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坐在水池边,身边木桶里的衣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
除了白色的里衣外,外衫全是红色。神乐撇撇嘴,一看便知,这是红莲的衣袍。
红莲因名字里有个红字,平时喜欢穿红。他一个大男人,穿得如此艳丽,却奇异的并不娘娘腔,反而瑰丽得气势凌人。
神乐自己生的美,却偏柔弱,不似红莲霸气外露,俊美得张扬。
第一眼见到红莲时,连神乐都不由地怔了一下。原来……战神不仅神通无人可及,连样貌都这般出众。
红莲身边的侍女也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美人,他喜欢美丽的女子。苏摩族原就以颜值高著称,凝霜宫中的侍女和侍从更是族中翘首。
送衣服来的侍女名唤阿婉,她是个冰霜美人,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看神乐的目光如同看着个死物。
“用心点洗。”
神乐笑道:“你们宗主是五衰近了吗?居然有这么多衣服要洗。”
阿婉冰霜般的小脸似乎更白了几分,她冷冰冰地盯了神乐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天人的衣物很难被染污,除非是天人五衰到了,然而天人五衰又是天人的大劫,能度过的寥寥无几。
神乐这般说,便是在咒红莲将死。
等到阿婉的背影消失不见,一直挂在神乐脸上的笑意方才慢慢地收敛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挑起一件白色的里衣,居然……是……内裤!
神乐蹙眉,心里将红莲骂了几千遍。
身为提婆族的王子,他几时为别人洗过内裤?莫说是别人的内裤,连他自己的内裤都是有专门的侍女浣洗。
虽说天人衣物不易染污,但天人喜洁,衣物仍然会时时换洗薰香。
这该死的红莲,并不杀他,反而把他当成奴隶一般的使唤,无非就是想折辱他。可是,到底是为何?
他自也知道那则传闻,他是战神唯一的克星,红莲想必是忌惮他的。
他以前虽不曾见过红莲,却听过许多关于红莲的传说,神通高强,无人可及,这些便不必说了,毕竟他是第二阿僧祇劫史载最年轻的战神。
除此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他的冷酷无情。据说他在与魔族的战斗中,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被他遇到的,必无活路,连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这样一个人,既然已将他劫来此处,为何并不杀他呢?
将手中的衣物浸湿,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莲香便飘散开来。
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可真是……
太恶心了!
神乐恶狠狠地拿起池边的石头,泄愤一般在衣上用力拍打。用心点洗?我当然会洗得很用心。
用心的结果是每件衣服都破了个洞。
洗净晾干后的衣物薰得香喷喷的,送到红莲的面前。
红莲挑起一件外衫看了看,外衫的屁股部位多了一个绿色的补丁。补丁补得极丑,针脚歪歪扭扭,那块绿布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红莲微微蹙了蹙眉,抬头望去,黑衣少年神情自若地站在他面前,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带着微不可见的得色。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红莲道:“你便真不怕我杀了你吗?”
神乐眨眨眼睛,那双眸子便如水面般泛起一丝涟漪。他道:“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为何到现在都不杀我?”
红莲站起身,走到神乐面前,他比神乐要高了大半个头,站在他身前时,便能看到他漆黑的发顶。
神乐有些忐忑,两个人离得近了,他才第一次感觉到红莲身上那不容小觑的气势。
他微不可见地后退了半步,抬起头,目光便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红莲的眼睛很亮,眼中似乎一直有火焰燃烧。他盯着他时,眼中那团火似能将他烧成灰烬。他道:“你不是我唯一的克星吗?你和我打一场,若是你能打败我,我就放你走。如何?”
神乐笑了,“原来你是不服我是你的克星这件事啊!”
红莲看着他不说话。
神乐道:“天命我是你的克星,那必是有绝技。既然是绝技便不能随便让别人看。你以为你把我抓来,就能逼我在你面前展露绝技吗?休想!”
他转过身,向外行去,边走边道:“你若是再把我当奴隶使唤,就多准备一些碗碟和衣服,我有办法让你摔了所有的碗碟,无衣可穿。”
看着那道纤长的身影走出门外,红莲的唇角微微勾了勾,这个人,还真有意思。
一走出殿门,神乐的嘴角便垂了下来,他长叹了一声,红莲果然还是介意那个预言,居然要逼着他决斗。
他是多自不量力,敢和战神决斗?
他身为医族,原就不长于武功,在医术上造诣还是很不错的,除此之外,便特别喜欢弹琴。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战神决斗?
决斗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了。红莲大概也不会主动放他走,毕竟劫持帝释之子,此事可大可小。处理不好,就可能造成两族仇杀。一个是战神,一个是天人界共主,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凝霜宫所处是流光如素城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便能看到碧波万顷。
神乐记得他被劫持来之时,先是坐车,后又坐了半日的船方才到达这里。这个岛位于东方的大海之中,易守难攻。
这就代表,要想逃出这个岛,也很困难,他必须要先找到一条船。
提婆族一直住在西方的雪山脚下,不长于水性,神乐只是会水罢了,实在不精。
由凝霜宫一直向下,有一条大路,直通码头。码头上大大小小停了许多船,大多是战船,也有一些商船。
船只停靠非常有规律,只要有魔族入侵,战船便立刻可以列阵启航。
苏摩族虽不是战族,但因有战神的原因,即便是停靠在码头的战船也暗合阵法。
神乐看了半晌,只能看个一知半解。码头的另一侧停靠了一些商船,一些船工正在忙忙碌碌地将船上货物卸下来。
八部之间的货物往来,基本都是靠这些行商。
没工作的时候,神乐可以自由地在凝霜宫中活动,却不能走出宫门半步。
他每日都会观察商船进入码头的情况,船只通常是在日间驶入码头,在码头上停靠一夜后,第二日驶离。
只要能想办法离开凝霜宫,混上一艘商船,应该就可以离开流光如素城。
只是又该如何离开凝霜宫呢?
他向着宫门行去,宫门前只站了数名侍者,看起来似是完全没有守卫。
然而他才走近宫门,便如同撞到了一层无形的墙一般被弹了回来。
是结界。
虽说布了结界,苏摩族的侍者却可以自由出入,想必这结界是因人而异,专为防备他离开布下的。
他绕着凝霜宫转了一圈,全无破绽,甚至连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狗洞,都被结界挡在了外面。
他苦笑,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守卫的凝霜宫却原来是滴水不漏。
神乐挫败地摇了摇头,他没本事破了这结界,亦不知帝释是否猜出是红莲劫持了他。若是猜出来了,会否举兵来救他呢?
他其实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毕竟刀兵一起,两族难免各有损伤。魔族也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借机作乱,那岂非就会酿成一场大战?
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要设法逃出去。
忽见一名身着粉色衫子的侍女笑盈盈地走了来。这侍女生的和阿婉不相上下,却不似阿婉般冷冰冰的,整日面带笑容,为人也十分和善,亦是红莲的贴身侍女之一,名唤焕儿。
神乐被抓来这些时日,也只有焕儿对他还颇有些照顾。
神乐又挂上温和的笑意,道:“姐姐来寻我吗?”
焕儿笑道:“是宗主要入浴,请您去侍候。”
神乐的嘴角抽了抽,明明是战神,怎么还那么幼稚?以为这样便能令他折服吗?他道:“我知道了,劳烦姐姐了。”
焕儿道:“殿下何不顺从宗主,别再惹宗主生气了。宗主的脾气不大好,长此以往,只怕会伤了殿下。”
神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想顺从红莲,但顺从红莲便要和他比试神通,他还想多活几年呢,这比试神通的事,还是免了吧!
他道:“你放心,你们宗主不会真的杀我的。”
焕儿侧头看了看他,道:“那倒也是,毕竟殿下是王子,宗主总是要顾及两族之间的关系。”
然而神乐的心里却并不像表面这样轻松,若是红莲真的会顾及两族关系,就不会把他劫持来了。
他道:“你们这个结界是专为我布下的吗?”
焕儿道:“那倒不是,结界是一直存在的,非我族中人,在外面的进不来,在里面的出不去。”
神乐笑道:“这结界倒是很特别,还能分辨出部族。”
焕儿道:“我族是月神后裔,辉光如同月光,结界依靠吸收月之精华来维持自己的能量,对于我族中人,当然如同不存在一般。”焕儿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出不妥,立刻闭口不谈。
神乐却心里一动,或许有办法离开这个结界。
浴室连着红莲的寝宫,室内有一个数丈见方的大池子。
池中的水甚热,雾气氤氲。
神乐捧着簇新的衣物走入浴室,见红莲坐在池中,整个身子都浸在水中,一头黑衣随意地披散着,发间能见到精致的锁骨。
神乐也不知为何,脸莫名就有些红了。
想必是因为这间屋子实在是太热了。
他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池边,道:“衣服送来了。”转身便要出去。
红莲道:“你走什么?我叫你出去了吗?”
神乐撇了撇嘴,道:“还有何吩咐?”
他虽然在和红莲说话,目光却不敢落在红莲的身上。
红莲皱眉看他,见他望着旁边的墙壁,连眼睛的余光都不往自己这边瞟。怎么他比墙壁还难看吗?
他忽然便生出了恶趣味,伸手拉住神乐,道:“下来给我擦背。”
神乐蓦然被红莲拉住手腕,身子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他失声道:“你干吗?”
红莲笑道:“你不会擦背吗?身为奴隶,连这点事情都不会做?”
神乐用力向后退,想要挣脱红莲的掌握,但在体力上,他实是比不上红莲。两个人,一个用力把他往下拉,一个则拼命地后退,神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两条腿下意识地向后踢着,另一只手则用力的扒着池畔。
红莲皱眉道:“你干吗那么怕?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神乐脸涨得通红,怒道:“都是男人又怎样?男人就可以裸裎相对了?”
红莲呆了呆,手上忽然用力,神乐再也抓不住池畔,扑通一声落入池中。红莲笑道:“裸裎相对怎么了?你以前没和小伙伴去水边洗过澡吗?”神乐站立不稳,向着他扑过去,且因是摔倒的姿态,这一扑不仅会扑到红莲身上,甚至是脸正对着他的腰下。
神乐心里大窘,这可如何是好,红莲没有穿衣服,岂非尴尬之极。
然而,身子入水,他却忽然发现,原来红莲是穿着裤子的,并非完□□裎,他心里一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紧张成这样。
红莲手轻轻一提,神乐终于站稳了,一张脸红得都快能滴出血来了。
红莲随手塞给他一条毛巾,转过身道:“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到底在害羞什么?若我不知道你是个男人,定以为你是女扮男装。”
一听到“女扮男装”这个词,原本暧昧的气氛立刻荡然无存,红莲虽然背对着神乐,却莫名地觉出一丝寒意。他下意识地回头,神乐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仅正常,还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那双清澈的眸子如同凝成了冰雪。
红莲呆了呆,道:“你又怎么了?”
神乐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道:“没事,不就是擦背吗?擦便是了。”
红莲莫名其妙地转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犯了神乐的禁忌。神乐因生的美,由小便被人夸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说的多了,他便最恨听别人说他生的美,说他像女子,只要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他必会由心底里记上一笔。
神乐擦背的本事,自然不怎么样。红莲也不算挑剔,但背上的毛巾,或重或轻,重的时候似乎是要把他的皮都擦破了,轻的时候,则像是在抓痒。
红莲忍了一会儿,实在有些忍不下去。
他回头望向神乐,想要说点什么。却见池中的水气似乎越来越多,水气之中,神乐的脸便显得不那么真实。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抓神乐,却双腿一软,倒在池中。
失去意识以前,他看见神乐向着他俯下身子,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拍了拍他的面颊道:“居然说我像女人,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红莲又有些想笑了,“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句话,通常是他的台词,如今居然被神乐用去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倒在池水中,若是神乐不把他捞出来,他岂非会被淹死?
这以后的事情他已经来不及想了,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皮越来越沉,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神乐伸脚踢了踢红莲,红莲一动不动地躺在水底。
神乐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捞上来吧,若他真的杀了红莲,这事就闹大了。
将红莲拖出水池,神乐终于能看清手中的这具身体。他忽然怔住了,红莲只穿了裤子,上半身裸露着,或许是因为长年奔波的原因,红莲的肤色不算白,是浅麦色,薄薄的皮肤下,肌理分明。
然而,这具堪称完美的身子上,却遍布伤痕。
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直拖到腰部,当初受伤之时,必然凶险之极。后腰亦有一处极可怕的伤痕,伤口虽已愈合,周围的皮肤却以一种不规则地形状收缩着,想必当初这处伤极深。除此之外,尚有数处伤痕,分布在手臂上,后背,腹部,几乎每个地方都曾受过伤。
神乐怔怔地看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红莲的面颊上。
即便是昏迷不醒,这张脸仍然俊美得令人心悸。只是闭上了那双炽烈的眸子,这张脸便少了侵略性,看着平和了许多。
红莲的脸部轮廓颇深,一双眉毛浓黑如剑般斜斜入鬓,鼻梁高挺,双唇亦如同雕刻般形状优美,唇色红润。
他的手下意识地向上抬了抬,也不知想要摸什么,抬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古怪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这是要干吗?
原本还在暗恨他将自己劫持到此,暗恨他说自己像个女子,现在看着这满身的伤痕,他却忽然恨不起来了。
他是战神,战神却比别的乐神、香神、花神、药神甚或是天人界共主帝释天要更加辛苦得多,不仅辛苦,且凶险。只要有魔族入侵,他便必须要带兵拒敌,也必是九死一生。
神乐咬了咬唇,算了,等我离开流光如素城,你劫持我的事,便不与你计较了。
他抓起红莲的右手,用刀在红莲的掌心划了一道伤口,又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伤口,两掌交握在一起,伤口与伤口相交,鲜血便慢慢地混合在一处,流入对方的掌心。
这法子也不知成不成,总是要试一试的。
然而光这样还不够,红莲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色的玉佩,玉佩做莲花状,想必是他的贴身之物。
神乐抓住这块玉佩,原是想用力一拉,从红莲的脖子上拉下来。
想了想,终究还是放弃了如此野蛮的行为。扶起红莲的身子,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神乐仔细地解开挂绳后面的绳结。
为了防止玉佩掉落,这绳结十分复杂,神乐足足用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总算将那个绳结解开。
红莲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细细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脖子上,等到绳结终于解开之时,神乐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珠。
这浴室也太热了吧!
将红莲平放在地上,他拿起旁边的外衫,为红莲盖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浴室外行去。
走到门口,他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红莲静静地躺在地上,对于他的离去无知无觉。
神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走了。唯一的克星,未必就是在武力上胜过你,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保重!以后……别再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