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河津的前一天傍晚,沈穆在驿站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北的信,准确的说,是一封邀请函。
这请帖是西北七大江湖门派联合发起,表面上说是恭贺沈穆重新掌管西北大将军一职,届时地方官员、七大门派、以及数十家有头有脸的商会代表将在碧雪湖山庄提前等候,为沈大将军接风洗尘。
话说的漂亮,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前几年沈穆在西北,行事做派可谓强硬严苛,凡事只论对错不讲情面,三年前更是派出军队把西北一个经营了几十年的一家黑市给清剿了干干净净,搜刮出来的黑钱全都充归军费,导致好些人失了祖祖辈辈谋生发家的黑市生意。因此西北那些个三教九流、七门八会早对他恨得牙根痒痒,只不过军队的实力哪是他们这些杂鱼虾蟹能撼动的,便也只好吞声咽气的一直忍着,只敢在暗处悄摸摸的做些小生意。
去年沈穆调回京城,可把这些人高兴坏了,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把这位送走。沈穆调离西北后,这些蔫吧了的地鼠瞬间就苏醒过来,风风火火的又干起了老本行,加之近一年西北局势混乱,更是变本加厉。
七大门派有争有和,为抢夺西北势力范围,争夺江湖霸主的地位,早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急不可耐地扩张势力,把这些年的憋屈劲儿全都撒出来,疯狂地拉拢黑商、土匪、甚至地方官员。
这七大门派的主管大多出自西北地方豪门大家,家族即代表一个门派,内部自称体系,各有精通。
此时此刻,沈穆看着请帖上的名字,很多是以往打过交道的,但也有很多陌生的名字,大约是最近一两年才兴起的新人。
“七大帮人员变动很大吗?”
屋内站着六七人,皆身着黑袍,手持长剑,神色凛然严肃,大约都是江湖人士。当先那人样貌年轻俊朗,但眉目凌冽,不似中原之人。
当先依旧是裴茗站在最前方
“是,自从您回京后,几个帮派都陆续进行大换血。最值得一提的是,原先不显山不露水的天祠派的掌门人叶去年莫名暴毙而亡,改由其弟叶可宁继任。他继位以后,鼓动其余帮派也都进行了换血。自从西北军打散重编后,天祠派声称要取代西北军,接管商路秩序的督查事务,从此各个商道要运什么货都要先经他过手同意,叶可宁的地位也极速攀升,到现在不止在江湖上为叶家马首是瞻,商道、匪道,甚至咱们朝廷的地方官员,也都要仰仗他办事。”
沈穆看了看档案上记录着的他近年来的行径,大大小小写满了七页纸。他微微挑眉,“这次弄的什么接风宴,也是他的主意吧。”
“是。是天祠派主办,邀请了其余官员和商会,大张旗鼓的,动静弄的很大。他面上说的倒是好听,什么只是私人酒席,叫大家不必拘谨多心。最开始好些官员和商会都不太愿意来,大约是为了避嫌,不想在明面上和江湖势力扯上关系。只不过后来叶可宁公然宣称,这次是给沈将军您接风洗尘,要是有谁推脱不来,那就是不给您面子,这下子弄得大家都不敢不来了。”
沈穆微微一哂,把请函随手扔到桌案上,“又来了个能折腾的。”
“耶律氏最近有什么动静?”
“有件大事。耶律王病重。怕是快不行了。”
“病重?”
“是。最近一年一直生病,自听闻耶律宏的死讯后,就更是重病不起,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下令让五位世子到王宫里轮流守孝,但……独独没有传唤耶律希。耶律王让他继续留在哈密,安安分分做他的商路主管。”
古代商路主管除非军队强制介入,否则一般由各行商人共同推举投票选出一人担任行长,主管商路大小事务。
“耶律王是怕把耶律希召回身边,自己会死得更块。”
“耶律王不会把王位交给一个流着中原血脉的人,当然耶律希也绝不是坐以待毙之徒。”沈穆道,“接下来要有好戏看了。”
“只是有些蹊跷,耶律希最近却不见了踪影,按理说这种时候,他应该虎视眈眈的等着篡位才对。”
“不见踪影那更好。最近张掖那一片鸦片泛滥成灾,百姓苦不堪言,只怕耶律希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这事耽误不得,派一小队密探去查参与贩卖鸦片的人员,甭管是八大营里的正统军官,还是哪个山头的土匪霸王,统统把名单报给我。我到西北第一件事,先灭了那群阴沟里的鸦片贩子。”
“是!”
“在京城这么长时间一直是耶律希在给我找不痛快,总算也轮到给他找找不痛快了。”沈穆道,“就这些了,剩下的事等我回了西北再说。”
“通知队伍,明早启程渡黄河。”
“是,属下告退。”
“等等。”
手下老老实实站在身后,等候沈穆接下来的吩咐。
沈穆站在屋内,窗外不远处正对着壶口瀑布,打开窗户,隐隐可闻瀑布水声轰鸣。再远处,依稀可见辽阔的黄河河面,如一条白色巨龙,盘踞在黄土大地上。落日缓缓西沉,周遭一片沉寂,他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冷寂。明日渡了黄河,再行几日路程,便到了河西走廊,那时候真就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沈穆这几日总会突然回想起最后一次在大理寺看望楚玉离的情形。他当时以为楚玉离睡得很沉,事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楚玉离平日睡着时呼吸是清浅均匀的,那他听见的却十分沉闷急促,带着不甚明显的鼻音,似乎是呼吸极不顺畅似的。
侯建那不靠谱的,信里只说楚玉离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可越是这样干巴巴的报平安,就越叫沈穆觉得心中不安。
此时屋内尚且站着好些人,沈穆回过神来,转身,看了看那几名年轻人。
“云兴阁一切都好吗?”
“尚可。”其中一名年轻人抱拳道:“我家公子听闻您在战场上受了伤,又说最近江湖不太平,特地命我等前来护送您回西北。”
如果有江湖中人在场的话,听到方才的话,只怕要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这云兴阁乃是西北七大帮派之一,行事做派十分神秘,阁主更是神龙不见尾,多年以来从未主动参与江湖纷争,却也不容别的门派加以吞并,乃是个实力强悍,行事低调,不动如山的主。传言都说这云兴阁的阁主与朝中重臣有交情,这才敢如此行事随意,从未出面与其他帮派结盟或交涉过,硬生生单枪匹马的在西北江湖势力之中屹立不倒。
沈穆摇头一笑,笑中似乎有些无奈。他平声道:“不过是小伤,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罢了,总归替我谢过你们主子。”
到底是许久不在西北,对阁中之人早十分生疏,浅浅的聊了几句,沈穆就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下去。
等人都走后,他才微微皱起眉头,转而问裴茗,“我瞧着阁里些生面孔,是新招来的吗?”
“是,是严公子的主意。”裴茗当先道,“她一直想多招些新人,扩大势力,但您之前叮嘱不要显山露水,便也没有太大张旗鼓。”
沈穆点点头。他在桌前缓缓坐下,指尖轻轻敲着桌案,略微有些出神。裴茗知道那是他正在做抉择时的表现。
很久以后,才听到沈穆沉声道:“让从瑄往阁中调一队人马,去京城。”
裴茗吃了一惊,“去京城?您是打算……”
“我改变主意了。”沈穆道,“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
“主子不是一向避讳在京城动用阁中势力么?”裴茗道:“这若是叫朝中之人发现了,只怕又要叫人抓住您的把柄,给您扣上些什么谋逆叛乱的罪名。”
“我若是安分守己,他们便不会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了?”
“呃,”裴茗被噎了一下,“您说的也有道理……”
“我和皇帝的关系早就崩无可崩,只差撕开脸皮摊在明面上,倒也不必再装腔作势遮遮掩掩。”沈穆冷哂一声,“现在想想,当时也是忒傻,冤枉都不喊两声,夹着尾巴任由他们砍我脑袋。”
“毕竟,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至于暴露身份,从此陷入众矢之的……”
裴茗忙劝道:“当时先帝逼得太紧,主子是想保全三小姐,保全沈家百年声望……这也情有可原……”
“什么声望名节,不过虚名而已。”沈穆轻叹一声。沉默半晌,方道:“皇帝把楚玉离弄回身边,只怕还为的是逼他给朝廷造火药。当时那一批工匠大多被杀死了,只留下那个主事,事后竟被人给劫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朝廷无其他人可用,只好把心思都打在他身上。”
“他自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给朝廷卖命,到时候皇帝会对他做什么,会拿什么手段逼他,我不敢细想。”他微微皱眉,“只恨我事到如今才想起这档子事,终归也不算太晚。”
“叫人去,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会派人在河津多留几日接应,找到他之后立刻带他来见我。”
“还有那个失踪的工匠,到底是被谁截走了,也派人尽快去查。蛰伏了这么久,也是他们出力办事的时候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
胡志全这几日也急得团团转。
那天张钟祥在牢里大闹,胡志全表面上八风不动,十分装逼的直接把人轰了出去,但心里其实也十分没底,万一他把消息透露给沈穆,沈穆来找自己兴师问罪,他该怎么应付?毕竟,当初可是说好了要把人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的。
忐忑归忐忑,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边抓紧找名医给他看病开药,赶紧把高烧和咳嗽给治好,省得闹出人命来,一边把气都撒在那个半路冒出来的净坏他的事的闫瑞身上。
甭管那闫瑞当年在武德司多么威风凛凛,人见人怕,可在胡志全这实打实的淮军将领眼里顶多一龇牙咧嘴的哈巴狗。张忠祥走后的当天半夜楚玉离又呕了一口血,整个人失血过多差点昏过去了,胡志全又惊又急,招呼一群郎中赶紧开药施针,自己站在监狱外头来回踱步,一个没忍住,顺手扇了闫瑞一巴掌。
“啪!”
脆生生的一声响,四周的狱卒和郎中全都扭头去看。
“他妈的真会给老子找事,当时谁准你给他动私刑的?”
过道里传来胡志全气急败坏的声音。
闫瑞肺都快气炸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被人扇耳光的时候。
“胡、志、全,你别太嚣张!”
“这话该我说给你吧!”胡志全丝毫不在乎他身上的杀气,甚至上前一步,用指头点了点闫瑞的肩膀,“就一会咬人的疯狗,他妈的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你算哪根葱?”
“你这疯狗要折磨人差不多玩玩也就得了,还真敢往死里弄啊!陛下当时可是亲**代了,这位的命可有用着呢,万一死在半路上,你有几条命够赔的?”
“胡志全!你别给我小人得志!”闫瑞咬牙切齿道:“你不就仗着自己手底下那群破兵吗?也不看看你手底下那群孬货都挫成什么样了,还当是几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淮军统领?”
“你说什么?他妈的再说一遍试试?”
要不是因为现在京城里全是胡志全的兵,闫瑞早撸起袖子跟他打起来了。他把牙齿磨得咯咯响,忍耐许久,才道:
“陛下这次派我来,不止是要我把人押送回去,还命我尽快从他口中撬出新型火药的配制方法。当初那些工匠全都被处死,只有一个兵火局的主管知道所有的配比,但这人半夜也被人劫持,至今下落不明。到目前为止,陛下只能寄希望在这位身上。只是你看他的脾气,像是会乖乖配合的样子吗?等到了扬州城,那些手段早晚要用在他身上的,我只不过提前叫他体验了一番,杀杀他的锐气罢了。”
胡志全倒是不知还有这一茬说辞,讪讪道:
“老子不管你什么想法。等他回了扬州城,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只不过现在在京城,他若是死在这里,日后沈穆肯定会扒了我的皮你懂不懂?”
这话可把闫瑞给整笑了,“呦,同朝为将,胡统领怎么怂成这样?”
“哼。”
说话间,一名侍卫走上前,拱手道:“胡统领,血已经止住了,人依旧昏迷着,已经不再发烧了。”
胡志全说,“命能保住吧?”
“咳血只是暂时止住了,但那郎中说,若心肺之根本未修复,单是用药压着高烧,乃是治标不治本,发热和咳血将反复不止,愈来愈重,日后会不会有性命之忧还真不好说。”
“敢情看了半天屁用没有呗!”胡志全十分不满地瞟了一眼远处那名郎中。
那郎中却十分自觉,察觉到胡志全看了自己一眼,顿时屁颠屁颠小跑过去,“大人您是叫我?”
“哪个叫你了?”胡志全骂道:“他妈的,饭桶一个,戏倒是不少!”
“是是是!大人息怒,小的是饭桶,小的是饭桶……”那郎中面红耳赤,点头哈腰赔不是。
胡志全冷哼一声,心道,这哪里请来的杂牌郎中,也忒软骨头了。
闫瑞又皱眉道:“陛下那边派人来催了,说是要尽快见到人……”
“他这样子能上路?半路上缺医少药的,万一死在半道上谁担得起责任?”胡志全又转向那郎中,“你说,能行吗?”
那位郎中面露犹豫,思索半晌,怯怯缩缩道:“倒是可以先用药压着,等到了地方再慢慢调理,只是那样恢复的会慢一些。”
“我只问你,有没有可能会死在半路上?”
“呃,八成……八成是不会的……”
“好,那今夜便出发,尽快送走这尊佛,也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时间有些仓促,闫瑞皱了皱眉,道:“好,那我准备一下,夜里到大理寺来接人。”
夜里闫瑞带了一批护卫到大理寺外,阵仗倒是很足,里三层外三层把马车围了个密不透风。楚玉离的情况一直反反复复,胡志全只好叫那个郎中一路上跟着,还带了一大箱药材,生怕人在半道上出什么问题。
夜里亥时,前往扬州的车队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启程,然而楚玉离十分不配合的又发起了低烧,闫瑞只好把郎中喊来,让他现场煎了药先灌给他喝。
“大人,药煎好了。”没过一会儿,那位郎中怯怯诺诺说。
“煎好了灌给他喝啊,饭桶。”
“……”那郎中非常隐晦的皱了下眉头,转身,在狱卒的监视下走进了铁门。
闫瑞忽然转头看了那郎中一眼,有些奇怪的想,这小郎中,走起路来竟颇有气度,是我看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