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昕音脸色越来越差,火翎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昕音蓦然抽回手,片刻后,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一般,咬了咬牙:“我问过你的意见的,我没有做错。”
什么怨恨,什么后果,他都不想管了。
之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声加了一句:“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听到这样惊悚的威胁,火翎却像是在安慰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笑嘻嘻的将昕音搂到了怀里:“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昕音眼底隐隐有血色涌现,“你若是想起...”
后面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昕音就这样沉浸在那棉花糖一样的触感里。
天界走狗,活了三千多年的修真界老不死,突然不知道前路究竟该怎么走了。
“出来吧,出来吧。”
深夜,火翎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在梦中被这样苍老的声音给吵醒了。今日昕音情绪极不稳定,安抚了好半宿才让他安静下来。此刻昕音离开才没多久,火翎刚躺回床上就被吵醒,心中免不了有几分怨怼。
他支起上身,缓缓走向窗外。窗外的禾虞花田中,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这几年间,他时不时的就会在那窗前出现一下,搞得火翎噩梦连连。
“乾坤老祖,又有何事?”
火翎关上小屋的门,着单衣站在门口,神色中满是赶客之意。
“火翎真人,我不明白,你为何明知昕音将你囚禁于此处,却依旧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火翎转身,正准备关门,手却突然被乾坤老祖捉住。
“你会死在他手里的。”乾坤老祖的神情有些狰狞,“就像我一样,被关在他的紫府中,法力逐渐被吞噬,一步步走向衰弱,走向死亡。”
“无妨。”火翎用另一只手扒开乾坤老祖抓在他手腕上的手,“我不介意。我先前就说过,即便是他要杀我,我也毫不介意。”
“你,你真是冥顽不灵!”乾坤老祖气急。
他被昕音仙尊关在紫府中关了上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冲破紫府出去的契机,可是这人却像是被下了蛊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不论是给火翎看昕音那些如何冷酷漠然的画面,他都从未萌生过任何一丝要从这里逃走的想法。
明明是个修真界中的青年才俊,怎么在这里当个小媳妇也当的那么乐不可支?
对面明明是个可怕阴鸷残暴不仁的大魔头,这个修士是怎么能将昕音仙尊当成小猫咪一样搂搂抱抱的?
而且他也曾大着胆子在暗中观察过几次,这个火翎在面对昕音与面对别人时,简直就是两个人。
就比如现在,火翎正毫不客气的拽着自己的胡子,大有如果自己不老实,他就立刻将他的胡子连同下巴一起拽下来的错觉。
眉宇之间透出的,尽是危险与妖异,与面对天界走狗时那副听话乖巧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等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如果不是被昕音仙尊慢慢拖死,就是要被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给活活气死。
是时候下一记猛药了。
“你先松开我的胡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火翎不耐烦的扯了扯手中胡子:“这次又是什么?是昕音杀人放火,还是在哪里放了十几道大仙术?”
“都不是,是有关于天...昕音仙尊的寿命。”
火翎的手微微一顿,乾坤老祖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过,为何昕音仙尊都三千多岁的人了,相貌却显得如此的幼...年轻?”
火翎松开了手上的束缚,理所当然道:“他有一半神的血统,当然生长的会较常人缓慢一些。”
“非也非也,”乾坤老祖成竹在胸的笑道,“火翎真人对神族还是不够了解啊,不知道他们的衰弱,是与常人反着来的。”
火翎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神族与仙族魔族凡人都不同,他们不会呈现出衰老的状态,他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少年状态,然后经历漫长的岁月逐渐长成青年。这一时间几乎可以维持上万年。但是再漫长的生命也会有尽头,万年的青年岁月过去后,那就是神族的衰弱期,这一时期的长短因人而异,有的会持续几千年,有的,却只会持续上百年。之后,他们的外貌会变得越来越年幼,直到年幼到十岁左右时,便会形神俱灭,消失于天地间。”
火翎依旧只是沉默。
“昕音仙尊是有过青年时代的,这一点众仙会中很多老者都知道,你只要稍稍查证,就能知道我所言非虚。”
火翎以往在众仙会中,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藏书阁,这其中的书籍虽基本都经过众仙会筛查,却难免会有那么一两本有些遗漏的,其中便有曾见过昕音仙尊之人写过,他是个极为俊秀貌美的青年。
其中一本书更是直接的给出了四个字:天人之姿。
火翎当时见到了,只以为是有人根据昕音身份背景而杜撰出的样貌,直到后来,听见乔璇那句似是玩笑般的“昕音千年前就是我这般模样”,火翎心中才开始生出怀疑。
乔璇的相貌既然是真容,那绝不可能巧合到凭空生长成昕音的青年模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修炼时曾见过青年样貌的昕音,然后凭借心中对着昕音样貌的憧憬与执念,将自己的本相化形成了那般模样。
这也是为何,火翎总是对乔璇抱有几分警惕的原因。妖兽化形时的执念,若非极度的崇拜,那就只有...极恨了。至少在火翎看来,他在乔璇身上可是丝毫也没见到他对昕音的崇拜。
见火翎久久的沉默,乾坤老祖心中终于有了些底。
这时,忽听火翎道:“为何会这样?”
神的寿命漫长,法力更是有着创世灭天之力。火翎不信,光是长泽郡的那两道大仙术能将昕音的寿命缩短至此。
“这就需要你自己去看了。”乾坤老祖捋着胡子,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修真界长者,仙风道骨的姿态,“那是昕音仙尊记忆深处最为可怕的一部分,我进不去,但是你却能进去瞧见。当然,你想要寻找的解救之法也在那之中,就看你愿不愿意进去瞧瞧了。”
昕音记忆深处最可怕的记忆么?
火翎握紧了拳头,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该这么做。窥视他人的记忆,实在非是君子所为,尤其,这人还是昕音。
乾坤老祖那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一把利剑钉在了原地。
火翎抚掌,一只金光灿灿的小妖兽,耀武扬威的冲了过来。正是那缩小了之后,被火翎当宠物养起来的小梼杌。
“替我看着这个人,我去去就回。”
小梼杌点点头,火翎身形一闪,片刻后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扇虚空之门,火翎踟躇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它。
一进门,就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惊得火翎险些后退几步。火翎这辈子,还从未听过如此凄厉悲惨的叫声。
而且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也并不是人类,而更像是什么野兽。层层叠叠的锁链,发出恶毒的寒光,胡乱的堆叠在中心某团血肉模糊的事物上。
火翎深深的吸了口气,空气中是腐烂和作呕的血腥味。他稳定心神,看向那中心锁着的东西。那似是什么妖兽,却已然看不出原本该有的形状,裸露在外的血肉混杂着肮脏不堪的皮毛。即便是常年在魔界边境猎杀魔兽妖兽,火翎也不曾见过如此丑陋不堪的东西。
然而,那怪物般的东西周身却弥漫着点点微弱的金光,这金光虽弱,却让火翎感到脊背发凉。
那不是什么妖兽魔兽,那是神...
有一群侍者捧着珠宝玉石们过来,却不是用来妆点,而是用一把铁钳撬开了那怪物的嘴,将宝石们一股脑儿的倒了进去。
眼见着那怪物又开始剧烈的翻滚了起来,先前那一声声的惨叫再次响了起来。
然后,是皮肉被撕扯,火翎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那血肉被撕开,带着血液的“滋滋”声。
痛苦,悲哀,鲜血,仇恨。
漫长的行刑终于结束,那锁链之中的一团,形状更加模糊了。或许更像是一滩血淋淋的碎肉。
火翎闭上眼,悄无声息的转过身去,不愿再多看那鲜血淋漓的东西一眼。
转瞬间,场景再次变幻,冲天的火光带着恶毒的诅咒,席卷了整座皇城。
或许是因为内心的记忆太过痛苦,后面的景象几乎是转瞬即逝,可仅仅是一瞥,却也叫火翎立刻捂住胸口,匆匆跑回小屋。
火翎以为之前见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怪物,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了,可是后面那转瞬即逝的场景,其恐怖程度才叫人毛骨悚然。
若一切当真像自己见到的那样,那就迟了,自己必须要尽快出去。
再次睁眼,火翎已然回到那小木屋附近。拔出那钉在乾坤老祖身上的佩剑,火翎抱起金光灿灿的小梼杌,匆匆冲向昕音紫府中金玉城的所在。
他并非失忆,所以自然记得昕音恢复意识后,是从哪处离开的紫府。此刻通道还未关闭,自己出去,应该还来得及。
然而,才匆匆走出几步,火翎便觉身后灵力流转。
昕音一袭白衣皎洁如雪,就这样冷漠的站在火翎身后:“为什么要跑?你不是喜欢我吗?”
那一瞬间,火翎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身形,石化般缓缓转过头来。脑海中回想起的,是片刻之前的所见所闻,那凄厉不似人间声的悲鸣与冲天的火光。
昕音面无表情,语气甚至都不像是在质问,但却冷的像是千年寒冰,令火翎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你,这五年多来,根本就没有失忆。藏身此处,就是为了窥探我的秘密么?”
不是。
火翎想要这么说,然而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实在是过于震撼,以致于他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间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昕音,”火翎尝试着心平气和的与昕音商量,“你先放我出去好么,有些事我需要出去确定一下。我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里发生的事,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好么?”
“和以前一样?”昕音神色不变,“你不过是想要劝服我放你出去。待你出去后,你定然会跑的远远的。”
“我不会!”火翎斩钉截铁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心肠歹毒,冷血无情,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人在看清我的本质后依然会喜欢着我的。”
火翎一愣,再次想起方才在昕音记忆深处看到的画面。
昕音冷漠的抱起手臂,神情一如火翎初见时的那般高不可攀:“所以,我也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我不会放你出去,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