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错了。我尊重你的意愿,我放你走,我……不要你陪着我了。”
尽管情绪已站在悬崖的边缘,但许安源依然不后悔。因为她发现,在她说出这段话之后,父亲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是他所希望的。
当许祝山再看向许安源时,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许安源甚至觉得,他的面色都变得更红润了。
许祝山笑了笑:“你能想明白,爸爸真的很高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许祝山每天的状态都比前一天更好一点,他兴致勃勃地跟赵秘书一起讨论他的葬礼要如何去安排,什么地方要消减用度,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宽裕。
最终讨论出来的结果是,所有的地方他都想消减用度,他想将自己葬礼的成本压缩到最低,他唯一且最重要的要求,只是希望自己能跟安源的母亲葬进一个墓穴里。
许安源渐渐不愿主动地过来见她的父亲了,许祝山了解他的女儿,他亦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除开葬礼,许祝山还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公司里的事务,因为他不希望这成为女儿的负担,这些都不是一名小艺术家该考虑和担心的问题。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这一天。这天醒来之后,许祝山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回到了车祸发生前的状态,他感受不到那些纠缠不休的痛感了,他还能站起来了!
时隔一个多月,许祝山第一次走出他的病房。女儿每天带来的新鲜花卉赋予了房间生机,但他想出门亲自去看看。
他走进花园里,晚秋的时节让草木无法摆脱枯槁的命运,萧条的枝条们显得很荒凉,但金桂依然芬芳。
米粒大小的花骨朵抱紧了枝条,它们羞怯地半藏在叶片的遮挡里,个头小小,但耀眼灿烂。
许祝山不禁回忆起,他们给刚出生不久的许安源取名的那个夜晚。
他跟梁若云两个人的想法很一致,他们不准备用一个俗套的模板将孩子的人生框定在内,他们希望任由她自由发展。两人对孩子只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只希望她往后的人生里岁岁平安,所以一个“安”字,理所当然地被定下。
至于“源”这个字的确定,可是为难了这对新手小夫妻很久。
只是“许安”的话,太像男孩的名字,但如果是简单的叠词“许安安”,难免又会落入俗套。
整整一个晚上,许祝山和孩子妈妈翻遍了字典、《诗经》、《楚辞》等等任何可做参考的书,希望能再找到一个符合他们对孩子期望的名字。
可找到晨星隐匿,朝阳东升,他们也没能找到一个令双方同时满意的字。恰在此时,困意连绵的梁若云揉了揉眼角,指着窗外刚升起的太阳一拍板道:“我想到了!就叫许安‘源’吧。”
许祝山也觉得这几个音节凑起来还挺合适,像是个合格的名字。不过他心里还有些谜团:“不错,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字的呢?”
梁若云如此解释道:
“ ‘源’,始源、起源,宝宝的加入,也是我们这个家庭一个新的开始。山哥,你再看这太阳,它光明正能量又刺眼,太阳也是光源的一种,难道它的寓意还不够积极向上?我的女儿,未来会闪闪发光,像太阳一样,到哪里都耀眼夺目!”
“好好好,云姐言之有理。”许祝山笑着答应了,“你说的,我当然觉得好。”
亮光就亮光嘛,当不成闪耀的大太阳也没有关系,他们的女儿有选择成为一个平凡人的权利。他们家的小公主,就是当个可爱的小灯泡摆设也成啊。
现在,许祝山看着花园里这随风起舞,又被阳光勾勒得如梦似幻的小金桂们,不自觉会联想到他正在念大学的女儿。
她们都是一样的可怜可爱,不对、不对,他的小许灯泡只会更可爱。
傍晚,许祝山依依不舍地重新回到病床上后,他的神思也是空前的清醒。他已然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许祝山坦然地接受了命运对他的安排,随后找护工要来电话,主动地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许安源强忍了一个星期不来跟父亲见面,此刻接收到电话,她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病房。
许安源陪伴了许祝山整夜,这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说话,对话的主要内容是他们过去生活里幸福的点点滴滴。
这一晚,他们不再刻意地避开安源的母亲讨论,许祝山没有向许安源再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二人都明白今晚或许会画上休止符,所以恨不得将一辈子的话都提前说完。
可源源毕竟不像他,她还是个在念书的小孩子,课业那么忙,很容易疲倦,所以在后半夜时,许安源的脑袋一点一点地,终于坚持不下去伏在被面睡熟了。
许祝山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他精神奕奕地半靠在病床上,用被角盖住女儿的身体。他看天花板、看柜头的水杯、看窗边的兰花,回忆着窗外还有一株可爱的金桂。
许祝山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房间里一切物件,因为在这里躺了快两个月,这让他对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之前他只觉得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房间看得人很厌烦,但今晚的他,又品出来了一点别的意趣。
如果不是他患了癌,那这间病房的构造还挺适合修养生息的。
时钟的指针渐渐偏向六点,熹微晨光从窗外漏进室内。
许祝山很突然地感受到了深厚的疲累,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双手,想要将他的灵魂从沉重的身体里抽离。他反应过来,立刻动手推醒了女儿。
“爸?”许安源惊醒,她后怕地抓住了许祝山的手臂,“爸爸,我怎么会睡着了?爸爸,你怎么就这样让我睡着了啊?”
许祝山摇摇头:“别责备自己,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让你睡着的。”
“源源,”他说道,“爸爸现在推醒你,是想跟你再说说话,一句话也好。”
许安源用力地掐自己的掌心,她想努力表现得坚强一点,不想让父亲他担心。在父亲的示意中,许安源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双手环住他,久违地拥抱了她的父亲。
她等待了这个拥抱太久、太久,从中秋烫伤手的那一天等到了今天,这是一个迟到了两个月的拥抱。
“祝你晚安,爸爸。”许安源将脸颊深埋在父亲的怀抱中。
“再见,我的小公主。”
许祝山改变不了双眼闭阖的趋势,他的内心里迟来地泛上来一阵又一阵的后悔情绪。
不够、这远远不够、还不能这样结束……一句话,根本不够。
意识如脱网的鱼挣扎着要从大脑里消逝的最后一秒,他的声带强横地抢夺了一股不知由来的气力,他说:“……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们的骄傲。”
在这最后一刻,许祝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许安源的手。
时钟对过去发生的事毫无留恋,它按部就班地指向了六点,并不在意人类的悲欢。
一缕晨曦为了彰显它的存在感,很果断地划烂了深沉的夜幕,在这之后,太阳也生长了出来,阳光的颜色是金桂的颜色。
许安源只觉得天明来得特别的快,隔着相牵的手,她紧拥住那具不会再睁开双眼的身体,侧耳倾听他的胸腔是否还在跳动,哪怕有一点震动也好。
……没了,真的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什么都听不见。房间很安静,但她听不见……她什么都没了。
许安源会永远记得这天的凌晨和中秋节的夜晚,她在这两夜一前一后地失去了她的所有。
梁若云,死在中秋月圆夜。
许祝山,死在黎明破晓前。
……
简易的葬礼流程走完之后,许祝山如愿地和梁若云葬在了同一个墓穴里。刻字和裱像还需要等工期,许安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碑面,还是很难想象这之下安葬的居然是她的父母。
赵秘书双手托着一只造型精致的纸袋走到了许安源身侧,后者正在困惑这是个什么东西,赵秘书提示她要打开看,许安源便照做了。
袋子里面是一个淡粉色的花型礼盒,解开上面的蝴蝶结,可以看见里面是八枚茶花形状的月饼——冰皮月饼。
许安源仅看了一眼随即合上了铁盒。赵秘书在一旁解答道,原来这月饼是老板中秋节特地找人订的,但他下班下得急匆匆的,把东西落在了办公桌上,一时间忘了要带回去。
“我知道了。”许安源语气淡淡地回复道,单从外表来看,她面上得表情冷酷得显得很不近人情。不过这要忽略掉她贴在铁盒上,隐隐颤抖的那双手来看。
许安源只给自己请了三天假,所以在安置完父亲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又回到校区内上课。
今天有一节《表演艺术》的大课,照例由许安源到前排跟教授搭档,但因为许安源心不在焉,所以今天她和教授配合时,说词和走位频频失误,状态完全比不上之前。
一向要求严苛的李教授这次竟然没有发火,她很无奈地换下了许安源,找另外一位同学做起了示范。
这堂课结束后,教授主动找到了许安源。
她说:“许同学,你现在状态不适合继续上课,我这边建议你要么再请假几天,要么休学一段时间,你需要调整好自己。另外……”
“另外,老师也知道你这两个月不容易,但作为过来人,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女生要自尊自爱,不能因为遭受挫折,所以走上一条自毁自灭的不归路。”
许安源发现,老师后面说得那段话,她没有办法听懂。她愣了愣神,带着些许莫名地举起手提问:“老师,我没听懂你的意思,到底发生什么了?”
李教授提到了许安源正在跟音乐学院某个男生交往的传闻。不止是那一个男生而已,根据老师的说法,许安源发现自己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跟好几个男生保持着暧昧关系。
或许“暧昧”只是更委婉的说法,她能从老师为难至极的表情判断出,传闻的内容会比老师形容给她的更为夸张。
许安源叹了一口气,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先对老师的提醒表示了感谢,随后像老师说得那样,主动地要求了休假。
……音乐学院的“交往对象”,还能有谁?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张止淮会做这种事,连排除法都不必用到。
离开教室之后,一向不在意旁人视线的许安源这才迟缓地发觉到,周围同学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怪异。
而这怪异,在她来到音乐学院时程度又加深了。那些她所不认识的年轻男女们,他们聚集在一起,当许安源路过他们时,他们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可一旦许安源走远一步,身后便响起了激烈的讨论声。
“帖子里说得是她对吧?她还真敢来啊?”
“跟照片上一模一样!那些裸.体和大腿肯定是她了!肯定是!”
“啧啧啧,表演学院的高岭之花,真看不出来呀……”
“玩得是真大!照片里还有好几个人一起的呢!”
许安源不准备和这些人进行无谓的争辩,她不需要在他们面前自证,那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得知张止淮所在的班级还在上课之后,许安源特意等在了班级门口。
下课铃声准时准点响起,带课老师先一步走出教室,他看见站在门口的许安源,面上也露出了讶异与嫌恶掺半的纠结神色。
许安源不管他,她径直走进阶梯教室,找到后排正在收拾课本的张止淮,同他当面对质。
“管弦一班的张止淮张同学,你看见我跑什么?本来不紧不慢,怎么看见我就着急忙慌了起来了?你有胆子在外面造我的谣,怎么碰了面,却变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