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还在附近,何渡甩了甩剑,将剑收起,走上二楼,他探头看了一眼,试探性地踏出左脚,缓步挪进二楼的席坐区。
当真是空无一人,只有最前面的那一排包厢,似乎有个人影。
他看着那墨蓝色的袍子,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跑,一回身,撞了个大蒙蔽。
方才还坐在前面看戏的某人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道长跑什么?”
他心口大惊,紧张得发不出声,抬头看,林子卿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瞳子,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不争气的老脸又红了大半。
林子卿看着何渡这副模样,倒是有些诧异,他开门见山道:“看来,你记起不少事情。”
何渡还是紧张地盯着林子卿,往后退了两步。
“不必太过紧张,我现在倒不会把你怎么样。”
何渡突然冷静了一些,问道:“你在我胸口下的咒,如何才能解开。”
林子卿从何渡身边绕过,看着台下仍在上演的戏曲,不经心道:“自然是有解法,只不过现在还解不开。”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何渡低头看着脚尖,不敢抬头直视林子卿。
林子卿看着奇怪的何渡,突然来了兴致,转回身走到何渡面前。何渡迟钝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便再上前两步,这样一退一进,直接把何渡逼到了墙角。何渡没靠上墙,只是不愿再后退,便将头低住不去看林子卿,也不再动了。
林子卿笑道:“我只是想同道长您商谈条件,道长为何一退再退?”
何渡侧过脸,将目光从林子卿腰间的束带上挪开,说道:“你非要同我面对面说话嘛,退回去。”
“师兄还是喜欢拿我当小孩。”
听到这个称呼,何渡脑瓜里跟炸开一个瓜似的轰隆响了一声,这一炸直接将他炸得眼冒金星、昏头昏脑,他暗自皱眉,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抬头已经是在五秒过后,原本黑乎乎的视域慢慢清亮起来。
林子卿正注视着他,这两个字将何渡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半点话也吐不出。
“看来真的记起不少。”林子卿道。
何渡想起脑子中浮现的种种记忆,莫名在某一瞬全部粘合起来,便感到万分苦涩,颇有一种想要找个阴暗的角落大哭一场的冲动。
可是他已经活了太久,连怎么哭,哭的时候如何出气才能不发出声音,回气时如何放缓动作才能不叫人看出,如此种种,都已经不会了。
他现在所能用的处理方式,唯有哈哈大笑,摇头闭眼,挥手言罢这别一种而已。
林子卿转过身向栏杆处走去,悠悠道:“千年已逝,过往是非我已无心再问。不过何道长身上有一件我很想要的东西,需要你亲自送给我?”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若是想要,何不自取?”何渡冷声道。
“这样东西还需要你亲自取出来。”
“亲自取?你看我会答应吗?”何渡接道。
一阵刺痛,何渡捂住心口,双腿发软,止不住颤抖起来,他想要撑住自己的身体,却还是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心口的刺痛使他喘不上气来,冒出一身虚汗,蓦然间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将他的脸捏住,迫使他和他对视。
瞳孔失焦,眼前的人糊得太厉害,他知道这是林子卿,何渡不愿以这样一幅模样面对他,便竭力挣开他的那只手,一下子摔在地板上。
他看到那只镶了银链的黑靴就停在自己脸边,随后被对方拎起身子,可是他脚软到根本站不了,只能苦苦抚住对方的手臂。
“疼吗?”林子卿问道。
废话!你看我这样,我难道很享受?何渡嘴硬道:“不疼……”
“师兄,我拿回这具身体后,多了些奇怪的记忆。”林子卿托着何渡,任凭何渡在他怀里痛苦地喘息。
何渡咬牙道:“我……我不记得……”他想要推开林子卿,却被对方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不记得?我帮帮你。”林子卿抚上何渡的胸口。
何渡向后稍倾,但是也没能脱出林子卿的手掌心,林子卿的手覆在他的胸口,稍一输气,何渡除了能隐约感到胸腔的张缩,还能听见耳腔里不断加速的脉冲声。
林子卿盯着何渡的胸口,断定那一处应是塞了一层衣物,顺手将那件衣服抽出来,笑道:“何道长,你的癖好真是奇怪。”
何渡被输了气,竟觉周身都轻松起来,眸子也清亮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林子卿的身上,便抚开对方的手,往后退去。
林子卿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住何渡,眼底似乎燃起火光,他慢慢朝何渡逼近,手里挽着何渡怀里那件衣服,“师兄,我真是搞不懂你。”
何渡喘出一口恶气,心道绝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赶紧跑,他转身越下二楼,稳稳当当落在戏楼上。
何渡撒腿朝外跑,却被站在大门处的朗贤之拦下,他冷声道:“果真是金蝉阵,你能修这金蝉脱壳之身,想必用了不少人吧。”
“嗯?您的话,让我有些不懂了。”
何渡连着贴出三张符纸,突如其来的光将朗贤之刺得睁不开眼,等他勉强透过指缝看见何渡时,他的身前已经闪烁出一个巨大的光盘,这光盘薄如蝉翼,周身呲出零碎的火花,屋里的气温瞬间高涨。
朗贤之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光盘,只是一次,只用了一次,何渡就完完全全学会了三道符,而且更加精良,耗力更少,他没有灵元,仅用周身的“气”就能达到如次境界,不仅是因为用符的积累,更是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天才。
“烧了你的楼,你便再也不能用这招了吧?”何渡森森道。
朗贤之眯着眼看去,两颗漆黑的瞳子点印着屋子里所有的光和热,他迫不得已贴出三张符纸,却在贴出的瞬间变为灰烬,飘回自己的袖兜。
他蓦然间瞪大双眼,挑起一个诡异的微笑,喃喃道:“仙人,你简直你简直就是天才!!!”
朗贤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兴奋地说道:“朝这打!”要是被这种光圈打成烂泥,他的胸腔就会像新生的花苞一样绽放。
看着原本说话都有些拘谨的朗贤之突然变成这副变态模样,何渡更觉得恶心,不过他发明的“三道符”的确很好用。
何渡捏诀,三道符所制造的光圈火速向前,朗贤之敞开怀抱打算迎接这道独属于他的审判,谁知这火光却并没有直接投向他,而是与他错开,在他脚旁砸出个大坑,露出地底的暗室。
朗贤之虽然没直接吃下这一招,却也和光圈擦身而过,右肩的衣服和右边的头发全部被烧毁,显得有些滑稽。他转身朝大坑看去,看到自己设计的金蝉脱壳阵被烧成一堆黑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台上的戏子还在唱戏,越唱越有劲,似乎一点也不畏惧。
“现在你的阵被我毁了,从今往后你只有这一条命了,这一条命,是你自己的嘛?”何渡问道。
“哈哈哈哈哈!”朗贤之猛然笑起来,“我的那条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现在用的这一条,正是谢家小公子的那条,如果你现在杀了我,那谢家就后继无人了,哈哈哈哈哈!”
何渡凝起眉头,重新贴出三张符,生生扯下朗贤之微笑的嘴角。
朗贤之看着巨大的光圈冉冉升起,冷汗接而嗖嗖从额头与后背沁出,再一眼,那光圈已经近在咫尺,看来何渡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
他屏住了气,没有做出闪躲的动作,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肉身被烧成炭渣。
“轰隆”一声,何渡的光圈骤然裂成三瓣,散落在馆内四处,自燃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火星,何渡微皱眉头,抬头朝上望去,看见勾栏处的林子卿正撑着脸看着他,顿时冒了一肚子火。
方才的一击,不过是林公子随便勾勾手指,花了一成不到的力就毁坏了自己辛苦聚合的气。
而这三张符纸,白白烧毁,烧掉的是他最后一张明光。
朗贤之有些讶异,原本以为林子卿会袖手旁观,坐山观戏,想不到还是出手了,他顾不上表达感谢,而是反手贴出三张符。
何渡咬咬牙,从身后抽出剑,对向正在贴符的朗贤之,他在看见朗贤之得逞笑容的同时,也看见他身后那张方才还见过的脸——那鱼妖正阴阴地站在朗贤之身后,摸出匕首刺向他的后背。
朗贤之看见何渡的面色从略显愤懑到严肃迎战,又变成疑惑,最后放松下来,在对方眉头微松的那一刹那,他的后背也的确如花朵绽放般,醒出艳丽的血色。
他不可思议地朝后看去,虞拜水解气地抽出利刃,朝地上啐了一口发黄的纸浆,他扼住朗贤之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你?你也挺难死,但是,我现在用的这条命是谢逊一的,你知道吗?”说到这,朗贤之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没有人可以要挟我——就算是这双手,没有他,我还会找到其他方法。”虞拜水垂下眼,“但是你,是一个连谢夫人都憎恶的怪物,连她都想让你死。”
朗贤之不可置信地盯着虞拜水的那双死鱼眼,大口大口喘了几声,便一命呜呼了。
虞拜水缓缓走近何渡道:“你的符纸真是好用。”
何渡本想与这鱼妖再周旋一下,却听见转角处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他想也不想,撒开腿就往外跑。
虞拜水被惯了一脸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转头一看楼梯口,正是穿了新衣的林子卿,他将兜里另外半张黄纸摸出含住,不解道:“你不是不穿浅衣吗?”
何渡快马加鞭回到旅店,进门首先瞧见的就是那纸妖老头,他正提溜着扫把,一下有一下无地清扫着大堂,看见何渡来了,又立刻勤快起来,从楼梯口扫到何渡脚边来了。
“道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老头问道。
“都安静点。”门外几声嘈杂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今早谢家的谢夫人突然暴毙身亡了,经官府查证,是有人投毒而致,因为这间客栈离谢府最近,所以我们现在要清查一下这间客栈,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要动!”随着捕快的几声呵斥,原本喧闹的大堂突然寂静无声,随行的侍从迅速涌入大堂,开始进行搜身,另一部分则上楼查房。
谢家?根据那道士的描述,暴毙的应当是谢家的公子谢逊一才对,难道那道士说了谎?
“这位道长,烦请您抬一下手臂让我们检查一下。”
何渡听话的抬起手臂。
“请将你后背的东西解下来让我们检查一番。”
何渡将自己的剑从后背卸下,递给前来检查的小吏,小吏接过剑,轻轻抽出一点,霎时大惊失色,他大喊道:“就是他,他就是那天在城外劈天斩云的妖物!”
闻此,所有人都抽出佩剑对准何渡,何渡叹了口气,从惊吓不已的小吏手上拿回自己的剑,将剑阖上,说道:“各位误会了,我只是个赶路的道士,今日正打算离开此地,还请诸位不要担心。”
为首的捕快将何渡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眼里流出不明不暗的意味,他勾勾嘴角道:“看来今天还别有收获,给我把他带回衙门。”
何渡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一群人起争执,也不想伤害无辜,只能暂时缴械投降。
“哐当”一声,何渡因为劈天斩云恐吓官员而锒铛入狱,其间不乏为首的捕快时不时投以色眯眯的目光,看来今晚是一点也不能闭眼了。
但是今晚和玄若的约定又该如何是好,何渡想了一圈,脑子里只有越狱这一个词。
“嘎吱”一声,连接大堂和关押处的牢门被开锁推动,何渡隐约听见细细的说话声。
“他就在倒数第二间。”
寂静无声的大牢多出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何渡看着地上的黑影由小变大,眼前浮现出今天下午那个捕头色眯眯的目光。
想到这里,他立刻打断这个想法,因为听这脚步声,倒像是某位林姓旧友。
何渡紧绷神经等待对方露面,可是他的身体还是先一步做出反应,由于自己的佩剑在进来时就被没收,他只能下意识地撸起袖子。
“何道长,怎么这么紧张?”
何渡习惯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快速退到墙角,林子卿正提着他被没收的剑,打开了牢门。
林子卿将剑递给何渡。
何渡迟迟不敢上前接剑,他愣愣地看着换了衣服的林子卿,脸已经红了大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只觉得自己现在这番模样滑稽无比,恨不得从墙上挖个洞钻出去。
林子卿沉视着突然宕机的何渡,几步踏进牢房走到何渡面前,将剑斜套过何渡的肩膀,“你要住这?”
何渡低着头,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和别人的视线交撞到一起,快速跨出了牢房。
两人走到大牢通行处,负责监管的小吏正在努力装睡,跨出大牢,铁门外的墙角处,是被削成两半的那位色眯眯的捕快。
何大笑:都不要拦我逃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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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蝉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