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冲原地飞起,穿过金灿灿的艳阳,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
“快快快!往右往右!……大哥您别怕,我们来接您了……”
砰!
他飞过众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谢与居高临下地蹲在寨子外那颗老榆树上,一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维持着揍人后的握拳姿势。他看了眼底下那群聒噪的汉子,边打哈欠边翻了个白眼,活像只俯瞰众生的灰树懒。
杜冲原地爬起来,一群小弟围在身边给他拍土擦脸,叽里呱啦问他屁股疼不疼哪儿骨折了没。
“哈哈哈哈!”杜冲略显尴尬地站起来,摆手笑道:“没事,真没事儿……尾巴骨没断!今日也算体验了一下高空飞翔的感觉,真是倍爽儿!”他站起来,朝老榆树上的树懒抱拳,“谢小侠,我杜冲武痴一个,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今儿当着山寨一众兄弟的面,我就把话搁这了,我诚心诚意邀请你当我龙鼎寨的三当家,以后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你说一龙鼎寨没人敢说二,咱们共同闯荡江湖,开天辟地,重振龙鼎寨的威风!怎么样,考虑一下?”
树懒完全没有被杜冲那恢宏的语气燃到,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想了想,看向后山,“那我以后可以随便来寨子里找他吗?”
“那必须啊!”杜冲一拍大腿,不假思索的把他干儿子卖了,“只要你想,我立马叫人给你在后山再盖个小院,就跟他那屋子隔着,之后悄悄在墙上给你抠一大洞,你这下好家伙,那可不天天睁眼闭眼白天黑夜都能见着我干儿子啦!”
谢与唔了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在那算计半天,刚憋出一句“也不是不可以”,就听不远处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喊:
“啊啊啊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看大门的汉子鼻青脸肿跑寨子里,边跑边喊:“大哥救命啊!有官兵……一大群官兵抄着家伙闯进来了!”
那人浑身是血,肚子上不知被谁捅了个大洞,刚喊完一句话,立刻白眼一翻死了。杜冲忙带着众人上了瞭望台,远远已听到嘈杂的打斗之声,看山下那一片差役,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寨子内众人顿时一惊,“官兵”这两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耗子遇上了黑猫,众人立刻齐齐向杜冲看去。
有人提出要抄家伙准备出去助威干架,杜冲却抬手一拦,面色十分凝重:“咱们这几年一没偷二没抢,早不是人人喊打的土匪了。他们八成是冲着杜龙和王小刁那档子事儿来的,大家先不要妄动,我去跟他们好好商量。”
杜冲立刻带人往大门外赶,谢与原本抱胸站在原地看热闹,杜冲气得把他扛起来,边走边抱怨:“发什么愣?你刚既然答应了,那就是我寨子的人了,出了事儿甭想躲清闲!——还有我干儿子呢?快去后山把他叫来一起想办法!”
“闭嘴你个死胖子,谁是你寨子的人了……”听到后半句话,谢与忽然一激灵,惊叫着喊了声“糟糕!”,猛地挣开杜冲,朝后山奔去。
***
贴在木门上的手指无声滑向下,轻轻扣住门栓,试图取出门上挂着的黄铜门锁。
忽然“砰!”的一声,有人从内狠狠踹开了门。楚玉离下意识往后一退,却立刻就被一只手钳住脖子掼在了门框上!
“我等你很久了。”李金章将他抵在门边,微微低头,盯着着眼前的人,似乎正在思索如何撕咬近在咫尺的猎物。
半晌后,他颇有耐心的轻声一笑,抬起左手,把手里的物件朝他晃了晃,“耶律王族的珍贵药材,你这里倒是不少嘛。”
“你……!”楚玉离去一眼屋内,竟然已被李金章翻得一片狼藉,不禁面露恼怒之色,抬手去抓那药瓶,却被李金章抵住喉结狠狠一拧,那一下他感觉整个脖子都快折断了,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那天没直接杀了我,后悔吗?”李金章说罢,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你没机会了。”
窒息感越来越强,楚玉离双手胡乱摸索着,摸到个冰凉的物件,用力一拔,劈头盖脸朝李金章太阳穴砸。
那一下用尽了全力,正中颞骨最软弱处,李金章躲避不及,脑袋一蒙黑,捂着头踉跄几步。楚玉离立刻将他重重一推,退出门外,正准备把门锁死,却不知被什么人从身后狠狠一踹,两个士兵已经扑上来把他按死在地上。
“操……真是能耐了。”李金章捂着脑袋,踉踉跄跄走出屋子,左脸一道蜿蜒而下的血痕,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怖。
李金章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踹在他膝窝,拧着胳膊将他按跪在地上。
阴影当头笼罩下来,胳膊被拧得生疼,楚玉离勉强看了眼四周,只见小院里不知何时已围了十数人,虽然都身着便服,但看他们身手气度,倒更像是军队之人。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里是后山,只有往前那一条山路可以走,除非从山寨的大门上山,否则这些人不可能凭空闯进来。
“你敢擅自调兵?”他猛的抬头。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官府派人剿匪,本就是天经地义。”李金章俯身,扬起下巴,颇有些怨念地说道:“更何况,老子参军的年头比你岁数都大,当年我跟着宋老将军杀敌立下多少军功,我在军中的威望,绝不是一纸文书说贬就能贬的。”
“龙鼎寨这两年安分守己,你凭什么去剿?”
“凭他们包藏你这通敌叛徒。”
“好,来算旧账是吧,”楚玉离吸了一口气,道:“有什么事冲我来,先把山寨里那群兵撤回去。”
“撤回去?老子今儿就是要把你们一窝端了!”
“你又发什么疯?”楚玉离皱眉道:“别作死,今日你无缘无故带兵剿了龙鼎寨,明日就会有一群山匪暴动反叛,搅得官府不得安生。你现在撤回去还来得及……”
“瞧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李金章啧了一声,显然油盐不进:“你说,我是信我亲眼看到的,还是信你这张满是胡话的嘴呢?”
说罢,他颇有耐心的蹲下身,撩开楚玉离垂落披散的发,露出右耳那个金色的耳坠。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他饶有趣味的问:“被沈将军收养在府的教坊的婊子,毒死先帝后逃亡在外的郡王,坑害北郊五万平民的杀人犯……还是耶律蛮族安插在西北的细作?”
李金章抬手,抚摸着那坠子。阳光照耀下,耳坠剔透如水晶,折射出血一般艳丽的光芒,亮得叫人不禁要眯起眼睛去看。
真是扎眼。
李金章扯着头发逼他抬头,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毫无征兆的,猛然打了他一记耳光。
习武之人的手劲出奇的大,楚玉离一下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立刻渗出了血。
“这一巴掌,是为我两年以来无辜被贬,在这穷山僻壤吃尽苦头。”
耳中一片嗡鸣,楚玉离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李金章已经揪着头发把他提拽起来,又是一拳头抡在了他肋下。
“这一拳,是替我两年前死去的兄弟。”李金章狠声道:“我早就警告过你。如今你竟还敢露面,上赶着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那一拳头简直能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打碎了,楚玉离猛烈的弓腰呛咳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从口中一点一点滴到地上,忽然慢慢的的笑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整个弯曲的脊背都在抖动。
多么熟悉的说辞。
恍惚间还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整个京城笼罩在死亡与恐惧的阴影里,骤风拍打着窗棂,彻骨的冷意钻进身体。他枯坐在书桌边,听夜雨中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宛若呜咽的哭泣。
“宋老将军死了,我的兄弟中毒身亡,现在沈将军为了你连西北的军权都可以放弃。我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只要我一天还活着,你就休想在西北军头上作威作福。”
不由分说的谩骂和殴打,好像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再后来,浑身湿透跪在他脚下,语气那样虔诚卑微,好像认准了他会因此动容。
“算我求你了……求求你放手,倘若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求你换个人勾引,把你的媚术和手段都用在别的人身上,就当是为了西北的百姓,行不行?”
“我不知道你和蛮子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你的存在绝对会带来更多不幸。你是沈将军的软肋,你有着模糊不清的身份,你给北郊的百姓带来无妄之灾,你在动摇原本坚不可摧的军心。”
为什么那样懦弱而心软?
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决定,把近在咫尺的幸福亲手斩断?
“很多年前,我见过一个跟你很像的女人。那时我在武威追一群土匪,夜半终于在一个乐坊里找见了他们。我带着人冲进去,却发现这群土匪简直没了神智一般,对着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又搂又抱,那个女子胸前抱着一把琵琶,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你能相信吗,世上真有那样美的身体,即使死了,还是能叫人神魂颠倒,仿佛能叫人忘记生死,心甘情愿被抽掉所有的骨头。当时我看着乐坊里一片疯癫,觉得一阵阵寒颤。后来我在沈府,我第一眼看见你,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就像面对罂粟花时下意识的惧怕和着迷。后来听说你给□□里下毒,我对你的感觉还是一样,恐惧。我真的怕西北军也被你玩弄于鼓掌,就像多年前那个令人发狂的琵琶女。就像蔷薇美则美矣,但若会把人扎的鲜血淋漓,便再不适合留在身边。”
“……”
不知从什么时候,呼吸变得越来越轻促。
不知从哪里开始,所有的一切出现了裂痕。
身体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剧痛,他却只是平静地抬头,声音毫无波澜,“整整两年,我躲在深山老林里,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身体,斩断我所有的念想,你还要我怎样?”
在这漫长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在夜深人静的山林里,在无数个酷热或严寒的夜晚,他听着山林里空寂的蝉鸣与呼啸的北风,那样单调到令人恐惧的声音。日复一日,时间平静的流过,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株野草,一颗古树,一粒渺然于世的尘芥。他的生死悲欢都无人在意,无人问津,只有过往的回忆聚拢成一把巨大而沉重的刀,在空虚中对准他的咽喉。他明知逃离不是解脱,但他别无选择。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如果尚且想要活下去的话。
有时候他也不禁会想,如果当初没有放手,一切还会不会如此糟糕呢?
“我已无话可说。”楚玉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有种你现在就把我打死。否则日后,我绝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李金章觉得很奇怪,明明眼前的人跪在地上狼狈不堪,明明是自己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但他却有种自己正在被审判的感觉。他看见此人空荡的眼神,竟有一瞬间想推翻自己所有的猜测怀疑。
也许……也许他真的不是……不!这怎么可能?!
直到院子外爆发一阵打斗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远处,一个少年从高大的杨树上凌空跃下,在半空中飞膝砸肘,直接用手肘把一个壮汉打晕在地。
“拦住他!”李金章厉声喝道。
几个汉子扑上去把谢与团团围住,场面极度混乱,李金章吩咐两人先把楚玉离带回去,自己则匆匆出了院子。这后山地势高,站在院外不远处一个古旧的木亭里,隐约可以看见山脚下的山寨,竟早已是横尸遍布。自己手下那些差役竟全都倒地而亡,寨子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群杀手,正在山寨里疯狂的挥刀砍杀。而龙鼎寨的土匪早也死了大半,杜冲带着残余的弟兄,已经被逼着逃向后山。
“这些不是官府的人!”他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那些杀手虽然穿着官府差役的衣着,但面相身形都非常生疏,完全不是他今日带来的那些兄弟。
“……这怎么回事?快让他们停手!”
李金章大声喊着,却没人应答。他看不远处跑来几个浑身是血的差役,忙冲上去拽住那人,劈头盖脸问:“这怎么回事?我带的人呢?”
那人喘息着说:“大哥,咱们按您的指示去抓人,原本杜冲都没怎么反抗,怎料忽然冲进来一群杀手,功夫非常好,还故意假扮成咱们的人,提着刀见人就杀,咱砍完人立马没影儿,咱们的人大多都被砍死了!”
李金章简直傻眼了,他明明只是下令把这群土匪都带回县衙细细审问,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死了几百号人?
“李金章,我操.你娘的敢玩老子?”
远处爆发一声猛狮般的咆哮,远远的就看杜冲带着十几名汉子,朝后山逼来。
李金章意识到今日他被人耍了,但现下再没退路,他毕竟是统兵多年的副将,立刻就恢复了冷静。
龙鼎寨的人如今只剩下十几个,而且都已受了重伤,如果不将他们全都绞杀在此,日后但凡有一个漏网之鱼,把今日之事传出去,说他利用职务肆意滥杀,那他就算有九张嘴都说不清了!
他握紧拳头,眼里露出了罕见的阴狠。
“他起了杀意!”谢与高声叫道:“杜冲你带人拦着他!”
说罢,他抡起一脚把身边一人踹翻在地,自己则一跃而起,直接朝屋内奔去。
下一刻杜冲带人顶上来,拦住了那群士兵。
李金章脸色顿时青如铁,却看身边士兵被撂倒了大半,谢与马上就要冲进屋内,他顺手抄起地上一柄长剑,抡起胳膊就朝半空中的人影掷去!
刀柄离手的前一刻,却听见身后一声高呼:“不好了!大哥!”
李金章下意识收手,皱着眉回头,只见一个士兵急匆匆自山寨赶来,一边跑一边喊:“上面要您立刻撤兵,把山寨所有人都放了!”
“上面?哪个上面?”
“是沈将军身边的亲兵!”那人急得一跺脚,“下了铁令,说您若是您半炷香之内赶不回县衙,所有人军法处置!”
“你开什么玩笑?”李金章啼笑道:“他的亲兵怎么可能在这儿?”
“是真的!”那人抖作一团,嗓子都快哑了,“人已经到山寨大门口了,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金章面色立刻扭曲了,惊惧地愣在原地,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
“撤!”
***
砰的一声,谢与踢开屋门,迎面就看见两具士兵的尸体,歪歪斜斜的倒在门边。他心中咯噔一下,踢开尸体,慢慢走进屋内。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门槛边一个黄铜锁被砸得变了形,随意滚落在尸体边。屋内一片狼藉,木门上、桌案上、甚至这两人的尸体上,遍布砍刀留下的深深的刀痕。飞溅的血珠喷洒在地,恍如猩红的火焰,令人触目惊心。
“你在吗?离……你、你在、在里面吗?……”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结结巴巴。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找遍屋子的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全都没有楚玉离的踪迹。
他站在血迹之间,那样大片的鲜血,根本分辨不出它出自何人。他踩着血,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一个红色的脚印。最后,整个屋子的地上都布满了他的血印,他还依旧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喂!你傻了吗?”最后还是杜冲带人冲进来,制住了这个发神经的少年,“他八成早就被人带走了。”
听到这句话,谢与才终于回过神似的,手足无措的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