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貌谢绝。
游暗的反应在虞照意料之中。
他们没再交谈,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饭就回医院了。
两个人回到病房之后,原本还算宽敞的房间因为一下子挤进了太多人而显得拥挤。
扫了一圈,这几个人里,游暗除了张楷,剩下几个人都不认识。
身后跟着进门的虞照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给他爸投去疑惑的眼神。
怎么都来了?
张楷看见游暗回来了,急忙跑过去看他有没有哪里有问题。
虽然他刚刚已经问过昨晚查房的护士了,但还是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确认没什么事之后才松口气。
其实要猜到什么事也不难,毕竟刚刚虞照已经问过他了。
他看着张楷,眼神示意他直说。
昨天晚上看虞照把游暗送到医院后,张楷就回派出所了。
他还得把游雨眠的遗物收拾整理好交给游暗。
现在很多地方也不允许实行土葬,第二天还得联系殡仪馆。
正准备关门上锁下班的时候,虞衡突然来了。
张楷记得他,他是下午那个钱包被偷男孩失主的爸爸。
对方穿着不俗,小警察还特意跟他说多注意一些。
但张楷不关心这些,他以为是又发生什么事儿。
“你好,虞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虞衡气质儒雅,带了副无边框眼睛,黑色西装笔挺。
他温和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摸了张名片出来递给张楷:“这么晚了打扰你了,下午偶然听到一些事,我想多了解一下那个男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
黑金色的名片被张楷紧攥在手里,短短两行字却显出了虞衡不菲的身家。
眼皮一跳,摸着良心讲,就算不是虞衡,张楷也在发愁游暗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还在上学,没有经济收入,也没有亲人朋友。
虞衡看张楷眉头紧锁,以为他是职业病犯了担心他是骗子。
于是他又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说了自己的住址,在虞衡还在喋喋不休证明自己时,张楷终于制止了他。
“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是……”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我懂你的意思。”虞衡了然地点点头,“这个最终还是要看他本人的意愿。”
“游暗,这位是虞衡。”张楷和游暗无波无澜的眼睛对上,即使知道他一定会拒绝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昨天我们简单交流了一下,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接受资助?”
昨天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虞衡对游暗的第一印象是疏离冷漠。
听到张楷把话说出口虞衡才抓住机会仔细观察。
意料之中的平静。
游暗闻言没什么反应,虞衡觉得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我觉得我自己可以,不太需要。但是还是很感谢您。”
语气里的坚决任谁都能听出来。
病房里霎时间又陷入难言的沉默。
虞衡默默叹口气,最后还是表明态度:“游暗,其实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稍微给你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困难。”
“我以前也是苦过来的,知道这会有多难。当然,你也不是我第一个资助的人,所以……”
平心而论,游暗当然完全理解虞衡的想法。
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发善心。
但是,他不想再和不认识的人有什么牵扯。
虞照左看看他爹皱着的眉头,右看看张楷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这件事应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走廊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隔着一扇门的喧闹声透过门缝给安静的病房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生机。
没有心情去琢磨每个人的内心想法,游暗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经过虞照时让他陪自己去办出院手续。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平时还算话多的虞照这会儿是真的词穷了。
穿过走廊,经过大厅,乘坐电梯到达住院部一楼。
排队的人非常多,虞照和游暗好几次被挤得贴在一起,每次想再多劝劝却又只能沉默。
最后虞照只能眼睁睁看着游暗一个人走出医院大门。
-
日头正盛,游暗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周围是喧闹的人群,行色匆匆的陌生人走马灯似的经过他。
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游暗不知道该去哪。
他没有家了。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街头巷尾,游暗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另一个人的身影。
摘下助听器,世界完全归于沉寂。
就这么顺着人流走,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鞋,往上移动,是张楷。
看游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张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帮他把助听器带好。
“上午我们已经联系了殡仪馆进行火化,去签个字就能领走了。”
游雨眠喜欢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可是Y市四面环山。
她也从来没看过海。
四四方方的黑色漆木盒,拿在手里很轻,像一张会随风而逝不知道飘落到何处去的花。
-
晚上回到家里,游暗小心地把盒子放好,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把它安置在哪里。
四下无人,游暗没有开灯,摸着黑走到沙发边,游魂似的把自己整个人扔进沙发里。
他发觉他有点受不了这种让他心悸的安静。
以前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家里都是亮着盏小灯的,一打开门就能看见游雨眠眯着眼坐在椅子上等他。
下午办好手续之后,张楷把当时游雨眠身上的物品都转交给了他。
遗物。
一部用了很久屏幕都碎掉的手机,钥匙,挂号单。
游暗来回揉搓着被装在白色物件袋里的东西,因为太用力,掌心都微微发热。
“咚咚咚……”
木质门板被人拍得框框作响,动静大的游暗觉得下一秒邻居就得开门骂街。
虽然从屋外的窗子里看去一片漆黑,但来人仿佛胸有成竹,料定里面一定有人。
敲门声还在继续。
游暗坐着没动。
直到门外人终于因为没有公德心大半夜扰民被隔壁邻居骂狗血淋头才舍得起身。
猜得没错,是王创。
“找事?”
王创看见门打开了,立马收起满口黄牙,眼神上下瞟了一眼颓靡的游暗,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听说你妈死了,我来慰问一下你,没事吧?”
像是没看到游暗一瞬间阴翳下来的眼神以及紧握的拳头,王创嗤笑一声,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
“是人都会死,说不定你明天也死了呢?游暗,这叫什么,这特么报应这就是!你妈活该!”
咒骂还在继续,游暗抬眼看了一眼王创扭曲的面庞,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得想吐。
在王创那张狗嘴里吐出更侮辱性的话语之前,游暗直接一拳打出去,王创猝不及防,左半边脸直接被打偏,几乎是立刻,脸颊开始火辣辣的疼。
没给反应的时间,趁着王创还在摸着红肿的脸颊一脸茫然的时候,游暗直接一脚踢在王创右膝,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再加上王创膝盖本来就被游暗打伤过,咚地一声,王创直接跪在了地上。
在隔壁邻居打开门想要劝阻的前一秒,游暗咬着牙把王创拖进屋子里。
呼吸变得沉重,游暗突然觉得很疲惫。
虽然王创看着像个标准的细狗,跟个竹麻杆一样,但身高比游暗矮不了多少,因此即使是以绝对压倒性的姿势坐在王创身上,游暗还是有点费力。
左手把王创脑袋掰正,游暗微微俯着身体,直直看进王创的眼睛。
开关在刚刚王创被拖进里屋的混乱中被按亮,背着灯光,王创看不清游暗脸上的表情,但近在咫尺的眼眸王创却十分熟悉。
他下意识地害怕,却也不想表露太多太狼狈,反而呵呵呵地笑起来。
“我说得有什么错吗?你妈就是个……”
后半句被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游暗被吵得脑仁疼,低声骂了一句,冷着脸一拳一拳砸在王创身上。
“煞笔,你算个什么东西?跟你爸一个德行。”
夏天衣服本就单薄,王创也不是身体素质好的人,被游暗不收力地打了几拳就觉得自己胃开始痉挛。
牙齿松动,嘴里霎时间漫上来一股熏人的血腥味,被游暗卡着脖子扇了一巴掌后王创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游暗还是面无表情,温热的血顺着王创的下巴滴落在游暗手背上,手上没有丝毫泄力,王创脸都开始涨红。
“你说得对,谁她妈都会死,你也是。”
空气越来越稀薄,王创开始顺着生理本能蹬腿,两只手使劲抓着游暗的手腕,企图把这双看似柔弱的手腕从自己脖子上移开。
但无济于事。
“你他么跟你爸一样,永远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你爸就是个死嫖客,什么煞笔还敢到我妈面前现眼,不是我妈,我早把你爸也送进医院了。”
“游暗,开下门,我是虞照。”
意外不到的人出现在这里,游暗一怔,一时不察,手下顿时松了劲,王创抓住机会,随手拿起旁边的椅子就朝游暗砸过去。
嘭地一声,刚还完好的椅子顿时四分五裂。
看见游暗吃痛皱眉,王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也不管自己被打得没一块好地方,忍着痛摇摇晃晃地站好,龇牙咧嘴地说:“是,我不是好东西,你也别想好过,我不会放过你的!”
整栋楼都不隔音,更别提一块薄薄的木板。
虞照在门外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心头一紧,直接蓄力抬脚踹开。
木门中间直接碎成两半,一抬眼,虞照就看见游暗被背对着他的人按在地上。
一个健步冲上去,借着身高体型的优势,虞照蹲下身,稳稳把游暗护在自己身后。
王创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最后骂了一句,恶狠狠瞪了一眼游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人走了虞照紧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他还没怎么打过架,一冲动就进来了。
“你很爱多管闲事?”
虽然游暗抗砸,但王创刚那一下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倒吸了几口凉气,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才慢吞吞坐在地上。
周围全是木头碎屑,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痛感让游暗怀疑自己背上也深深浅浅地被戳了小洞。
虞照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沉着脸扶着游暗在沙发上坐下。
下手太重,不仅王创脸上五彩斑斓,游暗的手也不遑多让,白皙的指节上点缀了几抹刺目的红。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过来干嘛?”
是个人都能听出来语气里的赶客意味。
不管虞照打算说什么,游暗叹口气,略带无奈地接上:“你这样就有点烦了,善心太泛滥的话可以多去看看其他人,我不需要。”
不知道虞照低着头在想什么,游暗也不想理会。
相顾无言半分钟,虞照站起身,自顾自地开始翻找起医药箱。
伤得重不重他不清楚,但是还是得处理一下。
整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收拾地很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视线一一掠过常见物件,虞照在电视柜下面找到了医药箱。
白色长方体的小箱子里摆满了各种各种的常见医疗物品,虞照取出要用的消毒酒精,棉签和纱布。
游暗冷冷瞥了一眼等着他伸手的虞照,恍觉刚刚平息下去的愤怒因子在这一刻突然迸发。
“请你马上离开。”
看游暗不动如山的冰山样,虞照忍住脾气,好言好语地说:“我们明天就走了,你不用这么戒备,你就当我爱心泛滥吧。”
“你是觉得我可怜?”
虞照没说话,他想,不是我觉得,是你觉得。
一坐一站,原本还算勉强平和的氛围在这一刻隐隐变得剑拔弩张。
平心而论,虞照自认自己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对于游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物极必反的道理虽然用在这不合适,但他也绝不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所以看游暗还是不打算放下戒备的样子,虞照突然觉得没必要。
干脆利落地收拾好箱子,放回原位,虞照说了句抱歉就走了。
绷直的脊背在确定虞照不会再去而复返之后霎时放松下来。
门都踹烂了,今晚还得守门。