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原是小年,按着风俗,官家府邸要祭灶,以送“灶王爷”上天。
李子默回到府上时已近黄昏,大雪方止,小厮在院子里扫开雪,露出一块儿空地来。老管家和几位厨子早就准备好了桌椅贡品。桌上点着高香,供着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瓜,在院子里候着。
“大人可算回来了,等您好一会了。”
“左不过是些繁俗,走个过场就好,何必非要等我回来。”李子默走进屋子内换下官服,穿上自己那件灰布棉絮长衫,被老管家催着去院子里行祭灶礼。
“哪能呢,灶王爷乃是玉皇大帝亲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哩!,从上一年的除夕开始一直留在府里,监察这一家人的安危。玉皇大帝会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再将这一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命运交给灶王爷之手,然后由他带回家中。灶神爷走的时候,一家之主要亲自献香拜送,以表示尊敬与虔诚……这可是关乎一年的‘吉凶祸福’,马虎不得!”
马麟安置好跪拜用的软垫子,又忙着把中午刚炖好的羊肉盛到祭祀用的瓷皿里,嘴里还唠唠叨叨的说着,“大人您是读书人,瞧你这府上空空荡荡的,这该有的讲究总是要重视起来的,你说是吧,玉离?”
“别的不说,这糖人捏的不错。”楚玉离坐在轮椅上,在一旁静静瞧着。他原先从未听说过有这些繁俗——应当说,他原先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过过一个年。今儿第一次见着,看马麟忙来忙去穷讲究,一时倒也新鲜。
“对啊大人,老一辈儿的规矩,不能丢的!”老管家遇上个马麟这样对口味的,甚是欣慰,笑得喜逐颜开。
马麟准备好了东西,便开始先向灶王爷敬香、磕头,然后将糖涂在木架纸糊的灶王爷神像的嘴的四周,边涂边十指合并举在脸前,嘴里念叨:“保佑保佑!好话多说,坏话莫谈!好话多说,坏话莫谈……”
“这又是为了什么?”楚玉离瞧得稀罕,不禁弯起眉眼笑了。
“这是为了用糖塞住灶王爷的嘴,让他的嘴甜甜的,光说好话,别说坏话。”老管家答道。
李子默正站在一旁看得直犯瞌睡,忽见楚玉离扬起的笑颜,不由得呼吸一滞,由衷赞叹:“玉离,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是吧——我家玉离啊,简直比女儿家还——“马麟正点着柴火,这句话脱口而出,却见李子默朝他打眼色,忙闭嘴不往下说了。
“咳。”马麟默默举着柴火,把那纸糊的神像点着烧了,算是送灶神爷‘升天’。
火烧木头架子,哔哩啪啦的响,火舌舔舐着纸像,烟雾弥散着飘向天际,院子里一时没人说话。
楚玉离静静靠在轮椅上,低垂着眼帘,直到火光熄灭了,他才慢慢抬起头,只当什么也没听到,嘴角重新扬起笑意,“大人快去献香吧。”
若是以往,他听到别人如此评论自己,总会不由得浑身生出厌恶之感。但现下他知道马麟毫无恶意,又何必庸人自扰。就像沈穆说的,他也应该学着忘记过去,重新生活了。
“小公子怎么知道接下来是要献香?”老管家问。
“马大哥方才说过了的。”楚玉离语气温和。
“原来我唠唠叨叨的话,还真有人在听啊!”这一声马大哥叫得马麟心头畅快,不住哈哈大笑,“对的,李大人,您该献香啦!”
“好好好,我献就是了。”李子默笑着接过供香,“多亏了马麟,今年我这里才这样热闹——想不到沈穆身边还会有这么个细致讲究的人。”
李子默那着香,躬身作礼,刚准备插进香炉里,手中的竹香却忽的凭空折断了。
“这……供香折断,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李子默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淡声道:“也许是最近下雪,供香里浸了湿气,再换一根便好。”
献过香之后,便是“泼地扫尘”,洒扫庭院,弹拂尘垢,以干干净净迎新春。院子里哗然喧闹,又因烟尘太呛,李子默便带着楚玉离进了书房避一避。
*
腊月二十三,大雪初停,白日初暖。京城里亦是一片热闹,大雪张灯结彩,准备着过年关。
一个月前,京城的老百姓听闻打了胜仗的西北大将军回京,一时间都赶去主道上迎接,顺便看个热闹。当时可谓万人空巷,人山人海,京城百姓都挤在玄武大街两旁夹道欢迎,只见威风凛凛的士兵、着铁铵戴红缨的高头战马、以及载着西域重要俘虏的囚车……队伍长长的延伸到大街的尽头,百姓一片欢呼,皆称颂西北大将军威武,为国人出了一口气。
然而百姓口中欢呼叫喊着的西北大将军本人,却无缘见着这一派盛况。
他在腊月十二——京城的第一场雪开始下的时候,才护送着惊魂未定的三皇子,冒着风雪,灰溜溜赶回京城。
回京那日,风雪交加,沈穆又恰巧受着伤,回京那日竟真的染上了风寒,发热咳嗽,浑身无力——沈将军不禁有些惆怅的想,果然装病遭报应啊,这下子回京倒是不用装了。
皇帝见到沈穆带着赵襄回京,听闻遇刺一事,倒也没有如何震怒,只是漠然差人彻查此事——毕竟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三皇子。
沈穆染了风寒,这下子装起病弱来更加得心应手。见他这副模样,皇帝当即十分放心地让他先行回家休息调养身体。
于是沈穆就老老实实在沈府呆了十余日,直到腊月二十三,宫里派了马车直接到沈府大门口,传召曰皇帝命沈穆入宫一叙。
沈穆正在府里“休养生息”。
他靠坐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桌边放着一本西北送来的军务账簿本,他却没在看,只是闭目,自顾自揉着太阳穴。
“将军,皇上请您入……”裴茗走进书房,却见沈穆早已穿戴好官服,在书房静坐着,笑道,“看来将军早有准备。”
沈穆风寒未愈,此时头痛欲裂,他睁开眼,站起来往外走,心里很是烦躁地想:宫里的太医真是群吃干饭的,这么点小风寒,西北军营里的军医开两副方子早该好了。治治治,治了七八天,把咳嗽治成了头疼,真是群饭桶!
他揉着脑壳走出沈府大门,沈府正门朱红大门在满城白茫茫大雪里十分显眼,门前两对石狮子庄严威武,大门正上方高挂一匾额,上有“经略方城”四个鎏金大字,乃是先皇所赐。
要说起来,沈家也算是京城赫赫有望的百年世家,远了不说,沈穆的父亲就一度官至中书右丞兼太子太傅。但新帝赵珩继位后没多久,沈穆父亲病死,沈家一度中落,直到沈穆作为长子担任西北大将军后,才逐渐让沈家摆脱困顿。
当然,如今沈穆得胜归来,官职势必又升,沈家总算恢复了些往日的荣光。
——只不过当年沈穆父亲是文臣,德高望重;而沈穆却背弃了沈家书香门第的传统,弃文从武,破天荒做了名武将。
沈穆十七岁进士及第,却在做了一个月的六品小官后毅然上奏辞官,请求调往西北军营。
当时沈家已经中落,而又恰逢沈穆母亲听闻此事,气得火冒三丈,直接拿出家鞭抽在她的宝贝儿子身上:
“你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的,你父亲支持你,我就不说什么了。可如今你已年过十七,再不是毛头小子了,宁武侯谋反那件事才过去几年?新皇重文轻武谁不知道,你弃了大好功名去西北边疆,这不是白白断送自己、断送咱沈家的前途吗?”
沈穆只是默不作声受着一鞭子又一鞭子,后来当然是沈夫人心软,抱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好儿子哭,“阿穆啊,你去吧,左不过沈家已经没落,娘知道你的抱负,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吧。”
沈穆记得他见娘的最后一眼,沈夫人站在沈府的正门前,把眼里的牵挂和担忧都深深的藏了起来,朝她的长子做了最轻松的告别。
等到沈穆再一次回到京城,已经是六年后了,那时沈夫人早已因思虑成疾,离世多年了。
至此,整个沈府,就都要靠他沈穆一人担起来。彼时沈穆的弟弟妹妹们都尚且年幼,西北边疆动乱,他被封西北大将军,告慰了父母,便再次启程前往西北,一呆又是三年,直到今年腊月十三,他终于再次功成回京。
边疆十年,他因愤恨国家偏安一隅,又看不惯官场之道而离去,如今心中抱负尚且未能完全施展于沙场,却不得不收敛锋芒,再次回到这诡谲的朝堂。
“大将军,皇上知道您风寒未愈,特地派老奴接您入宫呢。”老太监弯着腰,恭敬地站在府外,说话间嘴里因天冷而冒白气儿。他身旁是一辆皇宫里来的马车,外形雕饰甚为华美。
沈穆穿着一身暗红色锦缎嵌金丝朝服,外披一件纯黑狐裘大氅避寒。这些年他久在西北,衣着不讲究,如今玉带锦衣,身长玉立,倒是没由得生出一股雍容的贵气来。
他因头疼而微微皱着眉,拢着袖子,盯了一会儿面前的太监,挑起入鬓的长眉,问:“刘德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