裴茗眼疾手快托住了,楚玉离就要被摔在地上了。
“这家伙,怎么还是属狗的!”侯建甩甩胳膊,倒是浑不在意。
“我看是因你长得贼眉鼠眼,吓到人家了!”马麟哈哈一笑,跟着出了屋子。
楚玉离现在一看见裴茗这种穿着盔甲的将士,就浑身发抖,在他的心里,这些人强横霸道,丝毫不讲道理,在他们的铁器下,自己简直像一只随时可以被捏碎的蚂蚁。
他抬头,眸子里全是戒备,“你们带我去哪?”
“别怕,不会害你。”裴茗轻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自顾自点点头,“嗯,总算不发烧了。”
裴茗把楚玉离抱出宅院,楚玉离看见大门外的官道上停了长长的一队车马,车马后是黑压压的步兵,瞧着是有近千人,皆肃穆而立,队列规整,一直延伸到官街的尽头。
裴茗把楚玉离送进一辆甚是宽敞的马车,车内安了张软床,床头有个木质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西边角落里摆着个小火炉,炭火烧得正旺,十分暖和。
裴茗没时间多说,轻轻把楚玉离放在床上,吩咐了马麟和侯建两人留在车里照顾着,自己则匆匆离开了。楚玉离刚从鬼门关里出来,意识还停留在并州城郊的小巷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根本不敢问。看着面前这两个陌生的面孔,他下意识把自己往后缩了缩,手紧紧捏住了身下的锦被。
“啧啧啧……瞧这待遇。”侯建上了马车,在车里左瞧右看,不住赞叹。侯建心想,这人什么来头,以前在西北也没见过啊,将军竟然愿意单独分给他这么大一辆马车?
马麟嘿嘿一笑,“小兄弟,裴副将嘱咐我俩来照顾你,俺是个粗人,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你立马说出来,别见外。”
“……”没有回应。
马麟浑不在意,自顾自说:“对了,给你介绍一下,俺叫马麟,东北人,现任西北大营里第七分队火头兵,外号马大炮。”
“什么马大炮,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的,只可惜是个驴脑子,整天也就会背着铁锅,烧烧火做做饭啥的。”侯建在一旁道。
“别听他胡说,我饭做的可好了,沈将军还亲口夸过我呢。”马麟依旧嘿笑,“哦,这位是侯建,你看见他的脸了吗——他小时候偷东西被刺了字,我们都叫他“鬼脸儿”。但是他很厉害的,会认很多字,还经常写打油诗——小兄弟,我看你长得斯文,想来你俩倒是可以经常切磋切磋……”
“……小兄弟,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马麟见楚玉离一直不回话,关心道。
方才马麟滔滔不绝时,楚玉离就一直怔怔地看着马车内雕刻着暗纹的镂顶出神,似乎在听,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此刻他听见马麟的问候,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马麟走上前想探一探他的体温,楚玉离却立刻偏过了头。他背对着床边的两人,慢慢挪动身体,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像是只极为怕生的猫儿。
“闭嘴吧,你这臭毛病,老跟个碎嘴婆子似的。”侯建做了个嘘的动作,抽出锦被,轻轻盖在楚玉离身上。
柔软的锦被下,那个瘦弱的背影深深地蜷缩在床角,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