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好久,快些过来。”女子冲他招手,语气有些嗔怪。
陆歧真凝睇她,笑意愈深,忽而想起身边的千秋尔,转眸看来时那疏离之味就很是明显:“小千姑娘,在下告退。”
千秋尔慢吞吞嗯了声。
面前人转身便走。
月光下,这芝兰玉树的公子走向长廊那头的女子,两人不知说了甚,他低眉笑出声,眉眼弯弯,嗓音清朗。
听着是难掩的喜悦。
千秋尔站在廊下,她忽觉身子有些冷,便低下脑袋,双手环抱,下颌轻抵肩膀,面色茫然,身上的孔雀绿纱随风摇曳,背影曼丽,寂寥。
“啧啧,真可怜。”
九重天,长生殿。
月色如水,两人坐于檐下,面前是座约有五尺高的岩石,这石块线条崎岖,其上以朱砂刻有古朴三字:
【三生石】
此时此刻,这三字上方正现出一幅图景:女子孤身立在廊中,一对女男并肩远去,风中犹有笑音。
“真可怜啊!”司命撩了撩长发,凤眸微挑,故意又长叹一声,瞧身侧人的反应。
那人正襟危坐,一身玄色道袍,鬓发齐整,神情寡淡不怒自威。他只在女子踏上舞台那刻,瞳仁短瞬颤动,此后全程面色淡泊。
“这乐尽,从前可没给我们跳过这舞啊!”司命咂舌,敲打掌心摇头长叹,“世风日下,八百岁的老妖怪还去牵人家小子的手,瞧到没,那傻小子的魂都要被勾走...”
话音未落,旁侧一阵清风动。
他扭头,判官已消失不见。
“无趣的人,无趣的天宫...”司命就地躺倒,长发迤逦漫过地板,眯眼凝望天际寒月,“小乐尽,速速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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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
房门嘭地闭合,男人左手按上门板还未撤回,右手便擒住女子纤细的脖颈,面上温柔之色顿散,眉眼戾气深重。
他启唇,吐字沉而冷:“再瞎叫一次,你这条命也不需要了。”
段临仙仰着下颌,呼吸艰难,闻言却呵呵冷笑:“你既不喜人家姑娘,何不这样直截了当,从此断了她的心思。”
“我的事,与你无关。”陆歧真双眼阴鸷,见她几乎窒息才松手,“休让我与你在人前牵连。”
他这一松手,段临仙身子不稳,跌倒在地。
她按着胸脯深深呼吸,面色仍有些不正常的泛红,稍平复后,讥笑:“你嫌恶心,你以为我不觉着?”
她只是不想,让那灵猫族的女子喜欢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垃圾,这才忍着恶心来添一重笔。
陆歧真冷睨她一眼,不欲纠缠,说起正事:“你等会见的这人,是引荐那位大人去往地下城的。近来出事太多,不宜动手,正好可放长线,你与他先慢慢接触。”
言罢,丢给她一枚储物灵戒。
他是随手抛下的,戒指直接朝地面砸去,叮啷响动,弹跳几下,砸上她的指骨,白嫩的肌肤立时红了一圈。
“你的身份牌,对方的喜好与信息,皆在其内,此外有何疑问自去找青青。”他压着眼梢,声线冷冰,说着已摸上门栓,“你我十日后返程,注意进展。”
门扉吱呀,开启闭合,他走得相当利落。
漆黑屋内,段临仙缓了口气,有些呆滞地凝望门缝下渗出的月光,片刻后,理了理鬓发,站起身。
虽说陆歧真对她向来没好脸色,然自从冯源死后,他对她的敌意愈发浓郁了。
听说有人将冯源之死报官,当地天师府来白衣堂询问时,正值堂主闭关修炼,大弟子白岚准备护送她“回家看亲”。
这便由白岚主事,随他们前去验尸。段临仙不由想:是哪个狗肉包子如此得闲,做这多此一举的事——修士界死个人不是很正常?曝尸荒野无人过问的多的是。
当然正常,也没人想着定要查出凶手。毕竟冯源只是个不大不小门派的,无亲无故的平凡弟子。
更何况...凶手,就是来认尸的两人。
当晚,两人与天师府配合,草率将此案定为宗门恩怨的暗杀,将冯源下葬后,便以探亲的名义赶来燕归城,勾搭下个目标。
思及此处,段临仙笑了笑。
想她从前大门不出的闺阁女,有日竟会在男人堆中长袖善舞。她嘴角噙着冷笑,葱白指尖搭上门框,轻轻拉开。
物是人非...
这声心中喟叹尚未结束,面前长廊走过一人。
少年人如雪松,侧脸瓷白锋利,眉目压着天生的一种冷矜感,察觉这处动静,他侧目睨视来。
纤薄的眼皮半抬,锐利而冷淡,甚至...有些并非本意,而仅仅出自五官特征的轻蔑感。
只一眼,他便敛回目光,走去长廊另头。
段临仙微怔,注视已空无一人的面前,颇感滑稽地无声哑笑——就这人,还整日喊着找她呢。
段临仙倚靠门框双肩颤抖,笑了好一会儿,侧头凝视少年背影。
他这人天生的一种孤狼气质,寡冷萧索,不可向迩。当初父亲捡他回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用警惕的目光,观察她们一家。
少年走过长廊,蓦然停下。
段临仙目光随之,也才注意到廊下台阶坐着个人。那人抱膝埋头,身子淹没在暗影中,确实很难发现。
她看见少年脊背僵了下,手指捏着袖口,不安蹭了两三下。
还是这个习惯啊。
从前他自外游历归来,隔着屏风与她对话时,手指就没离开过袖边,紧紧扣按着。
直到她温温柔柔,拿捏一丝恰到好处的困倦道:“表哥,我想歇息了。”
他才如释重负松开手,起身朝她颔首,清冷的声音很是端重:“好,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自己都不知,跨过门槛时,那脚步多显轻盈。
段临仙最后看了眼那对并肩坐在台上的男女,转身离去。
瞧,从前最忌讳男女之防的,如今不还是与另个女子,如此接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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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段凌霄低声道,望向埋头掉泪的女子,“你在这哭什么?”
千秋尔摸了摸头纱,鼻音浓重:“我舍不得这裙子,”泪水滚入嘴角,咸涩烫热,“这是他们提供的衣裳,我还得还回去...”
“那就买下来。”段凌霄道。
千秋尔睫毛颤了下,饱满的一滴泪砸落下睑,扭头看他:“真的啊?”
那双猫眼哭得晶莹明亮,嘴角委屈下撇。
段凌霄不想看她如此,站起身,侧过头看向别处:“走。”
两人最后将纱裙买了回来,这时评比结果正好出来,千秋尔不出所料夺得魁首。
裁判问:“方才那支舞,可有名字?”
“有,”提到这,千秋尔浅笑,“互动环节剔除不算,前面才是原原本本的舞蹈,是我娘亲教我的,名叫‘送别’,是支祭奠之舞。”
她添加互动,不过是为增加赢得莲花灯的可能——她势必拿到此灯。
段凌霄站在身后,怔愣抬眸,凝睇前方的千秋尔,脑中浮现她初登台时,那哀惘而静谧的一低头。
裁判是个懂舞之人,看着这个台下嬉笑没正行的姑娘,却深深知晓她方才那一舞中的情深义重。
她面色柔和,将十八重莲花灯递给千秋尔,温声道:“想来姑娘是有想要送别之人,正好这莲花灯有超度之意,愿逝者安去。”
千秋尔接过花灯,笑眼在绚烂的光中有晶莹攒动:“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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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逛灯会。
路上,不少男子目光游移到千秋尔身上,落向她洁白的双臂,若隐若现的大腿,尤当她在摊子前弯身时,那截裸露的腰肢,光洁如月。
段凌霄烦躁地捏了捏指尖,走近她:“千...”
“阿段,付钱!”千秋尔攥着两只糖人,笑盈盈抬眼。
她及腰的头纱飘曳,孔雀绿的映衬下,面容格外白皙,眉眼艳丽而灵动。
罢了,是挺、挺好看的。
段凌霄睨了一圈周围打量的目光,冰冷的眼神直将那些人看得缩回头,这才付了钱,便要去拿她手上糖人。
“你作甚?”千秋尔躲过,猫眼瞪得溜圆,眉心坠翠光妖冶,质问道,“你作何要抢我的东西,你自己没钱,不会自己买吗?还是你看有人替我付账,你就眼红嫉妒了?”
段凌霄漆黑的眼仁微微睁大,被气得有些失语。
正欲开口,就见面前女子噗嗤一笑,双眼弯弯趋近,将糖人塞进他嘴里,便蹦跳着远去。
忽而,她单手负后,在花灯连绵的街头回眸,摇头笑望他:“阿段,真呆真呆,总是被我骗到呢。”
段凌霄气恼地望她。
然而糖人塞着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配上他黑亮的眼眸,着实可爱。
千秋尔憋笑,倏然转身,飞奔高喊道:“要好好活着啊——!”
“别跑远了。”段凌霄不知她瞎喊什么,愣了下,立刻抬腿去追。
夜风徐徐,她身姿灵动,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但到哪都带一阵若有似无的笑声。
而暗处,伴随这道笑声的,却是无形毒粉,那一个个对她投出过腌臜目光的男人,皆都哑声揉眼,发现自己发不出声,看不见人——至少三日如此。
终于,在一处街角,段凌霄自后握住了她手腕,掌心带力,向自己一拉,将她拽了回来。
少年眉眼低下,语调带点怒气:“怎么说不听呢。”
千秋尔舔着琥珀色的糖人,面色漫不经心,闻言抬眼,双眼清濛,覆了层隐约水光。
他本是在看她的眼,却不经意垂眸,瞧见甜腻的糖人上,嫣红舌尖轻轻舔过,划出妩媚而天真的红。
段凌霄倏然收手。
千秋尔舔舔嘴唇,吐舌呸了两声,道:“我觉着糖人还是太甜,恩公怎的能吃这么甜?”
段凌霄却抬手,将虎口压着眉心,闭了闭眼。
“你头疼?”千秋尔得不到回话,踮脚望他。
察觉她气息凑近,段凌霄嗯了声,侧过身:“别离我太近。”
千秋尔早习惯他这突然发作的冷淡,心中只当他有病,便不挂怀地又舔起糖人,这时眼皮不经意一撩,看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对面酒楼大红灯笼下,一对年轻男女比肩而立,两人轻笑交谈,言语间,眼神拉丝暧昧。
是那女子!
千秋尔嘴唇微张,糖人黏在嘴皮上,扯着皮肉徐缓下坠。
两人进了酒楼。
街边熙攘繁闹,人人手提花灯,行走时汇成流淌的华彩星河。千秋尔原地怔了会儿,一把扯下黏嘴皮的糖人,唇线抿直,阔步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