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货车司机的家属来到了医院,小刘警官一直等候在医院大厅,这时候也在第一时间跑上前去同两人接洽。
说了有一会儿,身为警察的小刘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有其他人的视线,他一转身,看到许安源正穿着医院的拖鞋站在墙角。
对于这个年轻丧母,并且父亲也在手术室里抢救的女孩,刘警官是很怜悯的,所以他不自觉放缓了语气,怕惊扰到对方道:“许同学,你怎么还没有睡啊?”
许安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伸出手,指向刘警官面前的两个老人,很直白道:“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子,把我的妈妈给撞死了吗?”
气氛在一瞬间凝滞,司机的母亲来得时候便是满脸的泪水,这时候眼泪更是哗哗地往下落,眼睛里装载了一场洪涝。
许安源恍若未觉,她收回手:“是他们,我没弄错吧?”
“小刘警官,”许安源继续道,“你能帮我问问吗?我有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们。”
“小刘警官,为什么他们的儿子要喝酒?为什么他们的儿子喝了酒还要继续开车?还偏偏开得是装满东西的货车?为什么一个酒驾的人,他要往繁华的市中心,也刚好是走我爸妈下班常走的槐三桥开车?刘警官,酒驾是犯法的吧?”
“是的没错,酒驾的确……”犯法,而货车司机他这已经属于醉驾的范畴。
刘警官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货车司机的这一对老母亲老父亲,便“噗通”两下,跪在了夜晚也依旧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
刘警官俯身去拉他们两人,却怎么也拉不动,两位铁了心要将膝盖留在地板上。许安源见状笑了。
这两人的举动吸引了不少路人的侧目,他们自身却不觉得尴尬。明明许安源是受跪的那个人,她却觉得自己被强行地拉上了道德的审判台,所以她想笑。
“下跪有用吗?”
下了跪,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宠她、爱她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许安源闭了闭眼,她问:“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这是在威胁我?”
“么有么有!么讲这种话。”司机的母亲连忙摆手,“丫头,是俺们对不住你呀——这啷个说都是俺们的错!怪俺们,俺们犯错了呀——犯大错要坐牢,俺们错了、俺们错了啊,俺们要坐牢。”
这样的说话方式听得许安源直拧眉。根本不必细看,两个老人破旧的衣服、愁苦的面容明晃晃地昭示了两人的贫苦与不幸,因为文化水平有限,哪怕他们尽力去说普通话,也依然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浓厚口音。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许安源,现在跪在她面前的两个老人是生活艰辛的底层人。
司机的父亲自觉嘴巴笨,不会讲话,所以他压低腰杆,整张脸贴紧地面,不再说一句话。
而司机的母亲继续抛洒着眼眶里的河流,一边说,一边捶打着地面:“对不住啊——对不住——都是俺们不好,跟崽说了多少次,喊他憋喝酒、憋喝酒,他啷个不听,说要陪客户——对不住啊对不住、丫头子,你不要举报我们坐牢,求求你了,俺们还有个弟弟崽,他念初中呐——大崽也是为了他弟弟才跟客户喝酒,大崽啊——走了,弟弟崽怎么办呐,不要坐牢,俺们不能坐牢——求求你、求求你……”
许安源深深地吐出一口郁气,竭尽全力得保持她的冷静和教养。许安源垂眼看着这些人:“那赔偿呢?赔偿总该有的吧?”
闻言,司机父母的脸上统一地都露出了苦色。依旧是司机的妈开的口:“……丫头子,不是俺们不给,是俺们屋里头么钱,老汉赔了钱,屋里头只有大崽能赚钱……现在大崽么了,我们住在乡里头,还不知道要啷个赔钱,弟弟崽学费还么交齐,不晓得啷个搞,俺们真是没有办法,俺们快活不下去了……”
许安源拧了拧眉:“那保险赔偿呢?你们儿子运送货品,签约的运输公司还有保险公司,他们总会赔付吧?”
“呜呜呜呜呜大崽是跑单车的,么公司,么买保险,他只有一个老板……叫财老板,你们要找他呐?”
“这是什么意思?”许安源扭头问刘警官。
刘警官解释道:“所谓的‘跑单车’,就是个体运营户,没有组织和公司背景,这两位老人家说得‘老板’,也不是你理解的那种老板,估计只是个认识的牵线人。”
许安源于是不说话了。
许安源原本是很愤怒的,她早已发好誓,想过无论货车司机的家属如何的花言巧语,她都不可能去谅解对方,她一定要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马上快五点。许安源一直没有睡过觉,她强行让自己清醒到此刻,又拖着疲累的身体来到这里,只为找寻一个结果。
但“结果”,没有结果,摆在眼前的是两颗贫瘠到快要枯死的老树桩。
许安源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也像一颗树桩。曾经她枝桠鲜嫩,所有的人都夸她是一颗耀眼、令人艳羡的常青木,现在报应来了,一柄斧头蛮横地斩断了她的成长,使她的人生变得不幸。
小刘终于将地上的斧头父母双双给拖了起来,这两人坐上椅子之后,对着刘警官有源源不断的苦楚要哭诉。
小刘警官很想安抚好家属的情绪,可一个人面对两个老人的他无能为力,迫不得已只能跟队友发消息求救。
发送消息的同时,刘警官回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原地的许安源。
“许同学,你还好吗?要不要再回房间休息一下?你父亲醒来后,肯定不会想看到一个精神很差的你,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顾他呀。”
许安源用目光瞥了一眼双手紧紧交握,连哭声也很同步的司机父母。贫穷的命运将他们绑缚在一起,他们不幸,却也恩爱。
她的爸爸妈妈,曾经也是这样恩爱的。
许安源的头疼从来没停下来过,纪芸怡让她喝的牛奶没能让她好受一点,该痛,还是在痛。
可许安源根本不敢让自己混乱的思维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便会回忆起妈妈离开她的事实。
爸爸的御用秘书赵秘书,他及时地赶到医院替换掉了纪叔叔,赵秘书跟她说,后面的事情通通交给他来处理,让她不用操心任何的事,她什么都不用做,放心地交给他就好了。
“她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不需要操心任何事,因为操心了也于事无补。
为什么?
许安源的脑子里有许多问题,在来回地打转。
为什么呢?
为什么妈妈资助过的那些人,他们绝大多数也来自贫困地区和乡下,可是为什么,杀死她的人,却同样来自乡下?
为什么她的父母总教她去做一个善良的人,可为什么最善良的他们,却没有得到善果?
“你们说你们‘没有办法’。”
“你们说你们‘快要活不下去了’,那怎么办呢?”
凌晨的医院大厅像是在举办一场怪异的聚会,有人面对着墙壁虔诚地祈祷亲人能渡过劫难;有人伏在座椅上为无可挽救的绝症失声痛哭;也有人紧紧抱住病历落下喜极而泣的泪水,人世间的百态在这座大厅里相聚。
这里是医院,也是苍白无力的人间。
“没有办法,我要怎么办?”
“……谁来给我一个说法,谁又能告诉我,我该怎么活。”
……
许安源回到了病床上,并在那里躺了将近一整个白天。
期间,司机的父母曾提着一个果篮进来过,果篮里满满的都是橘子,每一颗都色泽鲜艳、饱满圆润。橘子是这个季节最泛滥也最低廉的水果,套在果篮里,也不会显得高级多少。
但许安源知道,这已经是那对口袋空空的老夫妻所能给出的最好了。
他们在讨好她,不知道是出于求饶还是赎罪的目的,许安源也不在乎这些。她故意不去看那对父母,她也不想听他们嘴里口音浓重的道歉,她只是盯着眼前纯白的天花板,目不转睛地看着。
许安源在等待,她不能再一个人待下去了,她需要一道支柱。
终于,临近黄昏的时候,护士通知她说,312病房的许祝山许先生醒过来了。
许安源猛地坐了起来,这一下起身起得太突然,导致水米未进的许安源眼前一阵阵发晕。
她不等眼前眩晕造成的黑暗消失,也不顾护士的劝阻,很急切地扶着周边的墙壁,脚步缓慢却坚决地走向了312病房。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是赵秘书和几个眼熟的股东,他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想必是在商讨一些重要的事项。
许安源心里很焦急,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由着她任性的时候,她等啊等,目光紧紧锁定着墙壁上的挂钟,一面读秒一面等待,一秒、两秒、三秒……终于等到这些人准备要离开,她连忙推开了病房的门。
在与这几位股东擦肩而过时,许安源勉强露出了一点微笑,双方快速地打过招呼之后,许安源总算是正式地踏进了病房,同她的父亲见上了面。
“爸爸……”
看到连接着呼吸器、形容憔悴的许祝山,许安源内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彻底地爆发。
她看着父亲疲累的那双眼睛,她很想拥抱他,很想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大哭一场,想将昨晚受到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可顾忌着父亲满身的仪器,许安源只是压在病床的栏杆上小声地嘤泣。
这份委屈愈演愈烈,渐渐地,从嘤泣变成了崩溃的嚎啕大哭。因为是在父亲面前,许安源才有了发泄委屈的底气。
许祝山抬起他没有输血的另外一只手,轻柔地抚弄着他女儿的发顶。他也尝试去拍抚许安源的后背,安慰他担惊受怕肯定被吓坏了的宝贝女儿,但他发现他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只能放弃了。
“爸、爸爸……妈妈她、呜……我好难过……为什么会这样……”许安源绝望地向父亲提出疑问,她还有好多的话想说,她有满腔的压抑想表达,可她同时也太累了,想说的话最后只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哭声。
“……我知道。”许祝山闭了闭眼,他神色萎靡。
开车的人是他,他直面了事故的发生,尽管麻药的效果还没能完全散去,但他身上的那些缝合线和疮疤都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不能忘,也忘不掉那短短的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即将撞上去的那一刻,梁若云一把抢过方向盘主动地迎接了冲撞,许祝山亲眼地目睹了他的妻子被撞击、被弹出去的安全气囊打晕、鲜红的血液喷洒在车窗上……
许祝山不愿深想,可那些画面不会放过他,他是逃兵,是躲在妻子身后的被保护者。他虽然活着,但妻子死了,这代价太过惨痛。
死神无情地将“生离死别”当做刑罚颁给了这对恩爱的夫妻。
在许安源伏案哭泣的这几分钟里,许祝山的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如今的现状,思考过后,他认为,他应该给他们的女儿重新地规划一下未来。
“小公主,”许祝山努力地摆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笑容的东西,希望这个笑容能让他的女儿更好受一些,“许家的小公主,哭好了吗?有空听爸爸说会儿话不?”
许安源闻言很懂事地抬起头,她胡乱地擦了下脸颊,收敛了语气里的委屈和哭腔。
“爸、爸爸,你说,我都听你的。”
许祝山拿起桌面上的抽纸——赵秘书帮他把这些生活必需品安排在了随手可拿到的位置,所以许祝山能在此时为他受了大委屈的女儿擦眼泪、擤鼻涕。
等许安源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后,许祝山才缓缓开口道:“源源,宝贝,你现在长大了,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所以有些事情,爸爸决定不再隐瞒你了。”
许安源直觉在这段话之后,承接不了好事,她有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