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台上倾泻而来的灯光无私地落向台侧,微暖的光线让立于此处的两人影子互相交叠、贴近,展现了一种许安源和岁永无现在关系很亲近的错觉。
发觉岁永无正看着自己,许安源指着自己的脸道:“怎么?是觉得我穿上这身衣服之后,看起来跟你太像吗?”
“现在不太像。”岁永无摇摇头。
“那这样呢?”许安源运用技巧改变了面部肌肉的走向,她下巴微仰,眼睫却又低垂,半阖的长睫掩去了她眼中的情绪,在她的面部投下阴影。
这所有的变化都很细微,却让许安源本人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气质。
岁永无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的安源,只是她发觉,安源的眼神看起来格外的空泛,哪怕她倒映在许安源的双目里,对方的眼底却没有她的存在。
这不合常理。安源怎么会看不到她?
明明她们靠得这样近,明明许安源近在她的咫尺,只要伸出手——她便能抓住安源,或者、或者更过分的事情也能做,反正安源的脖颈和腰肢都很纤细,一只手也能抓握住大半。
……为什么呢?
许安源很快变换了表情,回归到她日常的状态,她歪头看向岁永无,好奇道:“怎么了?表情这么意外?被我扮演的你给吓到了吗?”
“我平常是这副模样吗?”岁永无追问,“在安源的眼中,我原来是这副模样?”
“不是呀。”许安源敷衍地笑了一下,“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又是笑容,比起安源咬她、打她、冲她发脾气,岁永无更不情愿在许安源的脸上看到这类笑容,这些“笑”让岁永无这样的人都觉得违和至极。
安源像是以为她读不懂旁人的情绪,所以才会这般肆意妄为地在她面前表演。她不喜欢被安源以这种方式对待,但她已经答应了安源,会纵容安源、包容安源的一切,她不能反悔……
一阵莫名的焦躁包裹了岁永无的心脏。她会觉得,心脏很像那天她烧给安源的番茄。
那道番茄炒蛋不是一次做成的。最终端上桌的是最完美的版本,但是在此之前,它也经历过好几次的失败,最终,那些“坏掉”的同伴被遗弃在了垃圾箱的最底层。
她尝试过挽回,但是毫无用处。
此刻,她的心情也是如此。热油和热气在她心尖迸溅、蒸腾,它们携手将番茄给摧毁了,让后者化成了一滩说不清是果酱还是汁水的食物残渣。
心脏不自觉揪紧了,岁永无对许安源如实地道出了自己的感受:“安源,我喘不上气。”
“你怎么了?”
岁永无神情呆板地指向自己的左胸,她的表情确实不算好,许安源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情实感地难受。
“安源,我这里有点疼。”她说道。
“活该。”话音刚落,许安源又很快改口道,“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岁永无听话地挪开了手指。
许安源在看过之后,才猛然想起来,舞台侧边没有直射光,视野不算特别清晰,而她又不是医生,还隔了好几层衣服,她能凭肉眼看出来什么?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许安源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提议道“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岁永无心想没必要去医院,因为在听见安源说了“活该”两个字之后,她的胸痛得到了明显地缓解。
可她更想让安源关心自己,让安源将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她身上,所以岁永无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在安源又一次看向她的胸口时,故意伸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
“安源,我的心脏……好像更痛了。”
许安源不发一言,只是眉头凝结的弧度更深了一些。
一通检查下来,自然是半点事都没有。
可当许安源回头,她又看见岁永无面带痛苦地捂紧了胸口,于是她不禁向主治医生建议道:“医生,要不然您再开个单,让我们再仔细检查一次?她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主治医生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她咳嗽了一声,随后开口道:“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女士,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身后的那位女士她根本没有生病,她只是在装病?”
“……什么?”
许安源回过头,看过去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被抓包的岁永无心虚地放下了手掌,坐姿端正又乖巧,没胆子再说一句话。她知道现在多说多错,还是少说话为妙。
许安源一把抽走了病历,但面对医生时,语气还很平稳和缓:“很抱歉医生,打扰你工作了。”
“嗐,没事没事,这种情况我以前也遇见过不少次。”医生摆摆手,表示她已经司空见惯。
两人退出医生的办公室之后,许安源用力将病历本甩进了岁永无怀里,她气愤地双手抱胸道:“给你个机会解释。”
岁永无也知道自己这又是做错了,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病历本道:“安源,我没骗你。在侧台的时候,我的胸口的确疼了一下,只是后来没感觉了。”
“好,假设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那么之后呢?之后你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很痛的样子?岁永无,你是不是觉得骗我很好玩啊?你是故意溜我玩儿吗?”
许安源气得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既为岁永无的谎言生气,也为自己的好骗而生气。明明知道岁永无不可信,可她还是对她付诸信任,这样好骗,被骗了也是应该的。
这一下咬得太用力,许安源在尝到血腥味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将嘴唇给咬破了。她摸了下自己的唇中,摸到了一指血。
注意到许安源唇上的血迹,岁永无第一时间抓住了许安源染血的那只手,神情很紧绷道:“安源,你受伤了,我们重新去挂个号。”
“小伤而已,根本用不着挂号。”许安源甩开了对方的手,她现在火气很大,不想跟岁永无有身体接触。
“可你会疼!”
说这句话时,岁永无走上前了一步,许安源感觉两个人间的距离被拉得太近,岁永无都快贴到她脸上了,所以她向后退了一大步。
退开之后,许安源偏了偏头,回避着岁永无的视线道:“……我要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安源,你困了吗?”
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许安源不知道岁永无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她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困,我想回去。”
“那我们回去。”话落,岁永无给司机刚打过去的电话已经被接通。
司机来得很快,两个才来到医院正门,他便已经等候在前。
车里开了暖气,许安源一上来便连忙摘掉了自己的围巾和手套,都是她自己新买的,可别给汗湿了。在她叠围巾的时候,岁永无从始至终地看着她。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被岁永无注视了,岁永无简直像盯梢一样,时不时便要打量她、观察她的状态。
“你在看什么?”
岁永无在看许安源暴.露在空气里的侧颈,她心想,或许该给安源多准备几件低领口的衣服。但面对许安源提问,她避重就轻道:“我在看安源的嘴唇,想知道伤口愈合了没有。”
这也不算说谎,在安源摘围巾之前,岁永无一路上都很在意对方唇上的血珠。
岁永无的潜意识告诉她,她原本有机会对安源的嘴做些什么,但现在,她已然错过了这个机会。她只能遗憾地为伤口止血的许安源递上了纸巾,很可惜没能与安源的嘴唇产生更亲密的牵连。
许安源简直懒得理她,但也不想被岁永无紧追着问,所以她将脸偏了偏,冲着岁永无的方向嘟了嘟嘴唇,道:“现在看清楚了吗?都已经好了,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苞似的鲜嫩嘴唇在岁永无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嘴唇的主人很快吝啬地收了回去,可惜了,她还想再多看看的。
许安源一回到房间,便疲累地将自己摔到了床上,这一天又是排练又是跑医院检查的,害得她腿都软了。许安源的半个身子都瘫软在了床单和被套之间,她半眯着眼,心绪是少有的放松。
这时许安源忽然想起来,她答应了要帮文老板找符合条件的男演员,连忙抬手去够床头柜的手机,她的手指在通讯录上来回滑动,神情显得很犹豫。
为了逃避过去,许安源曾换过一次手机号码,以前的联系人大多都没有了号码,现在通讯录上的,也多是些新乡剧院内部的工作人员。
“唉。”想了想,许安源还是在大学的班群里问了一次,理所当然地,她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群里也不是没有人发消息,只是他们很默契地绕过了她这个话题,继续着其他的话题。
这种结果也在许安源的预料中,她之后将招聘信息发到了告白墙上,这次倒是有一两个学弟发私信询问了,可当他们知道新乡剧院是在“贫民区”的那条街上,并且撰写剧本的还是个不知名人物之后,又马上被浇灭了热情,再没了回信。
学弟的表现也情有可原。槐艺毕竟是本市排名第一的艺术类院校,在全国也排得上名号。许安源在最初也看不上新乡剧院,更别说他们了。
得不到回应的许安源果断放下了手机,不再为难自己。现在也到了她平时入睡的时间,所以许安源将自己深埋进温暖软乎的被窝里,阖上了双眼。
……
盛夏的林荫道上,纯白的广玉兰开了一簇又一簇,香味浅淡,余韵悠长。炎阳烈焰穿透花与叶的间隙,在地面的白石砖上落下了不重复的光斑。
许安源用脚尖踩中了一块很像心形的光斑,她穿着夏日的小白裙,扭曲的热气让她皮肤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这份如影随形的灼热让许安源迟疑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一手抱着书,另一只手提了两杯正在化水的水果茶,不多不少,正好两杯。于是许安源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等人。
很快,许安源等的人来了,是芸怡。
她跟许安源穿了一样的小白裙,但头上却顶着两个快要翘上天的羊角辫。对于这个略显夸张的发型,芸怡给出的解释是,她原本就没有许安源高了,为了要跟大美女并肩而立的时候别显得太矮,那就只能在发型上多做些努力了。
芸怡也被大太阳晒得焉焉巴巴,但看见许安源之后,她两眼放过地小跑了过来。
“啊——安源,我滴好宝贝!你来接我下课啦?还给我带了果茶?我好爱你,宝贝!”芸怡兴奋地咬开吸管的纸套,戳开果茶狠狠地吸了一口,“好喝!太好喝了!!!还是冰的呢!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芸怡从来都是这样,总是不吝于用夸赞身边的人,许安源习惯了她夸张的言语和过分的热情,也不禁笑道:“你喜欢就好。我上次看见你在店里点了这款果茶,所以才买了这个。”
“呜呜呜,宝贝儿对我真好!还记得我爱喝什么,真是人美心善,我要缠你一辈纸!”手舞足蹈地说到这里,纪芸怡忽然停住了脚步。
许安源不解地垂头看过去,只见纪芸怡用手比了一下自个儿的额头,然后又把手放到了安源的头上。
“这是干什么?”许安源忍不住笑了。
纪芸怡的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从怀疑到震惊最后又到确信的过渡,她张大嘴,语气夸张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今天的安源真的变高了!我还以为是我身高缩水了呢,没想到是安源你换了一双小高跟皮鞋,哇,差点吓坏我。”
“不过安源,我好像真的没怎么见你穿过那种有鞋带的鞋子呢。”
许安源解释:“这是因为我压根不会系鞋带。”
“最基本的蝴蝶结也不会吗?就那么一勾一转再拉一下就好啦……不过嘛,身为大美女,咱有点不会的东西怎么了?做人做得太过完美了,反而是一种罪过!”
纪芸怡说得煞有其事,边说边点头,忽然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凑到许安源的跟前,压低了嗓音问道:“国画班的那个,他最近还在追你吗,安源?”
“我明确地拒绝了他,”许安源摇摇头,“最近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纪芸怡顿时露出了恨其不争的表情:“我都谈了好几个对象了,哪像你啊,大二了还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安源,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压根就对男人不感兴趣啊?难道我的宝贝……居然是个不婚主义者?”
“还好吧,就是没碰上喜欢的,而且我现在很忙的,没有空谈恋爱。”
“哦哦哦对对对,”纪芸怡这才想起来道,“那安源,你的德语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啦?嘿嘿,我很看好你哦,要是有人跟我说,我们安源以后去不了维也纳,那我肯定会骂他在瞎讲!我们安源,是话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肯定要在金色大厅里演戏!”
纪芸怡继续道:“我猜,两年后,对没错,就在两年后,到我跟你毕业的那个时候,你肯定就收到维美的offer了!我好期待在美泉宫、在金色大厅、在维也纳国家剧院看到你演戏!”
许安源心想她这也说得太夸张了,而且芸怡怕是连美泉宫这些地方具体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奥地利景点都给报了一遍。
许安源笑了笑,回应道:“你的愿景很美好,但现实,总是残酷的。”
新剧本——《许安源的十九岁》,持续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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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番茄和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