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财害命,抑或宗门恩怨,修士间的明争暗斗比天师更乱。”段凌霄道。
他算是...见惯这些。
“他才十七啊...”千秋尔轻轻道。
段凌霄闻言沉默,与她并肩坐着。
日丽风和,树声沙哗,听得人心清净迢远。
段凌霄起身:“尽快报官,让他入土为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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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将此事禀报当地天师府,顺便交代鬼族内斗之事后,便由当值天师率人前往东家岭,她二人则照常奔赴大光寺。
数日后,段凌霄御剑经过一座城池上方,低眉一瞧,千百只花灯飘于河面,顺着河流蜿蜒绕城,璀然明光连缀出旖旎的星河。
正是燕归城。
“小千,你瞧。”他轻唤。
按理说,该是千秋尔比他先发现的,但这几日,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千秋尔垂眼看去,璀璨灯影霎时盈满眼帘,夜风中笑语飘荡,她凝望着,瞳仁徐缓亮起。
“去看看?”段凌霄提议。
千秋尔愣了下,回眸。
夜色里,少年面庞清润,墨玉色的眼眸柔和:“此处离大光寺不远,可逗留一夜。”
千秋尔看了他会儿,笑道:“好呀!”
燕归城的点灯节,河灯环城,街道也纵横缀有各色花灯。
千秋尔站在一家花灯铺前,欢喜喜接过店家递来的兔子花灯,这时,肚子却发出清闷咕噜。
“要吃什么?”段凌霄现在很是关照她,当下便问了。
千秋尔毫不客气道:“阿段去买六张夹肉烙饼吧,我边吃边走。”
“嗯。”
言罢,闪身消失在人群中,他行事利落,很快便回来了,只是千秋尔已不在。
“方才这里的黄衣姑娘呢?”段凌霄问店家。
“啊,那位姑娘,”店家思忖着道,“她好像是见到什么有趣之事,呀一声就跑了。”
段凌霄皱皱眉,正打算拿灵符问人,清凉的夜空却盘旋出女子欢快的声音。
“阿段,速来临河街广场,哦,顺道买只烧鸡,你回来得太慢,我现在更饿了。”
这飘荡整座城镇上方的传声,真可谓瞩目,行人纷纷驻足议论。段凌霄与店家对视一眼,面色微红,点点头,转身离去。
这个千秋尔!
他几乎能想到她手捧喇叭花喊话的模样!
临河街广场花灯交错悬空,华光层叠,远观如重重绽放的花瓣,艳盛至极。广场中心支了个红木台,围栏边站着数名身段婀娜的舞者,前方是排列整齐的座位。
“少侠,入场要收钱。”
段凌霄转眸看去,是个守在广场结界入口的姑娘,坐在摆设纸笔的桌案后。
“不用,他跟我一起的!”这时,一道灿亮笑声传来。
段凌霄看着突然出现的她,愣住。
只见千秋尔身穿孔雀绿露肩纱裙,手臂细白,这纱裙在腰部挖出精巧花纹,露出一截腰腹,其下长裙飘曳,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
竟然还戴有同色头纱,浓黑的发掩映在翠绿轻纱下,头纱边缘绣有淡金色团花,衬得她面容多了些娇艳华贵,额间缀着一滴墨绿色眉心坠,配合她扑闪的猫眼,更显深邃灵动。
“小千,你这是...”
千秋尔嘿嘿一笑,撩起头纱半遮面,眨了眨眼:“是不是觉得我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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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族擅舞,也喜舞。
千秋尔听闻此处有个比舞大会,立时就来了,见到奖品后,更是走不动道了。
“看到了吗,就是那只十八重的莲花灯呢!”
不远处裁判桌上,以灵罩护住了个物件,形似莲花,花瓣做工细腻,层层外延十八重,浮光变幻多色。
“阿段,我喜欢那灯,我定要赢的!”千秋尔仰头看他,得意挑眉。
段凌霄望她一眼立刻移开目光,掌心蜷了下,淡淡道:“那我在台下等你。”
“好呀。”
此处毕竟是江州,舞蹈大都偏向典雅含蓄,段凌霄面无波澜看过一场场后,终于来到千秋尔。
舞台上空悬挂各色花灯,此刻,花灯忽然齐暗,四周陷入漆黑,静了两三息,角落处投下一束浅蓝光芒,照亮朦胧的一抹身影。
女子提着裙摆一角,翠绿头纱轻浮,墨色长发淌过肩背,背影轻盈梦幻。
这时,舒缓的箫声吹起。
女子随箫声轻缓移步,裙摆如月下河面的微小涟漪,波动柔美。紧接着,规律激昂的鼓声响起,女子仰颌,头纱飘曳过眼前,眉心坠流苏晃动,丛丛潋滟的神秘绿芒中,她回眸,凝向观众席。
那眼神,坚定,妩媚,极具侵略性。
段凌霄呼吸稍稍停滞。
台上的女子展开双臂,净白的双手如羽翼,足下轻点,连连旋转向前,伴随她翩跹移动的路线,头顶沉寂的花灯盏盏亮起。
直至彩光完全盛放,璀璨中,女子面朝观众,曼妙的舞姿定住,节节高升的鼓声也在此骤停。
只一瞬。
下一刻,鼓声雷点般密集响起,在如此暴烈高频的节奏中,她却毫不落拍,扬手,踢腿,甩腰,这之后的舞姿尽显张扬与不驯,肆意释放着清澈锐气的野性。
台下众人皆是看愣,甚至觉得自己正在陷入某场怪诞又难以抽离的抽魂仪式,只知定定瞧着她。
段凌霄习惯了平日丑角似的不正经千秋尔,如今看着这个也不算正经,但明显夺目勾人的她...他有些别扭意欲垂头,但才将将低眉,又呼吸一热,情不自禁再次掀眼,看向她。
这时,鼓点重重一响,如天雷劈下。
台上旋转的女子衣裙翻飞,孔雀绿轻纱荡漾,伴随这一声,遽然落地。
她跌坐在地,裙摆铺地如漾开的花瓣,头纱披肩,细蒙蒙的绿意遮住半张俏脸,面容若隐若现。
许是体力消耗,她喘息声有些大,玲珑的胸脯上下起伏。
随后,众人意识到,这是刻意设计的。
所有乐器声停,结界也开启隔音,环境笼罩在绝对寂静中。
女子低沉急促的呼吸萦绕,起初让人有些耳热的暧昧,可随着花灯盏盏熄灭,阴冷的黑暗中,唯余幽蓝一点投在女子身上时。
这呼吸,却像哭泣。
好似心脏的抽噎,低沉而隐秘。
正当众人从暴烈骤然跌落冷清时,一曲清宁的箫声再入,女子缓缓站起。
她起身的动作如曼丽的蛇,猫眼微微压低,带着危险的轻蔑感,看向台下,素手轻抬——
那葱白的指尖点过月光,指腹轻慢按下,观众席的一盏花灯随之点亮。
这花灯洒落一捧柔光,正是弥漫段凌霄身周。
而他沉浸在观看千秋尔这完全陌生的一面,脑中是大喜大悲的酣畅舞蹈,只顾着想灵动而狷野的她。
他没察觉异样,不自主与她对望。
她走了过来。
这时,柔和的箫声磕绊了下。千秋尔蹙眉,但也没回望这失误,好在只一息,箫声再度悠扬续起。
千秋尔走下台阶,来到段凌霄身前,朝他伸出手。
段凌霄愣愣递出手。
她盈盈一笑,牵他来到舞台,而他全程怔然,直到上了台才回神,惊慌地背身面对观众,急切低声:“你在干嘛,千秋...”
她却抬手,手心轻按他肩膀。
“没办法,与台下互动可加分呢。”她牵起他手腕,兀自绕过臂弯转了个圈,“我只能选你啊。”
“帮帮我吧,嗯?”她绕到他身后,弹了弹他的马尾。
段凌霄便充当了这样一个柱子舞伴,在台上冷然站立,任她靠近,远离,围绕,也任自己...渐渐失神。
一曲终时,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脸,面庞愈发趋近——
“结束!”千秋尔欢呼,笑眼弯弯向台下弯腰,又扯他袖口,“来,阿段,一起谢幕。”
少年却猛地甩开她手臂,低喝:“别再随意靠近我!”
言罢,跳下舞台回到观众席,甚至解下佩剑抱在怀中,浑身冷硬的肃杀气。
千秋尔挠挠头,不知他又抽哪门子风,但她谨记自己此刻尚在舞台,便笑容甜美地挥别退场。
...
“呀,原来我的小冤家跳舞这么好呢。”不远处楼阁,莲红色长袍的男子托腮趴在窗前,几缕卷发垂落脸腮,肤如凝脂,眉目艳丽。
裴怜月站在他身侧,双手负后:“此处不宜动手。”
桃伯桃漂亮的眼眸动了动,瘪嘴:“可我要离开这地界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她抓回。”
“早晚。”裴怜月难得露出丝笑意,“这次南阵脚解开,你功不可没,虽说没抓住拿地鬼叛徒,但把她赶去了你二哥那里,倒也不错。”
“那三哥摸摸我?”桃伯桃也不看外面舞台了,扭过头,走向他。
裴怜月无奈叹息,白嫩小手向下按了按。
桃伯桃嘻嘻一笑,蹲下身,双手捧脸,狐狸眼盈满水亮的期待笑意。
裴怜月轻抚他发顶,小孩面庞露出老成的愁容,须臾,又恢复素日冷冷拽拽的神情。
“小弟,你做得很好。”他拍拍桃伯桃脑袋。
桃伯桃笑意灿然。
裴怜月徐缓抬眸,凝了眼窗外夜色,倏然,面色一凛,走向窗边:“是他?!”
只见七层高塔上,檐角映月,坐了个潇洒白衣身影,夜风习习中,他白纱幕篱飘动。
“小猫。”鹤商寒支起一条腿,指腹敲打脸腮,“跳得不错。”
“小猫是谁?”旁边的女孩歪头,苹果小脸,大眼眨巴,模样不过是十一二岁。
鹤商寒微笑:“一个常常意外偶遇的朋友。”
女孩静了静,稚嫩的嗓音道:“若是常常,那就不是意外,是缘分。”
鹤商寒敲打脸颊的手指悬停。
蓦然,似有所感,他冷厉而缓慢地一抬眼,凝向连绵屋宇中的某处。
杀气直穿月色而来。
裴怜月退后数步,惊异:“冥界之人怎会在此?”
“谁...?”桃伯桃意欲上前察看,却被裴怜月拦住,二者一同闪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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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千秋尔正要去更衣处换衣,却在走廊遇见一人。
猛然碰见他,又记起两人前不久约定保持距离,她一时有些怔愣,语气硬邦邦的。
陆歧真原是靠在廊柱上,如画眉眼微垂,略有恹色,闻言,他撩起眼皮。
无论多少次,只要一望见这双眼,就止不住向往,可现在,更多是隐隐触痛的酸涩。
千秋尔垂眸,揪着腰间的流苏。
这件露腰纱裙,起风时,上衣流苏飘曳,划过白皙的肌肤时,有种欲言又止的冷媚。
陆歧真微微一笑,转了下手中玉箫,颇显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
“小千姑娘,近来无恙,某与这舞会主人是朋友,受她所托在此奏乐。”他开口,声线仍是春风温柔。
“所以方才、方才...”千秋尔喉咙发涩,竟有些紧张说不出话。
“嗯。”陆歧真平静望着她,笑意浅浅,“小千姑娘芳姿独绝,能为姑娘这支舞奏乐是某之幸。”
他竟看完全程!
“我...”千秋尔面颊通红,难以想象自己的舞姿尽数落入心仪之人眼中,一紧张,口不择言,“我只是搔首弄姿罢辽。”
“......”
陆歧真有些窘迫的沉默,千秋尔亦然。
而这当头,一个念头穿破灼热混乱的情思,她猛然想到什么,大喊:“陆公子!”
“嗯?”他垂眼望来。
那双眼温柔,沉静,含着淡淡如烟的愁绪。
——怎么都无法与白岚那双冷厉的鹰眸对应。
千秋尔摇摇头,没问出口。
“小安!”走廊尽头传来轻柔一声呼喊。
神态端庄的女子站在长廊尽头,发上珠簪莹润,面容温婉细腻,正盈盈含笑看着他。
陆歧真循声望去,顿时笑弯双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