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公审结束后,一众官员商议良久,终是没人敢私下决断,皆言此案需得请示皇帝后再做决断。
但民愤难平,大理寺卿只好先颁下告令,兵火局参与制造火药的人员皆有疏忽职守之罪,按律当判处死刑。次日,这三十七名工匠就平白无故被当众斩首弃市,算是暂时给北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那个当众承认下毒的罪魁祸首,大理寺却只草草放出消息,称此人身份特殊,需得请示陛下,待陛下颁下诏令,再依旨行事。
十日后,皇帝派特使到达旧京。特使手持圣旨,宣读道:
“朕惊闻此事,悲恸不能已,又晓始作俑者为我赵氏血亲,愤恨切骨,乃知不取其性命不足以告慰天下亡灵。但念其制造火药护卫旧京之功,又谨记先帝恩恕为大之德行,权且免其死罪,着即命特使押回扬州圈禁终生。朕愿颁下罪己诏,素斋礼佛三载,以告慰城北亡灵,为天下受难百姓祈福。”
他这一番话说的感人至深,充分表现了他贤德的品性,京城百姓皆赞叹新帝“仁心宅厚”,将是一届圣君。
实际上了解内幕的官员们都知道,太原沦陷后华北已经岌岌可危,西北更是混乱无比,蛮子在边疆虎视眈眈,朝廷又正处于改朝换代之际,他刚刚力排众议定下了迁都之策,朝中人人怨声载气,新帝的政权实际上极不稳定,皇帝必须依靠一个实力雄厚又深得民心的武将来替自己镇住西北的半壁江山,就当下来看沈穆是最佳的人选。所以皇帝根本不可能把楚玉离赐死,否则还拿什么当筹码,让沈穆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呢?
那日堂审结束后,大理寺基本就没什么人再去继续追查此案,反正最后的结局已经确定了。
皇帝根本没把城北那五万百姓当回事,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皇位稳不稳固,自己手下有没有能干实事的人,以及那些干实事的人能不能确保不造反。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里,楚玉离就一直呆在大理寺大牢里,等着皇帝派来的特使把他弄到扬州去。
至于沈穆,他重新接过西北大将军的位置,从此就恢复了他连轴转的生活,开始没日没夜地着手处理西北的大小事务。
大家平日所说的西北主要指的是雍州、甘州、凉州这三个主要的地方州府,原本各州郡都有独立的知州管辖,但最近十年以来,边防战事不断,导致西北这一片领土和政权变动极为频繁,于是自先帝起,便不再设立知州,而是委派有威望的统帅全权接管这一大片疆土。
此后的十余年,在西北广袤的土地上,军队成为独立于政权之外的一个极具权威的体系。为了保证边疆的安稳,保证西北军民一心、铁板一块,皇帝不得不给予西北统帅以极大的自主权。
练兵剿匪杀寇、屯田置牧收税、稳定商道秩序、协调江湖门派……这些繁琐的事物都要他经手处理,沈穆先前也是年轻气盛,也曾认为皇恩浩荡,自己必不能辜负了圣上的信任,便事事亲力亲为,非要做到最好。长此以来,西北愈发安定,他的名声和威望越来越大,皇帝对他的忌惮和猜忌却也日益增长,最终驱使先帝在去年雍州之战胜利之际连下三道诏令,勒令他班师回京,同时急切的对八大营进行整改重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一年,就遭到蛮子的反攻,差点被端了老窝。
因此新帝继位后不得不再次恢复西北八大营的编制,重新授予沈穆调度西北军事、政治和外交的权力。
当然,鉴于沈穆两个师父实质上都死于他手,皇帝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沈穆十有**不会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像是怕被猫逮住的耗子一样思前顾后,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不止下了铁令,务必要把楚玉离严密看守住将他送回杭州监禁起来,又将主管西北军队后勤补给的官员全部调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末了还是觉得不稳妥,又费心选拔了一批与沈穆不对付的武官,安插在他手下诚心给他找事。
总之就一个意思——要你乖乖帮我守住边疆,但决不给你拥兵自重的机会。
这简直是把他当成了一只拴在门口的看门狗,只准你看家门,又怕你反咬一口,不得不拿铁链子死死拴着。
所以当诏令颁下的时候底下那群人都愤愤不平,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倒是沈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平静,这几天他就像是不知疲惫一般的看卷宗,听底下人汇报,把这一年漏掉的情况都弥补上来。
这几日官员们眼看着他权势又起,祝贺、拜谒者纷至沓来,府外门庭若市,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风光。
但是沈婉君明显看出了她哥的改变。以往像这些溜须拍马者,沈穆连门槛都不会让他们进,但是现在他会很耐心的跟每位官员寒暄几句,了解每位官员的脾性观念,只要送的贺礼不出格他都会让管家欣然收下。
但是每次众人走后,她常常看见她哥靠在书房的躺椅上,闭着眼睛,眉头紧蹙着,看上去非常疲惫的样子。
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沈婉君都有些担心她哥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掉。
其实一直以来西北就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之所以一直表现的还算比较风平浪静,纯靠战斗力碾压的西北军在那里镇场子。短短一年时间,那些三教九流,黑商、山匪、流寇……群魔乱舞、乱作一团,必须要花好一番功夫理顺这团巨大的乱麻。
他这几日几乎早起晚睡,每日三餐吃的很少,夜里又总是犯头痛,吃药也止不住。除了公事外从不多说什么话,尤其是关于楚玉离的事。有一回吃饭的时候,沈婉君嘴碎的多提了他几句,沈穆面色一变,直接撂下碗筷走人了。
长这么,她还很少看见他哥露出过这种样子。
他这是在生气吗?沈婉君心想,应该是吧。
因为楚玉离的事吗?
就这么气氛怪异的过了半个月。直到今天晚上才,一队长长的车马提前一天停在沈府外的街道旁,沈婉君才意识到——她哥明天就要启程回西北了。
夜里,书房里还亮着灯,沈婉君和连夜赶来的张忠祥一道,铁着头冲了进去。
两人进去的时候,沈穆正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看一份盐商的财账年历,仿佛明天是个极其寻常的一天。
“哥,你明日就走了吧?”沈婉君把文书抽掉。
“嗯。”沈穆若无其事的抬头,语气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今后你想继续待在府里,还是去杭州找你二哥?”
“我留在京城。”
“好。”沈穆道,“哥现在官复原职,以后办事就更方便了,赵钦那边我已经派人打点好了,你且放心。”
“我就知道我哥最靠谱了,嘿嘿嘿。”沈婉君原本想笑的开心点,可没想到笑起来干巴巴的,跟哭也没什么两样。又道,“只是大理寺那里,你也派人打点好了吗?……我不是故意要提他的,只是他那个人娇气的要死,分分钟就能跟别人结仇。我的意思是……你临走之前,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没必要了。”
一时沉寂。
“……”
沈婉君碰了碰张忠祥的手肘,示意他上。
张忠祥踌躇片刻,道:“那个,兄弟,你这几天没事吧?”
沈穆看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张忠祥感觉舌头有点打结。
手肘又被沈婉君戳了几下。张忠祥道:“你就不担心他?一个人在牢里大半月了,搁谁受得了呀。”
“他每天好吃好喝,性命无忧的,我担心什么?”
“你这叫什么话!”张忠祥急声道,“我昨儿刚去过大理寺,借着职务之便悄悄看过他一眼。他整个人跟瘦的跟纸包骨似的,低着头靠在墙角,脸色惨白惨白的,简直跟生了重病一样。明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你觉得他过得好吗?出了这种事,死了这么多人,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极度痛苦的啊。”
“……”
张忠祥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你今夜再不去,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沈穆笑道:“我不去不是正和了他的心意?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是万分舍不得你的。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可他总像头犟驴一样横冲直撞,做事从来就不跟我商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拿他怎么办?我满脑子都在想怎样给他开脱找证据,大不了长长久久的耗着打官司,他倒好,一句话说出来把自己全毁了。”
“连我都能看出来他是为了你,他不想拖你的后腿!!”
“我知道。所以如他所愿,我去西北,他下江南,最好今后再也别见。”
“……”张忠祥道:“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害呀!一个比一个犟!”拂袖走了。
沈婉君站在原地,气得跺了下脚,一溜烟也跑了。
他俩走了很久以后沈穆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
乱,乱,乱。心乱如麻。
很久以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妥协似的,起身走出书房,走过穿堂,来到西厢院那间客屋外,推开了门。
西院里守夜的小厮被惊醒了,匆忙张罗着给他点灯,沈穆摆手示意他出去,独自进了屋子。
屋子里清清冷冷,空空荡荡的,像是很久没人住一样。
楚玉离平素生活很洁简,衣服也就那几件,也不喜好配金戴玉,闲来没事偶尔会自己雕刻些小猫小鸟,栩栩如生,日积月累在抽屉里攒了一小堆。
沈穆拉开抽屉,却是空空如也。雕刻的小物件,练字的废稿,爱看的闲书……所有他留下的痕迹,全都不见了。
只留下他送给他的那个玉冠。
仿佛在说,你的东西我不接受。
沈穆无奈地笑了笑,却难以控制自己回想起更多关于他的事。
想起来他总是习惯自己穿衣洗漱,自己把床铺收拾的干干净净,因此下人总是清闲的无事可干。
想起来去年他在府里的时候,还闷葫芦一样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第二次住进来却总是笑意盈盈,浑然像变了个人。
想起来有一回沈婉君在鼓弄一个九连环一直解不开,楚玉离咣咣几下给弄开了,然后就在那里嘲笑她春,然后让沈婉君兑现诺言给他叫十声哥。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带着可爱的得意。沈穆当时不知怎么也跟着笑了。
想起来他喜欢坐在梧桐树下坐着晒太阳。有时候直接懒懒的趴在院子里睡着了,身上披着沉静的阳光。
他想起自己那句挽留的话。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不想跟你远隔千里,不想跟你就此分别呢?”
“沈穆,谢谢你信任我。”
“不管怎样,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就这么走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他明明是最舍不得你的。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不,你说错了。
其实最舍不得的那个人,是我。
沈穆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枚玉冠,那姿势和楚玉离临走时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你到了扬州行宫里,该怎么生活呢?
我不在你身边,你会过的开心吗?
你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吗?
突然就遏制不住的想去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泛起朦胧的晨曦,裴茗走上前,道:“将军,时候差不多了。辰时一刻的时候,齐王会和百官一同在宣武门外,亲自送您出城。”
沈穆沉默良久,忽然道:“备轿,去一趟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